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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内有恶犬 ...

  •   我在一片阴森惨淡的困倦中被闹钟吵醒。比起往常的早上六点钟,窗外的太阳似乎只亮了一半,也可能那不是我的错觉。密云不雨,阴翳盘旋在东京都上空,来自海洋的潮湿水雾在低气压的空气缝隙之间震动嗡鸣。

      床脚是高度不到膝盖的小型手提箱,装着换洗衣物与明天去扫墓的黑色裙装,化妆品,除此之外就只能塞下应急药品和几本作业。周末是外婆的忌日,墓地位于轻井泽,距离东京有一段车程,所以提前一天出发,明天晚上再返回。

      匆匆吃了一点早餐,在沙发上奋力和瞌睡对抗,这时司机按响了门铃。我拖着小箱走出玄关。台阶下,步行带起短暂的微风,一粒饱满圆润的露珠从白鼠尾草叶子上滚落。

      拉开车门那一刻,这个没精打采的恹恹的清晨,以雨水下坠般的速度与最糟糕的幻觉交汇。也许就是我不小心睡着后落入了某个噩梦中也说不定。

      柴大寿竟坐在后排座位上,两只手揣在夹克口袋里,头往后仰靠着车座自带的枕垫,从假寐中睁开眼睛,正饶有兴味地观看我震惊的反应。

      我慢吞吞挪进车里,驾驶座后位置的坐垫上仿佛也沾染了令人厌恶的体温。

      “……你怎么在这里?”

      “跟你一样,扫墓。”

      从小冰箱里抽出一瓶矿泉水后,我边系安全带,边挤出冷笑:“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忌日在明天的外婆自然也是表亲们的外婆,多出乎意料的巧合,第一次发现,Hurray。只是扫墓祭拜这事听起来就跟柴大寿风格不符,就算他一身全黑的打扮,也丝毫看不出肃穆、哀悼之类的氛围。

      “我家老头子赶上出差不在东京,让我替他去,刚好我最近想换一台摩托。”

      偏偏是和我一样的理由,更加让人不适。我的母亲做为外公外婆家三个孩子里面的大姐,只跟妹妹关系不错,对小几岁的弟弟不闻不问,与父母更是差点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前几年的忌日,我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出面,每次都尴尬,因为从今年起不必再住校,这个任务就被推给我了。

      柴家姨父一向擅长处理这些亲戚关系,至少做足了孝敬岳家的姿态,即使自己挤不出日程,也叫长子代为祭拜,同时不会叫上两个更小的孩子,以免给岳父家里添麻烦。但只有大寿的话我会受不了的,遂还是不死心追问:“只有你?小柚和八戒呢?”

      “八戒明天要去学校补考,至于柚叶,”他掀了掀眼皮,突然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几分戏谑的恶意从眼角浮现,“昨天不是打过电话给你?本来想问你要不要柚叶一起过来……”

      但我那时候因为龙胆还在旁边,直接挂断了电话。

      不对,不光是这样。还有大寿也是明明知道语气粗鲁的命令句是我的雷区,还故意用那种语气和说法激惹……为什么啊,就为了想看到我发脾气的反应,好接着嘲笑我一番吗?

      不想理会他,我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药盒的晕车药,就着冰凉的矿泉水仰头吞下。

      大寿不肯被无视,指着没有标记的白色药片问:“你吃的什么?”

      “抗过敏药。”

      “哦,花粉造成的过敏性晕车吗?”

      “怎么不猜是对你的存在过敏性反胃。”

      他呵地笑了声,抬起胳膊枕在头后,嫌弃的口吻:“毛病真多。”

      我不理会。几次拐弯过后,车子驶入首都高速,从这里上环状线,赶在早高峰时段之前走关越国道一路向西。四轮在街道上平滑地转动,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在车身匀速规律的频震中,我感到晕车药的效力与睡眠不足混成一股温水,渐渐淹没了意识。

      ……

      睡得很沉。

      汽车的皮坐垫违背常识的舒适,像有生命的动物一样随呼吸起伏。于是以前那样上高速就眩晕恶心的反应这次完全没有,也许是父亲换了内部设计更优秀的新车型吧?仅一次似醒非醒的混沌,隐约感受到窗外天色渐渐明朗,便推算大约还能再睡一个小时。我没有在意垫子的特别之处,把脸埋入更柔软的黑暗中,退回梦境。

      再次睁眼清醒——

      我发现自己躺在外公家客房的床上,皮箱放在床脚。

      窗外的天色也不是原以为的“一小时后”,而是淡蓝的天边泛起鹅黄,时候已接近黄昏。

      不禁对此刻的处境感到茫然,甚至想到也许在路上发生了重大事故导致时间跳跃,而这应该算是最乐观的猜测吧。沿楼梯间向下,休息室里传来外公与几位姨婆的交谈声音,还没等我叩响门框问候长辈,一块巨大的阴影猛然张开,从茶几与沙发的阴影处腾空而起,初醒迟钝的视线来不及捕捉形态,随呼哧喘气溢出口腔的微臭热气迎面扑来……

      “小熊,坐下!”

      外公稳坐窗边,身型岿然不动,嘴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喝令。

      黑影在最后一级台阶前咚地止步,两只巨大的前爪搭在上方一级台阶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往上转动,委委屈屈地呜咽。

      我则趁机抓住楼梯扶手站稳,低头打量起险些一头把我撞倒的深棕色大狗,牠乌黑光泽的长毛匀称地沿后脊铺开,在呼气时一下一下地轻微晃动。

      终于艰难地把这个大家伙与上个暑假还能轻松抱在膝上的沙发垫子一般体型的小狗联系到一起:

      “……这个、这是小熊?!”

      “对啊,虽说是长大了点,轮廓却没变,怎么认不出来?”外公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笑笑,“凉去年夏天还闹着要把他抱回去养,小熊这名字不也是凉取的。”

      “……”

      根本不记得我有“闹着”要求过某事,而且,当时还在念国中的自己也根本无力照料宠物,就算真的说过“想养”之类的话语,多半也是附和着外公的言论,为了讨老人开心而故意夸张。

      纽芬兰犬小熊,是外公若干年前得朋友赠予的纽芬兰犬的后代。〇四年的春日里出生,去年暑假我住在轻井泽避暑时,每天都会步行到这栋房子看牠。比起单用言语表示的孝顺敬重,为外公的爱狗主义捧场更能令他高兴。

      “对了,”外公眯了眯眼睛,终于提起又一个我不想面对的问题,“车子午前就到了,为什么睡这么久?”

      不知为何,我无法承认自己睡过头,嘴里下意识扯起谎话:“今天新换了一种晕车药,或许是适应不良。”

      “若这样……”老人脸上喜怒不变,只是缓缓点头:“一个白天全都睡过去了啊。年轻人本该多多活动,大寿就比你懂得精力该用在何处。”

      真想问清这话指的是什么,四处打架还是违反全部的青少年育成条例。我按下讽刺的心绪不表,听他继续说道:“吃完东西去外头遛遛小熊。大寿也在附近散步,碰见了要告诉他在晚餐前回来。”

      脚边安静等待人类交谈的巨型犬耳朵一动,接收到关键字眼,已然坐不住地拱着我的膝弯往前。仿佛沉入壁纸一般淡然平静的女管家见状侧身引路,我去厨房里拿了点吃的,她已经给小熊拴好牵引绳,把绳子末端与一小包狗饼干一起交给我。

      “凉小姐,小熊属于巨型犬种,哪怕现在只有一岁,奔跑起来也难以凭一个人的力量拉住。若它想乱跑,就拿食物安抚,可以走一段路喂它吃一些,会好控制许多。”

      说着,她摘下小熊脖子上的围兜。大狗呼呼喘气,口水滴了下来。

      我牵起小熊,从外公的别墅出发往外走去。至于遛狗的路线倒是不必担心,小熊很清楚该朝哪个方向行进。纽芬兰犬性情温顺,在国外常常被家庭选做伴侣犬种,也完全没有兴奋得拖着绳子疯跑的情况发生。小熊慢吞吞地绕着我的小腿走动,唯一的问题只有牠好像对狗饼干兴趣不大,反而眼巴巴盯着我的培根贝果,口水流得更多了。

      轻井泽的春季比起东京温度更低,加上高原地形,仿佛径直从天空吹下的风颇为寒冷。隔着一段草坪,不远处还有湖泊,水汽裹挟在风中。我裹紧了身上的短外套,匆匆解决手里剩下的贝果,拉着绳子加快脚步。

      小熊配合着我快步小跑——

      飞奔——

      头也不回地冲向那片湖水。

      被拖着跑过草坪,我已经惊得忘记了还能松开狗绳,脑海中只唯一还在活跃盘旋的居然是几年前电视节目里听来的一句台词:纽芬兰是擅长水中救援的工作犬类,甚至会强行把游泳者“救援”上岸……

      摇晃的视野里黑冷的水波迅速靠近,几米外似乎出现一道人影似的形状,似乎正缓缓站起,我倒吸一口气,差点尖叫起来:“让开!”

      “啊?”

      那人转头看见一头似熊的大狗往身上扑,却躲也不躲,伸手稳稳抓住了小熊脖子上那截牵引绳。

      绳子末端的拉力突然增加了几倍,强行挣脱我的手指,但我还是惯性地往前跌跌撞撞。大寿站在原地,脚步也没晃一下,把快一百斤的小熊拎抱起来,看上去轻而易举。

      小熊完全没有闯祸的自觉,兴高采烈地糊了我一脸口水。我的心脏依然在咚咚狂跳个不停,一边躲闪着过度热情的狗头,一边想缩起来哭一场,没有跌倒……我是什么时候变成和小熊同一高度的来着?

      听觉和视觉随即突地回归身体,耳旁传来恣意的嘲笑声,即使隔着外衣也能感受到的胸口坚硬的轮廓,大寿的手臂托在我的大腿下。他全身都湿漉漉的,几滴水珠顺着他摇晃的发梢被甩入领口,我打了个哆嗦。

      大寿放小熊下水游泳,随后用那只松开的手扶住了我的腰。

      “……放开我。”

      “看清楚是你在抱着我不撒手。”

      他的嘴角仍有笑意的痕迹残留,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托抱着我的胳膊。我下意识搂紧手掌下的支撑。

      “……”

      大寿放声大笑。都怪自己方才惊慌时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我咬了下嘴唇。松开环抱他脖子的双手后,颈侧完整的刺青展露出来,浓郁的黑色花纹上透明的水渍蜿蜒,一眼便被烫到,我匆忙把脸扭开。

      “你的衣服呢?”

      “在游泳啊,放旁边了。这条狗是外公家养的那个?”

      “是……叫我带牠出来散步。”

      挨着侧腰的身体像湖水旁数十载长成的粗壮树干,即使脚下水波荡漾,自身也丝毫不会随之摇动。明明小时候就只有身高能拉开差距,从何时开始体格、声音、呼吸的幅度、肌理触感都变得如此不同……一时间我连双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移开视线,一点点让依偎在一起的部位远离。

      “喂,别乱动,你想掉下去吗?”

      “我自己可以……”

      “还站得住?”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紧身的灰色打底裤沾上水渍便晕开成深色,被他纹丝不动的手臂衬托着,双腿难以控制的细微颤抖更加明显得让人想哭。

      虽然可以自我安慰说是被吓到后的自然反应,但即便如此也会感觉羞耻,更想把他推开。

      “啊啊,你也胆子太小了吧,被一条小狗吓成这副样子。”

      扣着膝盖的手腕略微松开,另一只手却还是牢牢按在腰间,无法挣脱的力气。我贴着他肌肉起伏的轮廓缓缓滑向地面,脚尖刚刚触地,又被他按回怀里,只得把重量全部压在他身上。

      温暖的手掌胡乱揉了揉头发,然后落在后颈,顺着脊柱向下。诡异的安抚。小时候我也总是哭……那时还会耐心安慰的大寿也没有像后来那样难以交流。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

      连我也分不清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心里想的是长大太快的小熊,还是大寿。但他理所当然地答道:“不就是这个品种吗,你当牠是什么,茶杯犬?”

      小熊跳上岸,站在草地旁甩动长毛。水珠扑簌簌落了一地。

      “……可是,你还和牠在同一个池子里游泳……”

      “反正是私人土地,不能算野泳。”大寿故意曲解地反驳。

      深棕色皮毛的熊一样的大狗又作势像要冲刺过来,想到下楼梯时险些被扑倒的下场,我连忙退缩,但肩膀与腰都被捏在手里,大寿把我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坐!”

      胸腔深处传来震颤,仿佛能将我的存在穿透一般的声音,沉稳清楚的命令从头顶向外扩散,温热的呼吸烫过发际。纽芬兰犬唰地蹲坐,拼命摇起尾巴。他终于放我自己站稳,皱着眉说:“你对只狗都不敢大声拒绝?狗跟小孩子一样需要教训。不拿出强硬态度,宠物狗根本不会把你当主人。”

      他对小熊投以自上而下的俯视眼神——小熊完全误解了其中意味,欢欢喜喜地站起来挪动到我们脚边。大寿的脸色变臭了,但我很喜欢牠的表现,于是伸手拍了拍小熊脑袋:“有什么关系,也不是我的狗。”

      “就是你的狗。你睡觉的时候外公说今年要把牠送你。”

      “怎么会?哪有这么突然的决定,不要用这种事骗我……”

      正是因为深知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的声调慌张起来。

      “没骗你,不就是你自己说过喜欢这狗、想养之类的话拿去讨好人,结果没想到会被当真?”大寿嘴角残留的方才的笑意已经转化为嘲讽的冷笑,他望着被小熊舔舐手掌却僵硬得忘了躲闪的我,言语间似乎还另有所指,“轻易许下承诺,事后又没勇气正面拒绝,只知道用不记得了糊弄过去。你做过的这类事情还少吗?”

      一时间记不起莫非是小时候答应了他什么事却忘了做,也顾不上去想。我满脑子只剩下绝对不能养狗的念头:“家里摆件太多不适合大型犬……还有东京的夏天那么热,寒带犬种怎么可能受得了,再说要上学也没有太多时间陪牠玩……”

      他漫不经心:“那你就这么去跟外公说啊。”

      “……”

      “而且我看你也挺适合养点什么,”见我不说话,他哼了一声又开口,“省得一闲下来又想跑到别人的地盘上鬼混。”

      心绪乱成一团,何况他又有翻旧账的意思,更让人烦躁。理智上线之前已经脱口而出:“能不能少来管我的事?”

      大寿瞪起眼睛。眨眼般迅速的某一时刻,他必定散发出了不容错辨的攻击性的怒意,小熊瞬间警惕起来,尾巴下压,横在我身前露出牙齿。

      “碍事,走开!”

      “别拿小狗撒气!”

      “小狗?不是这家伙刚才要把你拽进水里?”

      “……是我忘了松开绳子,也不能全怪小熊。”

      在他“假好心”的讽刺里,我蹲下身抱住了小熊。纽芬兰犬配合地放下戒备,却仍止不住用余光关注着大寿的动向,牠的身体轻轻发抖,嘴巴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一下一下顺着牠摸上去并不怎么潮湿的皮毛。小熊虽然是个胆小鬼,但我更在意另一件事。刚才大寿还在气头上的时候,为什么我会下意识担心他对小熊动手?哪怕他确实比起小时候的性格变化很大,难道几年过去表兄弟会变成无底线的对动物施暴的人吗?一时间我简直要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但紧接着小熊汪了一声,挣开我的手跑到一边。

      “……”

      外套的口袋里虽说是有女管家一并交给我的垃圾袋和湿巾……

      但我一点也不想处理这种突发状况!!!都怪大寿!

      小熊显得教养很好,站在牠的秽物边小声叫唤,示意人类快点处理。反复做心理建设,总之无论怎样也不可能放着不管吧……但还没等站立,刚刚直起腰之后双手双脚就变得不听使唤。防线崩溃了,我绝对没准备好动手料理这一切。

      大寿好整以暇地双臂环抱,挑眉,颇有看好戏的意味。这下连隐隐动怒的表情也消失了:“不去处理吗?”

      “……不想…………”

      “哦,那看着我是要做什么?”

      “……如果没有你刚才故意吓唬牠,小熊也不至于这样。”

      “这不行啊,凉,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大寿在我身旁蹲下来,故意说得慢条斯理,仿佛在教小孩吐字,“请求的时候该说什么来着?”

      小熊焦急地张口咬住我手里的黑色垃圾袋拉扯。我低下头,做了一次深呼吸。

      “知道了……大寿,求你帮我。”

      “嗯?”他的手停在下颔,手指似乎没用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把我想藏起来的脸抬起,小熊吠叫的频率变快了,但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又问:“没了?求人帮忙的代价呢?”

      “什么都可以!只要快点把那边处理掉!”

      小熊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超级害怕牠放弃等待就这样脏兮兮地蹭上来……打了个哆嗦,我胡乱把手里的纸巾和口袋往他身上塞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内有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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