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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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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生活就是意外叠着意外。我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会到来,又或许,我就是意外本身。
我叫沈江来,大学刚毕业。
站在小巷尽头的“送光明”寿材铺海滨区总店牌匾下,我有一瞬间的迟疑。我只是想治个病,就算治不好,倒也不急着现在就把自己送走,二代那个鬼才到底给我找了个什么大夫?
现在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这店门口居然连点阳光都照不到,古古怪怪,一看就不是干正经生意的。
我转身要走,却有人喊住了我。
“小兄弟,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我一回头,看到一个山羊胡子老光头不知何时站在了店门口,他身后是黑洞洞的铺子,连个灯都不开,依稀能听到半导体里传出来的戏曲梆子声。
“来坐坐吧,我替你瞧瞧你的眼睛。”他露出了黄黄的镶了银边的大板牙,高深莫测道。
我摸了摸脸上的墨镜,心说隔着这玩意能看出来我眼睛有问题,那不是着实有点病入膏肓了?想了想,还是抬腿跟他进了店里。
店中零零散散摆着些白喜事用的东西,看着很不景气。忽然,我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怪味,不香,骚呼呼的。我向着怪味的源头看去,竟发现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时老头点上了根白蜡烛,借着烛光给我指了指他对面的一把木制高椅上,意思是让我坐那,然后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打算高谈阔论一番,正欲开口,我啪地打开大灯开关,铺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我道:“店里养兔子得好好搞卫生啊老板,你自己闻闻这是什么味。”
老光头哎呦了一声,说:“大白天开什么灯,多浪费电。有味儿吗,我没闻到啊,嗨呀,孙女非要养着这个小畜生,麻烦噢。”他知道自己装神弄鬼失败了,完全不尴尬,关了还在咿咿呀呀唱着的收音机,朝我嘿嘿一笑。
我懒得跟他计较,把墨镜一摘,说你看吧,我这眼睛还有救吗。
老光头凑前看了看,甚至掏出把放大镜在那瞧,半晌,捋着山羊胡道:“小兄弟,依老夫看,你这是青光眼啊。”
发青就是青光眼,发红就是红眼病呗,这老光头靠谱不靠谱啊?我把墨镜又架到脸上。我这双眼睛打小就跟正常人不一样,虹膜颜色不是黄种人常见的黑色或者褐色,而是黑中透着一种淡淡的青绿色。以前还好,不影响正常生活,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视力越发模糊,大小医院都去过了,检查完医生都说没查出毛病。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我看那些东西越来越清晰了,清晰到我不能再骗自己我只是单纯有病而已。
老光头说:“不瞒你说,老夫手里有一剂猛药,一副下了肚,耳聪目明,十副一疗程,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都纤毫毕露。”
猛药?能有多猛?能把青光眼变探照灯?我直截了当地说:“多少钱?”
“不要多了,五千块一个疗程,怎么样,够实在了吧?”老光头说。
我点点头,站起身毫不留恋地准备离开,老光头连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来拉住我,说年轻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提出来,价格不合适也可以再商量嘛。但我执意要走,他拉不住,只好塞给我几个跳跳糖包似的卡通小袋子,说是试用装,用着好下次再来买。
我觉得他脸上已经明晃晃地写了骗子俩字,我也特想问问他我脸上是不是写着傻帽,他才觉得我能跟他做成这笔生意。
出了小巷,我的诺基亚小绿屏终于有了信号,我立马给二代打电话,问他从哪儿为我觅得了这样一位良医,二代说他听说他小舅妈的邻居的外甥女的近视眼就是从那看好的,可神了,该外甥女近视一千度,到他那儿治疗没半个月连眼镜都摘了。
一千度,半个月。我说你把眼球摘了还差不多,当下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二代大名叫做代扶余,这仨字连起来让人一眼看不出什么路数,挺唬人,其实是取代代富裕之谐音,非常之没内涵。他是我大学同学,我俩都是二本学校非热门专业混出来的。我因为眼睛的原因找工作不利,他则根本没想找工作,只等着回家承继大统,做一个寂寞如雪的富二代。
没想到二代又把电话打了回来,问我现在有空吗,上次我托他帮忙找的合租室友找到了,准备搬进去。
我听到这个消息大喜,忙说有空,现在就能去给他开门,还狠狠地对二代进行了一次口头表扬。
“好哥们,还是你靠谱!”
二代听得直哼哼,骂我翻脸如翻书。
我听着这词儿怎么这么耳熟,但有人分担房租的喜悦让我没有去计较。我迅速在周围找到了回家的公交站,不走运的是等了许久只等到一辆特别破旧的中巴,司机跟喝麻了似的把车开得晃晃悠悠,售票员大姐却一如往常,铁面无私地收了我两块钱,撕了张白底绿字车票给我。
这种车票的纸质很差,跟上坟烧的草纸差不多,按价格印成不同的颜色。我小时候特爱收集这玩意,花花绿绿的攒了一盒子,现在年纪大了,依然非常喜欢。
车内很拥挤,我扶着扶手一点点往后挪,脸上墨镜被颠歪了都没法扶,这时有个扎红领巾的小姑娘拽了拽我的衣角,说把座位让给我。
我正疑惑我身强体壮的怎么会有人给我让座,小姑娘又说叔叔你要去哪一站,到了我一定会喊你的。我瞬间明白过来她是把我当成盲人了,于是向她道了谢,解释我没瞎只是眼睛有点病而已,并且纠正她应该喊我哥哥,喊叔叔是不正确的。
小姑娘讪讪地坐了回去,我倒不觉得有被冒犯,因为我这眼确实是青得不正常,几乎连瞳孔都消失了,被人当成瞎子这种事也遇到不只一次两次。之前去公司面试,面试官见了我都站起来扶,我只能不停地解释,他们听了解释不约而同地对我报以同情,但也都不约而同地刷掉了我,所以我毕业半年,仍没有找到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
到了艺洋小区站,只有我跟一个年轻人下了车,我没注意他是哪一站上来的。既是同路,仗着墨镜遮挡,我光明正大地偷偷打量他。
这人个子高高的,身形有些单薄,背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旅行包,穿着像是个大学生。按他的相貌气质,如果是个妹子,我肯定会很热情地帮忙提下重物,可惜他不是,于是我几乎是马上失去了兴趣。
可是他似乎对我有些兴趣,我往哪走他就往哪走,我要上楼他就跟着上楼,我要掏钥匙开门了他竟然还要跟我进门。
过分了吧兄弟,光天化日要给大家表演入室犯罪吗?
我绷起脸来准备发难,他面无表情道:“我是跟你合租的人,我叫白启。”
我“嗯?”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白启说:“你的朋友说,你是一个看得见路的瞎子,很好认。”
嗯,接头成功,这像是二代狗嘴里能吐出来象牙,我心说你能把这话复述给我听,说明你大脑没进化出情商机能,也有残疾。
倘若我有钱,那我肯定不能跟这种脑残当室友,但我没有,于是老老实实打开门把人迎了进去,为了缓解气氛,还主动要帮他提包。
他伸手把我格开,我只抓到了他的胳膊,然后肃然起敬。看不出来这小同志还是个练家子,小臂薄薄的一层皮肤下是非常紧密结实的肌肉分布,在这种地方让人肃然起敬。
我对他友善地笑了笑,说:“那你自己拿,我帮你收拾一下卧室。二代……就是我那个朋友告诉你我叫什么了吗?我叫沈江来,大学刚毕业,正在找工作,你呢?看你像个学生,刚刚那辆公交路过大学城,你是从那上车的吧?”
白启一言不发,我也不生气,心想有你来求我的时候,这间卧室可不“干净”。
艺洋小区在本市算是比较好的小区,建得早,位置很靠市中心,租金自然可观,本不是我这种无业游民能肖想的地段。但一年多前这里出了个很残忍的碎尸案,住户们纷纷搬离,房价就受了些影响,尤其是13栋的三四五层楼,几乎是给钱就租。
我租的就是13栋三楼,没办法,穷比鬼可怕多了。
不过我也留了个心眼,打听了凶案发生的位置,是在白启那间卧室的正上方。
原本让他住那里还有些罪恶感,现在嘛,我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现在其实还是有点。
于是我提醒他,“这边房租低可不是什么好事,二代跟你说了吗,这里发生过凶杀案,很残忍的那种。”
他点点头说知道,反客为主地问我:“你的眼睛天生如此?”
我说:“是的,可能是遗传的,我父亲说我妈眼睛也有点绿。”
他说那你不该搬这里来。
我问他为什么,搬这里难道会加重我的病情?
白启说:“你迟早会全盲,跟搬到这里关系不大。”
我虽也想过变成瞎子之后要怎么讨生活,但被他这样直接地说出来还是非常不爽,狐疑道:“哥们你什么专业的?学眼科的?”我从裤兜里摸出老光头给的几包试用装。“那你帮我看看这东西,吃了对眼睛有好处吗?”
他拿起几包药大略地看了看,说:“吃吧,有点用。”
“你还真是学医的?”我再次肃然起敬,同时疑惑这位未来的白衣天使怎么沦落到跟我合租这种凶宅。
他说:“不是,我是法学专业的。”
哦,我想,那没用,虚头巴脑的。
不过那老光头居然真会治病?我拿起药,打开袋子,一股腥膻之气扑面而来,也不管有用或是有毒,剂量几何,就着水闷头灌了下去,味道极其恶心,良药苦口的说法都不足以安慰我自己。
白启看我吃了药之后脸色跟跑马灯一样变幻莫测,说了句去休息就回了卧室。
我跑去卫生间接水漱口,水龙头呜呜地怪响了几声,流出一股细细的水流,我不耐烦地左右扭着开关,想让水大一点,恍然间发现流出来的都是猩红浓稠的液体,像是人血一样,其中有几滴溅到了我的手上,竟然变成虫子一样要往我肉里钻。我吓得手一抖,疯狂地拍打我的那只手,想要摆脱那些往里钻的东西。指甲在手上抠出了好几道血口,我感觉疼痛却停不下来,玻璃杯脱了手,砸到了瓷制的洗手盆里,发出重重的声响。
这时忽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腕,然后狠拍了一下我的脑门,道:“沈江来,回神!”
是白启。
我被拍得脑子一懵,再看水池和手上,根本没有什么血和虫子。
“怎、怎么回事?刚刚……”我惊魂未定,问白启:“你看到了吗?!”
白启摇头,说:“我看不到那些东西。”
“那你怎么知道我被脏东西迷了眼?”我定定神,产生了无限的疑惑,质问他:“你懂的也太多了,你到底什么来路?还有你之前说我不该搬来这里是为什么?”
白启皱皱眉,肯定是觉得我的问题怎么那么多。他没有向我解释,只说:“我不会害你的。”
这不是废话吗,大马路上任何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害我,那我能随便拉一个回来跟我住一起吗?我只恨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给这小子下猛药严刑拷打,想到刚刚确实是他救了我,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就着了道疯狂自残,作为一个成年人,我选择将疑问咽回肚子里偷偷发酵,并带着成熟的微笑说:“……谢谢你啊!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咱们熟悉熟悉。”
我以为白启会拒绝,毕竟他那种爷瞧不起你们这些地球人的态度实在明显,正琢磨怎么让自己的邀请更有力度,他点点头说已经快十二点了,让我抓紧。
“十二点了?”我道:“太阳最高的时候那些脏东西还能出来作祟?”
白启淡淡地说:“也许是怨气格外重吧。”
我心里开始打鼓,我从小就能看见那些东西,人鬼殊途,它们即便爱恶作剧,但都不会伤人,这里的似乎跟我从前见的那些不一样,我萌生几分退意,为了省点租金把小命搭进去了,不太合算。
白启不知道我脑子里这些弯弯绕,他已经穿戴整齐在门口等我了,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心说这小子都不怕,我怕个锤子。
双手偷偷在白启的毛巾上擦了擦,我昂首挺胸地走出卫生间,道:“走,哥们带你吃大户去!”
白启好像笑了笑,非常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白启是这种问十句不一定答你一句的欠揍性格,我却不是很讨厌,甚至莫名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真奇怪,他又不是青春元气美少女。
出了小区大门,我给二代打了个电话,确认了他还在老地方,就带着白启直捣黄龙。
老地方是二代家的一个酒店,叫浮来宾馆,上学时二代就常带我们宿舍的兄弟去那里打牙祭,毕业后兄弟们各奔东西了,只剩我跟二代还留在这个海滨城市。
到了酒店里,领班小姐一见是我,就说小代总在黄山厅等我,对于我身后的陌生面孔,她多看了好几眼,我挺胸抬头,不甘人下。
“这边请。”
说实话好几年了,我始终不能将小代总这个称呼跟二代这个傻货直接联系在一起,二代说我这就是酸,酸得脑神经都接触不良了。我无法否认,只能爆捶他一顿,小惩大诫。
黄海厅是个小包厢,只能招待三四个人,但牌桌KTV那套一应俱全。我们进去的时候二代正孤独地唱着最近很火的一首情歌,貌似又在为情所伤。
我作为他的好兄弟,对他日日波动的情感状况并不关心,问他啥时候开饭,他拿着话筒说:“你这人,忒庸俗。”
“物以类聚嘛。”我转过脸对白启道:“你们见过吗?他叫代扶余,就是他帮我找到你合租的。”又对二代说:“这是白启,你给我找的神仙室友。”
“噢——是你呀,幸会幸会。”二代拱手让座,“白兄快请坐,大沈毛病多,以后还请多多包涵。”
大沈是我的外号之一,因为谐音过于可笑,被我重点打击过,但二代还是坚持叫了下来。我瞄了一眼白启,给二代使了个闭上狗嘴的眼色,二代看白启不是活泼性格,没有跟着起哄的意思,自觉无趣,撇撇嘴喊人上菜。
“去下洗手间。”白启道。
待他走了,我问二代:“这人你是从哪找来的?”
二代说:“能从哪找,我让我那开中介公司的朋友把房源信息挂到网上,这位小兄弟就打来电话说要租房。怎么,不满意?”
满意不满意我这个穷鬼都没啥好说的,我喝了口杯子里的山药枸杞米糊,顺手给白启也添了一点,说:“这个好喝,比你之前弄的那个什么土鳖汤强多了。”
二代最近痴迷养生,说是自己这种富贵的人生一定要长长久久,因而总是会突然开始吃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他管这些东西叫补品,还总是大方地与我分享,我一般选择性拒绝,比如上次的土鳖汤,根本不该出现在人类的食谱中。
二代纠正我说那不叫土鳖汤叫土本固元水膳,不过他也觉得味道太特殊所以现在转战纯植物药膳了。
“特殊?您可太委婉了。”我说:“你少折腾折腾自己的娇躯吧。”
二代就有些不高兴了,他长了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我觉得是老鼠脸,他还有个怎么锻炼都无法增肌的单薄身板,不够威风的外形条件一直是他心里的痛,平时谁夸他像某奶油小男星他都要跟人急眼。
我一时失言,冒犯了二代的心灵,十分担心他脾气上来不让我在这蹭饭了,于是信口胡诌道:“你不要太敏感,你看白启,他薄薄的一片人,一看就很弱鸡,照样笑对人生。”
二代啊了一声,上下打量我身后,我才发现白启已经回来了,拿着方白色的手巾正在擦水。
我尴尬地笑了笑,又笑了笑,喝了点米糊,依然没有想到能打圆场的话。二代十分不怕我死地打量白启,我想起之前摸到白启肌肉发达的小臂,眼前一黑。
“吃饭吧。”白启说。
看样子没打算追究,我松了口气,连忙给他夹菜,还着重推荐那杯我亲自给他倒的米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吃饱喝足了应该就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心上了吧。
白启尝了尝,似乎也味道不错,自己又倒了一杯,然后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战战兢兢吃完饭,二代说他老爸最近又给他了一个小摊子让他练手,赚点零花钱,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看看。
我怕看完眼睛受刺激加重病情,拒绝了他,带着白启去周围逛逛熟悉环境,顺便去市场买了点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