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闲庭乘风

44、魔种

　　夜半，忽觉天摇地晃、吵闹声四起，更有惊叫声不绝于耳，遂起。
　　打开窗户，世界乱哄哄成一团，如同一颗震荡的蜂巢，无处不是混沌一片。
　　大师兄站在混沌的中央，泰然自若，如同一根扎进混沌的刺。天地万物，声、质、形，皆出现微不可察的变化。只见惊飞的灵兽在他周围层层停滞，不过须臾，漫天惊惶便恢复了镇定。
　　二师兄、三师兄和四师姐从他身边带走“镇定的火种”，似流星飞落，点燃失落的魂魄，很快将一盘散沙编织成一支强有力的降魔大军。由此，吵闹声落，取而代之的是等待指令的静默。
　　我跳出窗户，在草叶和树梢上不停起落，像只翩然的蝴蝶，加入最近的队伍。
　　然而，风萧萧声起、漫天星落，一阵沉闷的巨响过后，所有人都被大地极速推进的浪涌掀翻在地，眼睁睁看着巨浪的终端在远处耸立、破裂，将黑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浪涌几乎沿着大峨山而行，将整座山都揉碎、掩埋，只剩下淹没在黑水下的起伏褶皱，如同初春新犁的水田，只剩下“残渣”还漂浮在水面。
　　苍茫大地，满目疮痍，唯有长青宫还屹立在山巅；
　　“天宫”探月，煌煌然然，一阵强光自长青宫泻下，如同银蛇飞舞迅速将大峨围拢，任凭黑水滔天，仍不可逾越。
　　眼见着长青宫防御法阵开启，众人纷纷舒了一口气。而就在师兄师姐开启防御法阵的间隙，各宗门世家的长老们已经带领众弟子在空中聚集，清点人数之后便快速变换阵型，静待魔种现身。
　　“终于……”
　　十里之外的魔种发出一声喟叹，沉重的情绪化作一阵强风袭来，眼见的，已有弟子扶额显露不适。
　　四位来自不同宗门的长老立即飞身阵前，祭出施音的法宝弹奏起来，一时间琴、笛、铃、钟齐响，如同一场洗涤灵魂的演出，将魔音抵挡在外。
　　“啊——————！！！”
　　魔种见状，挑衅般地发出一连串长音，如同密集的箭矢重重叠叠地袭来，冲击着长老们的防御。最终，防御失效，失去庇护的弟子瞬间化作疾风惊扰的麦田。
　　三师兄拿出一个乾坤袋，将失去行动力的学院弟子全部收入其中，只剩下少部分精英弟子。二师兄快速集结长青宫弟子，如月牙状包裹在学院弟子身前。各宗门世家的长老见此，也纷纷围聚过来站在二师兄身侧，在月牙背面又生出一环新的月牙。如此，两个月牙相背而立，却意义相同。毕竟，天青学院的精英弟子全是各宗门世家的天骄，是这个世界的未来和希望，不能有任何闪失。
　　大师兄站在最前面，与魔种近距离对峙，凌厉的眼中悲悯重现，如同神与魔的合体。
　　魔种已完全显露真身，站在黑水喷涌的浪尖睥睨全局，绝美的容貌和诡异的气息精妙地融合，就好像一个活生生的、惊世骇俗的陷阱。
　　不过，他现在还沉迷在自己的力量之中，完全没有心情布局。抽搐的面部肌肉和起伏的胸口说明，他有多想让整个世界都匍匐在脚下，而就在他的一翻手、一覆手之间……
　　大师兄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提剑便冲了过去，将一点耀眼的灵光直插入他胸口。瞬间，游走的闪电便带着山崩的气蕴将魔种撕裂开来。
　　这刹那，魔种的情绪还未及转换，懵懂中看着自己四分五裂的身体，只莫名发出了一声轻笑。
　　果然，那颗绝美的头颅带着藕断丝连的身体如同鱼儿弯转一圈后，重新站起来时，已经恢复如初。如今，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一手抓住大师兄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问道：“她，在哪里？！”
　　“……”大师兄挥剑斩下他的手臂，退回远处。
　　“不说？我有的是办法找到她！”魔种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轻轻一招手，断臂便飞了回来，重新连接在身体上。
　　“休要痴心妄想！”大师兄又挥出一剑，前方很快出现一座巨大的山峦虚影，直直向魔种砸来。
　　“哼！”魔种轻嗤一声，随手扔出十多个虚影，现身后立刻变作十多位早已沉没于世间的大能。只是三位大能施法，便挡住了独当一面的大师兄。
　　“哈哈哈哈！”魔种畅快地笑起来，从身下捞出一滩滩黑水扬在空中，落地后全都化作早已作古的道成修士，纷纷奔向聚集在一起的降魔大军。
　　而下方的黑水也开始出现异化，波流涌动的水面似乎化作了一扇打开异世界的门，不停地有“生物”从水面站立、分裂，有人形、有动物、还有不知名的异兽。离开水面后便如蚁群堆积向上，摇摇晃晃地朝半空中的众人攀附。
　　“分散开来！”二师兄大喝一声。
　　“学院弟子全都退回到二峨，没有指令，不得妄动！”三师兄也赶紧做出对策。
　　四师姐看着眼下的荒诞之物，拈出一枝莲花抛下。随后施法将它长大、炼化，最后变成一个足以覆盖整座大峨的青莲。青莲兀自旋转，灵光乍现、清香四溢，只待四师姐在高处轻轻一点，便向下镇压而去。所到之处，诡异的黑影纷纷化作灵光四散而去。待青莲完全落入黑水，厚重的黑水已消失了三分之一，只有不断上升的灵光如同倒挂的流星雨在诉说着离别。
　　不等青莲完全消失，三位师兄和各宗门世家的长老又接连施法将晃荡的黑水直接净化成了水渍。剩下的便都是大道已成的修士或不可一世的绝世大能，他们很快消散在各处，难觅踪迹，接下来的战斗便由协同作战转为了单兵作战。
　　魔种好整以暇地坐在流淌的椅子上，毫不在意地看着众人的“围剿”，只关注各处有趣的战况，甚至有分化出来的大能挡住了他的视线，还会被随手抹除，哪怕长青宫的箭矢近在咫尺……
　　他在找人。众人有趣的挣扎对于他而言不过是餐前甜点，挣扎得有趣的某一个人，才是他的正餐。
　　我知道他在找我。我也知道我确实可以让他停止这场作乱。但是，他的欲望并不止于我。所以，这样的牺牲没有意义。
　　“师傅！”
　　一个少年在身后唤了一声，打断我的思绪。我转过身来，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是…我……唉——！我是重楼啊！”我看着眼前的少年，犹疑了片刻，忽然笑起来。
　　“重楼？吴重楼？”确实跟百年前的少年样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更具英气，眼眸也沉稳了不少。
　　“师傅！别发呆了，快跟我走吧！”
　　“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除了你哪位四师姐，还会有谁？！”他只吼了这一声就赶紧闭了嘴巴，在前面压低声音龇牙咧嘴地念叨：“‘小小的个子，大大的能量’，一会儿嫌我仪态不好、一会儿嫌我长得不好，非得把我变作少年模样、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动作规规矩矩、说话不紧不慢……”
　　“……”好吧！看来四师姐对我还算仁慈。
　　“不过，堂主都是为了我好！”他突然转换情绪高声感叹了一句，接着又道：“毕竟我是您的徒弟，太老了有碍观瞻；而作为长青宫的直系弟子，行为失礼岂不是见笑于人？另外，言辞妥当也显得我长青宫底蕴深厚，不然怎对得上那天下第一的名号？”
　　“你怎么了？”
　　“我刚刚感觉到了一丝堂主的气息。”他缩着身子蹙眉小声道：“虽然只是微微的一瞬……”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我的天！
　　“咳咳！”他咳嗽两声，拿手扯了扯领口，或是察觉到是误判，瞬间又放松了几分。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他。
　　“回禀师傅，按照堂主的吩咐，这是要带您去玉华洞避一避。”嗯，又折腾起来了。
　　“好吧！”我叹息一口气，自己走在了前面。在这里，我比他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这时，头顶的树梢上突然传来一阵肆意的笑声。片刻便有一个黑影落在了眼前。
　　“师傅小心，此人是魔种撒出的道成修士！”
　　“我知道。”
　　眼见的，黑影便甩着银剑刺了过来。重楼很快挡在身前，接住了他的招式，并在两三招之后把他逼回了树梢。
　　我抬头望着遥远的山峰，以及山峰上兴味十足地看向这边的魔种——曈，慢慢拉开了一张虚无的弓，将利箭准确无误地射入了那个道成修士的眉心。
　　“啪——！”黑影很快化作灵光消失了。
　　“师傅！”重楼跳下树梢回到我身边。他喘着粗气，十分后怕的左右张望。我知道他早已无力抵抗，只是在硬撑。若我再晚一瞬，他便会死于那道成修士的剑下。
　　“师傅你在看什么？”
　　“魔种已经发现我们了，你快走。”我继续望着远方，平静道。
　　“那不行，我是你徒弟，死也不走！”
　　“你…”我回过头来，看着倔强的他，一时无语。稍许才拉住他道：“那你站在我身后。”
　　“我不！”他整理好衣襟，仰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走开——！！”我大喝一声，把他拉在身后，紧接着魔种的箭矢便射在了眼前。
　　刹那间，左手的竹环瞬间化作了一个女孩儿挡在了我身前，还未来得及跟我道别，便带着一抹微笑消失了。
　　“砰！”只剩下灵玉竹环落地的声音。
　　“是月光竹，这是她的分身。”
　　“铃儿……”我沉吟道，从头顶摘下天尊赐予的青簪夹在两指之间，再次拉开一张虚弓，对准十里之外的魔种。
　　“师傅，她没事的，只是消个百年道行，赶紧跟我去玉华洞吧！师傅——！！”
　　“……”我没有丝毫动摇，拉满弓，将一支足以划破整个夜空的灵箭射了出去。
　　我眼见着魔种瞳孔张大、神色突变，甚至有了逃离的微动作。但是，青簪化作的灵箭还是射入了他胸口，将他瞬间化作了一摊黑水。
　　我收回青簪，一跃跳上附近的山峰。魔种消失了，连带着分散在各处的道成和大能也一并失去了踪迹。原本陷入苦战的众人也纷纷飞升到空中查看情况，接着便听见有人道：
　　“这位便是真人的关门弟子余小宫主吧！久仰久仰！”
　　“正气冲天门，一箭散魔种。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
　　我看见陈明、黄凌和司徒也在附近，便向他们颔首示意。随后又在脚下的树隙里发现了那群与我一同进山的“流落之人”，想必刚才也是激战正酣，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很快我便收敛情绪，向众人拱手行了一礼后道：“诸位过奖了！魔种并没有消失，我只是一时散了他的魔气。他还会积蓄重来，请大家务必小心！”
　　“怎么可能？我已经闻不到丝毫魔种的气息！”
　　“是啊！魔种确实消失了，天地间干干净净的，连风声都停了……”
　　“还是小心为好，小心为好！”
　　“那…”
　　“啊——！”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声，大家立刻停止了猜想，转身前往声源所在地。
　　“这是什么？”只见一股股黑烟从受害者身体里升腾而出，很快便向四面八方逃窜了，如同一窝受惊的蛇。
　　“这是炼体一门的任重，前两天还与我切磋过的…”司徒在一旁痛惜道。
　　“人家问的是旁边的黑气，答非所问。”黄凌打断他，故意挑刺道。
　　“他还活着，只是心智已失。”陈明给出明确的判断，接着便去追踪那逃逸的黑气了。
　　另外两个，互相一撇嘴，也跟了过去。
　　我回到附近的山峰，重楼已在此等候多时。
　　“师傅！”他叫了一声，无比娴熟地坐在我身后，靠在我身旁。
　　“……嗯。”我站在他身前，忽然有点头重脚轻。不知何时凉风又起，烈烈铺展着心中的恍惚与寒凉，只觉我已不再是我，世界也不再是从前的世界了。
　　周围不断有惊叫声传出，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脚下的黑雾也越来越浓稠，渐渐的已不能视物了。
　　“小师妹！”三师兄突然现身在身前，疑惑道：“怎么还在此处？”接着便将视线转移至重楼身上。
　　“他叫过我了，我没去。”我替重楼解围道。
　　“……”重楼把头低了下去，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罢了！现在去也来得及。”三师兄继续看着重楼道：“重楼，快带你师傅去玉华洞！魔种发动魔潮了，修为不足或心智不坚者都会受到影响！”随后他又盯着我语重心长道：“听话。”
　　“魔潮？”
　　“不错，如今地上蔓延的黑气即是魔潮，也就是魔气。”
　　“那先前的黑水……”
　　“那只是魔种的一部分分身。”
　　“现在情况如何？”
　　“损伤过半，已有不少长青宫弟子和宗门世家长老倒下了。”
　　“……”
　　“太平！”大师兄也瞬移到附近，唤了一声后便继续道：“用你的清灵之气将魔潮逼向北方，无崖子已在那里设下无底洞，赶快！”
　　“是，大师兄！”三师兄正色道，旋即飞身而起。中途仍不忘回头与我用口型道：“快走！”
　　而大师兄一直稳稳站在高空，似笑非笑，又好似全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向他轻轻一颔首，他也轻轻一颔首，这时那眼角才仿佛流露出了一丝满意。
　　接着他便不再看我，而是看着三师兄施法。只见三师兄站在半空，气蕴全开，不过几息，天地便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包裹，只觉周围清清泠泠、柔柔软软，如同徜徉在一片舒适的水域之中。当然这只是对我而言，而对于脚下的黑雾，就完全不是这般感受了。只见他们瞬间被逼退了十数米，如同见到洪水猛兽般，清晰地与这张连接天地的大网保持着距离。接着，三师兄又开始继续施法，一鼓作气将狂浪翻涌的魔潮硬生生推到了北方。
　　待到清灵之气收网，汹涌的魔潮便已被无底洞吸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闪光在洞口徘徊。
　　然而，就在大家都不免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无底洞内突然发出了极大的响动。那声响，竟与魔种一开始挣开降魔大阵的声响极为相似。
　　果然，一个黑影飞了出来，在空中上下左右地乱窜，如同一只受困而出的蜜蜂。片刻便瞬移到我面前，张着一张诡异的脸，近在咫尺地质问：“主人，刚才看着我消失，你很开心吗？”
　　“……”
　　“多谢你的二师兄帮我重筑身体啊！”见我不理他，他便转过身去，扬起一只手兀自欣赏起来。
　　“不错，我很开心！”我冷冷道。
　　“是吗？”他转过身来继续看着我，又看看自己脚下一片狼藉的大地，疑惑道：“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我发出一声冷笑。
　　“主人，我做的好不好？”他突然躬下身，睁着一双看似无辜的眼睛撒起娇来。
　　“……很好。”我没有看他，而是闭上眼睛咬牙切齿道。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舒畅极了。
　　听见这笑声，我终于忍不住要伸手去抓他的脖颈。为所欲为，视人命如草芥，该死！却在临近的时候，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如同黑洞一般，深深吸引着我。原来，情并非只有性、情、欲，性之前有神，而欲之后还有魔。魔，情感亦非常真挚澎湃。只是一味地沉迷，欲望的执念早已磨灭了本心，成为了欲念的玩物……就在我犹豫的半分，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慢慢蹲下来，用极其温柔又卑微的声音低低唤道：“主人……”教我瞬间又生出了怜悯，以为他罪不至死。只是片刻，他便厉声道：“跟我一起下地狱吧——！”一把将我拉下了悬崖。
　　（我就是活该！）
　　魔种在悬崖下方划开一道裂缝，汹涌的黑水如同大地之瞳，望眼欲穿地吞噬我。
　　“师傅——！”在我坠落的瞬间，重楼忍不住叫了一声，趴下来抓我，但很快便被魔种一个扇手，扇飞了百米远。
　　“小师妹——！”我又听见了四师姐的声音，她似乎很担心我，最后一声都破音了。还听见了二师兄和三师兄在争议对策，激烈程度勘同打架。只有大师兄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看向这边，没有任何动作。
　　快要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他好像动了。一声叹息从他口中呼出，接着便消失了。突然，头顶一阵亮光闪过，好像有神灵降临世间，天地间的气息瞬间发生了逆转。曈也很快发现了异样，立即停止了动作，将我带回了空中。
　　“玄素真人——！！”众人齐呼道。
　　那人就是玄素？
　　长衣翻滚、通体透亮，好像天上明月带着彩云落在了长青宫上方；巍巍山巅、灵气乍然，如同清冷月华铺天盖地的挥洒在世间。温柔又慈悲、宽宏又博爱，只是冷清清一视同仁，已接近无情的状态，或者说神的境界。
　　突然，又是一阵炫目的灵光闪过，再睁眼时，我已被玄素带回了长青宫上方。这时我才发现大师兄也一直站在这里，只是师尊的光芒太盛，被淹没了。他很快从师尊手里接过我，对我温和一笑。
　　“降魔大阵，起——！”师尊对着悬崖正气一呼，伸手抬起一个缠满符文的法阵，接着又落了下去，与地面隐隐辉映的法阵稳稳贴合。
　　“玄素————！！”魔种大叫起来，拼尽全力挣扎，仍被法阵中伸出的符文紧缚裹缠，慢慢拉入了地下。
　　一阵轰隆声后，世界恢复了平静，无数灵光从法阵中飘出，如同轻盈的萤火，纷纷飞往各处。几息之后，被魔种夺取神识的人们也逐渐醒转了过来。
　　接着，玄素旋入高空，如同演奏乐曲般对垮塌的山体进行牵拉复原，将创伤严重的大峨恢复如初。
　　做完这些后，她来到我身边，带着一种十分熟悉的气息，散去周身灵光将我从屋顶拉入大殿，跪在我身下，缓道：
　　“将军，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