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闲庭乘风

42、情种

　　晨起。
　　“小师妹，再不起床，我就进来掀被子了啊！”
　　“四师姐——！”
　　“撒娇不管用，赶紧起来！”
　　……
　　起床后，被三师兄引到院子里去洗漱，他还是那般温和地笑着。
　　早餐，二师兄一直以手撑脸看着我吃饭，如同在饲养萌宠。
　　饭后，大师兄已在宫门外等候片刻。见我出来，便一甩拂尘抬脚走了，我不得不赶紧跟上。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大师兄教授了所有的炼神之法，便不再带我单独出去，放我在大山里自由穿梭。我便随行随停，自寻契机感悟天地，有时两三日才回长青宫也是有的。只是回去后，免不了要有一顿责骂，和一顿极致加餐。三师兄从来不说话，只会坐在一旁微笑；而大师兄自那以后便一直在大殿坐忘，从来不顾此间的热闹。
　　后来我知道了幽澜洞天对大师兄的消耗。镇压魔种的降魔大阵原来全由众修士供给灵气，尤其以长青宫为首，所以大师兄本就所剩不多。这也是千年来，再无人飞升的原因。
　　四师姐并没有叫我将幽澜洞天还给大师兄，只教我等待时机。那么，还是暂存于我这儿吧！
　　白雾缠绕，我经过茂密的树林，来到一处幽深的峡谷。谷中有一水潭漆黑如墨，周围烟气消散，赤裸裸地伏在那里，如同茫茫青山的一点黑痣。
　　我与黑潭对视稍许，察觉它与我初来时感应到的气息完全一致。只是如今，它已无法对我造成丝毫影响，反倒教我心思澄明。于是便坐下修行，果然开悟更多。
　　天将近之时，我睁开眼睛，黑潭之上竟轻轻漂浮着一层白雾。白雾中有一人影渐渐浮出水面，缓缓朝我靠近——
　　是一个周身皮肤苍白、长发如墨的少年。
　　少年五官糜艳，如同灾祸降临前铺天盖地的灼目红霞，或者尸山血海里开出的绯红罂粟。浑身上下透着股没来由的邪气，仿佛无数红绸与黑线穿越而过。然而，在那肆无忌惮、张扬飞舞的邪气之下，竟按藏着将泄未泄的脆弱。仿佛在说：如果不被吃掉的话，便可以拥抱他。
　　他微抬下巴，站着斜睨我，又从下方伸出一只细瘦的胳膊轻轻抓住我的衣角，嘴唇颤动着，少许才口齿不清道：“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
　　他扯着一张脸，任凭五官在上面错乱拥挤，许久才喘着气道：“我……我是一只山精，你从前饲养过我。”他仔细看着我的脸，低声询问道：“你现在……还要我吗？”这一句，终于把他的脆弱显露出来。
　　“我从前饲养过你？”我依然对他保持着警惕。虽然镇压魔种的法阵就在不远处，他可能是受到了影响，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嗯。”他又开始一点一点收他的脆弱，并逐渐露出难以揣摩的诡笑。
　　“我从前叫你什么？”罢了！长青宫绝不会允许如此邪物存留于世。那么，他应该成形不久，或许还有的救。
　　“……”他愣在那里，似乎难以置信。
　　“你的名字？”
　　“……”他从喉咙里反复掏取，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曈。”
　　“天色将明的曈吗？”
　　“嗯。”他怔怔望着我，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
　　“长青宫不允许精怪进入，待你修成妖，我带你回妖精公社吧！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你不会觉得孤单。”
　　“嗯——。”他发出一声闷哼，倚靠在我肩膀上。
　　第二日，我带了很多食物和丹药去看他，但他都不要，只呆呆看着我身旁的位置，如呓语道：“我想……坐那里。”
　　“为何？”
　　“……”
　　“……你过来罢！”想来我体质特殊，或许比丹药于他的修行更有利，便允了他。
　　他踌躇了两步，苍白的脸在我脸上竭力照见，仿佛只要我有一丝不愿，他就会立即将我拆吞入腹。
　　我看着他的脸，陷入沉思。所以我们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对我深深眷恋的同时，又保持着怨恨和恐惧？
　　我摇摇头，伸手去拉他。他如遭电击，立即蹲了下去，缩在我脚下瑟瑟发抖。而我的手，只碰到了他的头顶。
　　我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回原位，等待他自行前往。果然，他放开身体，慢慢爬了过来。
　　我不再管他，开始打坐修行。虽然神识已弥散在各处，但我仍能感知到他在我身边的状态。我知道他在我身边爬来爬去，如同环伺的野兽；我也知道他张开了无数次嘴巴，想将我啃食殆尽。但是，他总在最后停住了，眼中如荡漾的湖泊，有一些他难以控制的情绪在阻止他伤害我。偶尔，他也会碰碰他起先准备下口的位置，好像在看我是否安好。最后，他呆呆的望着我，用眼神描摹我的轮廓，一遍又一遍。许久之后，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趴在我身边，安然睡去。
　　大师兄教过我净化，所谓“柔情似水”，即以情度情。那么，我就这么不动声色的、润物无声地潜移默化出去，他应该会有所变化。
　　三日过后，我睁开眼睛。他依旧在我身旁熟睡，如同初生的婴孩。我想伸手抚摸他的脸庞，然而他的手脚都缩在自己怀里，怕是并不欢迎我的打扰。
　　远处的黑潭，已被白雾占满，再看不出从前的模样。所以，他确实发生了改变。
　　几个月后，他身上已难见邪气。走路、姿态不再是惊惶难定，看上去自然了很多。而且，我发现他长大了。皮肤也不似先前那般苍白，而是柔润的玉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普通的精灵了。
　　“你的真身是什么？”
　　“……”他看着远处被白雾笼罩的黑潭不说话。
　　“水精？”
　　“……”他突然转过脸来兴味十足地望着我，稍许才在嘴角泄出一声轻笑。
　　“不是？”
　　“你抱抱我，我就告诉你。”如今他长大了，艳丽的五官更加摄人心魄，更何况，他的每一次注视都在全身心的摄取。
　　“……”我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的主人，原来也会怕我！”他轻声笑笑，依旧趴在我身边安稳地睡觉。
　　这个妖精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诱惑，可他这么明晃晃地展示，反倒教我看清他的本质。其实他可以用他深藏的真情来勾引我，那个于我更受用。只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也不会。他是欲的化身，情于他，反倒是异物。
　　然而这是个坏家伙，在知道我刻意躲避之后，接下来的一个月，便变本加厉地纠缠我。无论是张着一张惊世骇俗的脸，还是呵出一连串魅惑十足的声波；亦或，直接拉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脸上……都在刻意考验我的意志。
　　我感觉他就是一个绝美的泥潭，在吸引我陷落。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曈！”我唤了他一声，睁眼看他。
　　“主人——？”他依然发出黏腻的声音。
　　“如果你想继续留在我身边，就该适可而止，与我保持距离。”
　　“主人，不喜欢我么？”
　　“不要岔开话题，何况此喜欢也非彼喜欢。”
　　“呵……”他轻笑了几声，道：“主人对我有情么？”
　　“有的。”
　　“那，情是什么？”
　　“情是万事万物的联系。”
　　“那，你我之情是什么？”
　　“……”
　　“你答不上来。”他一勾唇，作势要躺入我怀中。
　　“情分性、情、欲…”我拦住他，继续道：“你我之间也是有情，但不是饲养关系，我从未将你当做我饲养的宠物。”
　　“……你，还是那般不近人情。”他叹息一口气，悠悠躺在我身旁的草地上。
　　接下来的几日他不再纠缠我，只是躺在一边睁眼看着我。一双眼慢慢变得幽暗深沉，就像暴风雨前的湖泊，满眼都是翻滚的阴郁。
　　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的情绪已满溢，随时会爆发。
　　……
　　“主人，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他攥紧我的手，央求道：“只要你要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可是我的修行之期未到…”
　　“你有我，便不必修行。”
　　“我还约了人在此相见。”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未打算放手，而是缓缓伏低，用更低的声音乞求道：“要我，不要他。好不好？”
　　“曈，她是我的钟情之人。”
　　“哈哈哈……”他松开手，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几近声竭。稍许，才攒足力气怒斥道：“可是你从前说的你喜欢我，钟情之人也是我！！你还说你一分一秒都不愿与我分开，要日日夜夜都与我纠缠在一起！”
　　“那是从前的事。”何况我也不记得了。
　　“从前的事？”他趴在我身前，近在咫尺地质问：“从前的事你忘了，就是没发生过吗？”
　　“……”
　　“哼！”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淡然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我原本是游荡在世间毫无意识的灵体，于这世间威胁并不大。后来，我遇见了你。你住在一个森林里，像是一个太阳，周围全是被你唤醒的妖精。我也好想成为你的星星，被你照耀着。然而我不敢见你，因为自诞生以来的记忆告诉我：我是不受欢迎的。我害怕你会赶我走，只好躲在你屋下的裂缝里。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受到了你的影响，慢慢生出了灵智。有一天，我从幽暗的地下钻出来，生出这世间最美好的模样爬到你身边，学着你饲养的狗的声音叫你——主人。你没有嫌弃我，并且放任了我的行为，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将你的天地感悟和灵气传递给我。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留在你身边，把我心中的欲念全都打包沉底，只要你每天给我一点点，一点点爱抚就好。可惜，你仍想把我送走，就像送走其他妖精一样。我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你的狗，狗，可以留下。你却全然不听，直接将我隔绝在外。到那时我才知道，你从未想过让这段关系长久，我也跟你养的狗不一样，我甚至…不是狗。也是在那一刻，我迎来了第二次苏醒。欲念在我心中冲撞，我终于看见了我本来的样子……后来，结界被撕开。我依靠本能催发周围妖精的恶，教他们互相残杀，然后我走向你，将你吞没。”
　　“你……”我预感不好。
　　“你在我身体里才是最踏实的，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同时，因为获得了你的力量，我对人世间的恶看得更为透彻、也更为真切，轻而易举便发动了第一次魔潮。没有人能抗拒这次魔潮，大部分人都死于自己欲念之下，沦为我的食粮。然而，我总是会想起你，贪恋着你的爱抚。最终我将你吐了出来，摘除你的理智，只剩下跟我一样的欲念。那之后，我们开始了一段最快乐的时光。我放弃了几乎所有造魔行动，甚至不顾众仙家的围剿，只愿与你日日纠缠在一起，歇斯底里地享受这世间所有的欢愉，像是两株相互缠绕的火！”
　　“所以，你是…”
　　“你是青华大帝落在人间的一滴泪，你是尊神感悟天地留下的一点私情。你在人间流落数千年，完全由人情塑造。你是生成血肉的——情种！”
　　“！”
　　“情分性、情、欲，本念真为情，欲妄执为魔。”我眼见着他周身的玉色濯然褪去，露出苍白的底色。翻滚的魔气轰然展开，几乎将我笼罩其中。
　　“……”
　　“你为情种，我为魔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