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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上京。
      烽火连三月。
      都城不再是车马骈阗的繁华,整个上京却冷冷清清,处处残檐断壁,一片灰败,唯有那座人人趋之若鹜的宫殿昂首挺胸,映衬着冬日明晃晃的阳光,持续辉煌,屹立在上京城的正中央。
      好在一连几日下大雪,路边的树被风吹得一片树叶也没有,光秃秃的树干上压满了雪。
      街市上那些残肢断臂和未洗净的血迹不知是叫大雪覆盖住了,还是叫军队打扫干净了,路面上白茫茫一片,终于不那么渗人。
      大年节下,本该是一年中最冷最欢喜的日子,可炮仗声、堆雪人、玩雪的嬉闹声一点儿没有,上京城里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正街上店铺虚掩着门、一点儿年节的气氛也没有。
      唯独东、西街市上最热闹的广场上扎起了龙骧军的军旗,旌旗猎猎,军旗之下正是军队发放物资的地方,老百姓沉默地排队,表情严肃的军官正在和坊正一一核对人员和物资。
      上京城的老百姓要吃饭过日子,光靠皇帝给的补给是不成的,还须得有交易,好在新皇帝大力鼓励百姓恢复生活生产,商贩们不需要再偷偷摸摸做生意。
      即便是新帝一再下旨鼓励生产,行人依旧稀少得很,只在街角无人处偶尔聚拢说起这位入主上京的新皇。
      日头明晃晃的挂在天上,街上渐渐开始有行人来往,可冬日的寒意丝毫不减。
      少女裹着厚实的棉袄,沿着城墙根儿快步走着,看似步履匆匆,实则竖着耳朵听着周围人的动静。
      “当初起义打海拉人时,说得好听是为了光复大梁、驱走胡虏,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想做皇帝?!”
      “害!谁说不是呢?啧啧……步家原是大梁的武将出身,还曾是元将军的部下,如今却自己做了皇帝……我反倒觉得步氏有窃国之嫌疑。”
      “你说窃国就窃国?那诏书里不是说了吗?萧氏的后人已经被海拉人杀光了,萧氏的人都死绝了,谁又有资格来做皇帝?要我说呀!这皇帝的位置自然该由步氏来坐,否则这么多年不就白忙活了吗?”
      “说的也是……”
      突然有叛军的铁骑经过,见人群聚拢,当即一声厉喝。
      “不要聚集!立即散开!”
      老树上一只寒鸦“呱”了一声,飞走了……
      “今日天气不错……”
      “是啊是啊,你去领粮米了吗?龙骧军真挺好,替咱们考虑得多周全。”
      众人不敢再议论,赶紧说着不相干的话,四散开去。
      小冉儿提溜几包药,深埋着头,与一小队龙骧军擦肩而过,铁蹄踩在雪地里发出生涩且顿顿的声音。
      对了。她想,不该再叫叛军了。
      新皇姓步,上京一役算是彻底夺回中原的政权,已于七日前登基,他座下的十万铁骑名唤“龙骧军”,龙骧军下惯穿玄色大氅和军装,再加上苦战十八年,军纪十分严明,走在街上总给人一种威严神秘之感。
      突然,已经走过的龙骧军突然掉头,骑在马上的军官高高在上,叫住了她。
      军官扬起手里的马鞭指着她的背影,“喂……你!”
      周围的人一见不是说的自己便立刻做鸟兽散尽,少女赶紧停下脚步,定了定神方才回身,道:“大人你叫我?”
      白茫茫的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不是叫她是叫谁?
      那军士在马上睥了她一眼,当即认出她是女儿身,不禁疑窦丛生,街上连个闲逛的也没有,寻常女儿家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街上瞎溜达?
      于是他厉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手上提的什么?”
      她穿得厚实,踩着齐脚背深的雪,虽然戴着棉帽,帽檐压得低挡住了半张脸,却看得出她人十分瘦弱。
      小冉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再次确认他是在问自己,赶紧提了提手里药包,“大人有所不知。我阿娘病了有些日子了,大夫说她是邪寒入体,平日不能受凉,须得好好将养。可是,近来见天儿的大雪日,猪狗也冻死了,我阿娘的身子也愈发不好了。今日刚晴一些我便上济世堂抓药,正准备回去给她熬药呢。”
      谁要听她这么多废话?
      军士面上不耐烦,手控缰绳,驭着马向她走近。
      走近了她才发现这个龙骧军的将领身材高大威壮,五官粗犷,凌乱的胡髯遮住了他半幅五官。
      她赶紧提高了手里的药包向他展示,面上堆着生涩的笑:“大人你看,都是些普通的药。”
      军士呼吸一滞,这才注意到她土灰色厚棉帽下是怎么的一张面孔,那少女表情明明是怯生生的,五官却十分灵动,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清冷又含情,犹如一涓溪流轻柔地流过心田。
      她就这么站在雪地里仰着脸望着他,一点儿不扭捏,反倒是一脸坦荡地任由他检查。
      那军士问道:“近来可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小冉儿眨眨眼睛,虽然没说话,可她眼中却写满疑问,这种时候最可疑的人不就是你们了吗?
      那人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顿时有些尴尬,“我是说,落单的海拉人,见着了要及时上报,知道了吗?”
      小冉儿赶紧点点头,说知道了。
      其他人检查过小冉儿的药包,确认只是一些寻常的补身药材,并没有医治外伤的药,朝他点点头。
      他吸了口冷气,没有就好。
      上京刚刚攻下来,新皇也正式发布了继位赦文,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出什么乱子。
      大概是男人的“怜香”心理作祟,听她说起自己家中的事情,又见她容貌清丽,他现下语气便缓和了许多,不禁又多问了几句,“天寒地冻的,你家里怎么叫你一个女儿家出门采买?你家没有别的人了?”
      小冉儿收回药包,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了。年年打仗,我家里人都被海拉人杀光了,就我和我阿娘两个人,我阿娘身子不好,少不得我出来抛头露面。”
      又是海拉人!
      他面露怜悯,想不到这姑娘是个这么苦命的人。
      那军士和他身边的部下不禁心生怜怜惜,忙七嘴八舌安慰道,“如今海拉人已经被咱们驱除出境,眼见已经撵回了他们的潜戎山去,往后中原就太平了,姑娘莫要忧伤了。”
      “是啊姑娘,咱们大衡一定会给你和你阿娘一个安稳的居所的。”
      小冉儿赶紧一一谢过,甜甜地笑着:“以往的海拉人作威作福,哪里顾忌上咱们这些大梁遗民的死活?我见大人们说话这么和气,就知道大人们一定都是好人。”
      她满脸堆着笑,像是真的很感激这些军官似的。
      还有军官指了指不远处的军旗问道,“姑娘家里可还有口粮吗?你去领过物资了吗?”
      小冉儿赔着笑,“昨日坊正已经通知过了,我原想着先抓药,再去领物资。”她又抬起手,面上的笑容再轻松不过,“我这也拿不了那么多……”
      好在军官此刻言语温和了许多,还好心提醒小冉儿如今是“大衡”了,不要再随意提起“大梁”,小冉儿如梦初醒般点点头,再次谢过。
      她深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大人们这样关怀,倒真是咱们老百姓的福气呢,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近来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太多,大多大同小异,龙骧军将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于是便挥了挥手叫她走,他也准备去下一处巡查。
      身边有人提醒他,三公子还没消息,之前与三公子约定的种种暗号也没有被发现,到底是他在海拉人那边潜伏得深,还是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
      他失神地望着城门上的角楼。
      城墙上依稀可辨爆炸的痕迹,还有被烟熏烧过的黑痕,一簇簇在阴冷的空气中,犹如鬼魅。
      上京这一役,伤亡太惨重……
      宫禁之中人人自危,英勇善战的二公子在这一役中被暗箭所伤,至今卧床不起,皇帝向来看中二公子,不出意外未来必是要立二公子为太子的,自然也忧心忡忡,身体状况一落千丈。
      他叹了口气,上京攻下十多日了,该清算的也清算得差不多了。
      可偏偏,之前潜伏在海拉人这边的三公子一直没有消息,他作为三公子的直隶,说没有私心是假的,可他不敢表现出分毫,未来太子病重,少不得会重议立储之事,此时乃是决断将来的关键时刻。
      只是,明明决战之日还有下属在城门上见过乔装成海拉人的三公子,怎么攻下城池之后他竟然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当时城墙上的那一声巨响,难道真的,夺了他的性命?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相信,不相信一个人能死得毫无痕迹,连尸首也找不到?
      “高校尉!”
      远处有部下在叫他,他只好收回神思,挽了缰绳,匆匆驭马跟过去。

      别了龙骧军的小冉儿暗暗松了口气,沿着城墙根儿继续走。
      她家就在离东城门不远的花涧坊里,花涧坊名字好听,在上京这个权贵富商聚集的都城里却只能算是贫民聚落。
      雪路难行,到处是泥浆和化开的雪水,她到家时几乎湿了半副鞋袜。
      房子是小冉儿外祖父祁大滨留下来的,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子,平时住着小冉儿和她阿娘祁幽草,还有一个哥哥是从前捡回家的流浪儿,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叫他祁纨。
      当然了。方才说什么和阿娘相依为命的话都是骗鬼的,她才不傻,又不是什么熟悉的人,没必要第一次见面就将自己老底掀个干净。
      说话嘛半假半真,再加上她真挚的表情,外人没有不信她的。
      “嘎吱,嘎吱……”
      小冉儿踩着雪泥回家,一推门看见院子里有一串新鲜的脚印,又听见屋子里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儿。
      屋子里祁幽草正与人说起正月里没点年味儿,但好在是仗已经打完了。
      她兴冲冲掀开厚重的门帘子,还未看清人便先叫了一声,“干爸爸!”
      她的干爸爸叫姜长津,是宫里的采买太监,四十多岁,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四方脸庞,听见干女儿的声音忙从暖炉边离开,叫了声“小冉儿”,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以往会趁出宫采买的日子来看他们,这些日子上京一直在打仗,他在宫禁中出不来,心中十分挂念小冉儿母女的安危。
      好不容易等到宫中行运正常了,他才有机会出宫来,一出宫便赶紧到祁幽草的住所来看望她们母女。
      其实祁幽草和小冉儿也一直很担心禁中的姜长津,一见面便絮絮叨叨问了不少问题。
      “这些日子吓坏了吧?才听你阿娘说你在地窖里关了几日,人都呆傻了,早知道就听干爸爸的,出城躲一躲才是好的,外头的庄子虽然偏远些……”见她手里提着药包,姜长津硬生生截断了话茬,关切问道:“药?小冉儿,你身上哪里不好?”
      暖炉边坐着两个人,便是小冉儿的阿娘祁幽草和哥哥祁纨了,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也问她怎么回事?
      祁幽草居然半点不知道她生病了,被姜长津一问顿时有些尴尬,忙问道:“一大早还以为你懒睡咱们没叫你,原来是自己跑上街了,不是告诉过你外面不太平,叫你少上街去嘛!有什么事叫祁纨去就行了。”
      一来就说这个啊?
      小冉儿捂了捂冻僵的耳朵,只含糊应了他们一声,对姜长津撒娇道:“干爸爸,怎么我刚一想你,你就来了?你这些日子在宫里还好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将药包放在门口一个不起眼的小凳子上,拉着姜长津往暖炉边走去,企图蒙混过这个问题。
      姜长津触摸到她身上雪粒子融化的冷意,忙嘱咐她:“怎么这么凉?你快去你阿娘身边烤烤火。”又对暖炉边的两人说道,“快腾位置出来让她暖一暖。”
      一转眼,小冉儿便在大家包围下坐到了暖炉旁。
      四人围坐火炉边,姜长津一面指挥,祁幽草则替她搓手,又替她脱下半湿的鞋袜放在暖炉便烘烤,祁纨则提来她在家里常穿的棉鞋让她换上。
      姜长津这才回答她的问题,“干爸爸一切都好,就是担心外面打仗,你总是乱跑。你身上到底哪里不好了?怎么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这是干爸爸第二次问她了,看来是逃不过了。
      她觉得姜长津真的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娘以外对她最好的人,对外人不假辞色,可对她却永远态度温和,她不想叫他担心,只好说道:“只是昨晚嗓子有些难受,便一早去济世堂抓了几副药。”
      祁纨看了她一眼问道,“昨晚你翻箱倒柜也是因为嗓子疼?”
      小冉儿心中一惊,赶紧点点头,“夜里起来喝了好几次水。”
      姜长津暗暗松了口气,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祁幽草听她说起便叮嘱祁纨去熬药,“你赶紧替你妹妹将药煎了来,别叫她小毛病拖成个大问题。”
      祁纨点点头,“阿娘不说我也正要去呢,昨天夜里似乎听到她咳嗽了好几声,声儿都有些变了。”说着起身去煎药了。
      他提着药包出了屋子,小冉儿赶紧扯着嗓子谢过,又笑嘻嘻对祁幽草和干爸爸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有阿娘、干爸爸、哥哥宠着,真的太幸福了。”
      说了会儿话,身子才觉得稍微暖和一些,她慢慢摘下棉帽,露出原本娇怯怯的模样儿,望着二人微笑,一双眼睛扑棱扑棱,仿佛会说话一般。
      姜长津心中感慨,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祁幽草,对小冉儿的话未置可否。
      小冉儿再看姜长津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似乎近来都没有休息好,叮嘱他要好好休息。
      虽然干爸爸是太监,可对祁幽草和小冉儿是真的好。
      这么多年,她们孤儿寡母住在这里,有姜长津隔三差五出宫照应着,花涧坊的坊正也看在姜长津的面子上从不让人欺负她们,街坊四邻从没有半句不是,她和阿娘在皇城根儿底下日子也算是过得安安稳稳。
      可是……
      小冉儿突然想到一事,拉了拉姜长津的衣袖问道:“干爸爸,海拉人倒了台,干爸爸一直在宫里做事,不会受牵连吧?”
      姜长津这才正正经经望了她一眼,似乎有愧疚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即深深叹了口气。
      祁幽草突然流下眼泪,姜长津见状也哽咽起来,可他不敢太大声,只能小声地说:“小冉儿懂事了,知道关心干爸爸。无妨,凭他是谁?禁中总要有人做事,替谁做事都一样,干爸爸在宫里熬油灯似的熬了几十年,不争不抢,也不与人拉帮结派,总能求一个安稳。”
      “可是小冉儿,步家虽然赶走了海拉人,却自己做了皇帝,往后再没有大梁了。往后咱们可不能再叫大梁了,大梁……真没有了。”
      他说完便背过身去,轻轻揩去眼角的泪水。
      祁幽草也轻声抽泣起来,不争气的泪珠子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今天第二次听见别人说大梁没有了,他们都很难过,小冉儿心绪却不能完全受他们情绪的影响。
      没有便没有了。
      不是很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哭,其实,她对他们口中那个“大梁”没有什么太多的情感。
      她今年十八岁,按时间来算她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梁都城沦陷,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十八年前大梁便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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