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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当时只道是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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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在宫里一住就是仨月,和翰林院各学士全心编写《星野览志》。此书乃是寰微成立前,行游于各洲之间的旅人见闻的汇总,在民间版式内容极多极杂,分史、工、经、人、物等多类丛册,北里瑭自幼流落辗转于五洲各地,耳闻目睹各地民俗,深感此书在民间的价值和地位,有意重新编纂此书,考其出处,收其精髓,辨别其间虚妄之言,加以发扬光大,并作为国书传于后世。
白月因无行动自由,平日里负责的是搜录和整理,给人打打下手,工作辛劳,有时候需要不停歇地抄写,一天下来,手臂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是个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的,对于这样的待遇,是不可能有半点怨言。好在他才十六七,正是精力旺盛的岁数,并不觉很苦,况且接触到的内容极合他兴趣,时间一久,好像连性子都慢了些,不似过去咄咄逼人。期间,魏子书去他的住所看过他几次,这次又来,给他带去过几本书,问有无短缺,还说,过几月就要入冬,心月怕他受冻,专门叫人弹了一床鸭绒被褥,过几天送来。
他问心月的情况,子书说,心月很好,现在一心照顾孩子;问小外甥的情况,子书说,孩子很招人疼爱,才十个月,带出去比有些满周岁的娃娃个头儿还大;又问子书自己的境况,子书自嘲不过是战战兢兢替皇上做事。
无非是家长里短。
白月望着魏子书日渐成熟的脸廓,总觉得有话却不能够言尽,过去不曾想过他会变得如此冷肃,总是期待,或许某时他会对人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来。二人年纪相差不过五岁,白月从前还有野心,也并不觉得自己比他差多少,如今却连想也不敢想。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不过是几年、几件事。末了,问及浸月。这似乎是个禁忌,他们都保持着假装不过问的习惯,但这次他不想再拖延,就问:“我二姐的事,皇上现在是何看法,有没有人劝过?”
子书说:“心月也在发愁这个,已经关了个把月了,没人说话,就是不疯,也傻了。皇上似乎不急,上次,心月托惠妃旁敲侧击的提了一下,也没能让皇上动一动心气儿,估计是余气未消。”
白月问:“可是上月的事?”
子书点头。
白月说:“也是了,前些时候,皇上晚上突然召我去御书房聊《览志》的进度,临了,忽然问我,是不是和二姐长得像,我猜,他或许是想我二姐了。”
“想又怎样?不想,他能用这法子把她置在冷宫里,想留留不得,想走走不成?你心里急,面上可别急,不然把皇上说急了,又得挨了板子,到时候就更难在上面插上话了。”
“我晓得分寸,我就是担心二姐,那天她是为救我才冲撞了皇上……”
他说起这些事,总觉得自己很无能,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子书又好言劝了他两句,才起身告辞。
近来,皇帝为侉仡女子所生的传言已经暗地里在民间流传开来,诸如“东海高,五洲浸;妖魔生,人涂炭”这样的段子更是被炒的沸沸扬扬。
这晚酉时,北里瑭接到晏阳守军快报,有一小股铤而走险的渔民,正私下招兵买马,欲策反起义,数十人被抓,几名主要叛党在逃,一时人心惶惶,连远在澜江的大洲司连元治也上奏劝圣上 “整肃民风,以堵悠悠之口”。其实,自在位以来,他的身世以及血统问题,一直是朝中禁忌,加上他下旨撤销先祖们立下的“禁海令”,更令朝野上下震惊,民心思变,纷纷揣测他是否有颠覆五洲之嫌,却无人体会他的用心良苦。
方才,他因这几件棘手之事,刚刚请走了魏长甄等几名心腹老臣,身心俱惫,他像个老人般慨叹了一声。过去,随吉安颠沛流离、死里逃生,人命轻如鸿毛,好在有年少不甘的盛气,即使在感到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疲顿无力,有如负重前行却不知尽头。
敬事房太监捧来银盘让他翻牌,他不耐烦得挥挥手让他下去,感到胸口一阵憋闷,用力咳了咳,舌根似乎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抓起桌边的茶杯来,又想起什么来,放下茶,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蓦然间,他瞥见了窗外皎白的月。
此刻虫鸟皆隐去,只留枫树叶子和着风声,瑟瑟作响,空气中不知哪里,飘荡着昙花若有似无的的幽香。夜色正浓,旷然而萧萧。
他看了很久,觉得心境清寂了许多,回身在躺下,闭目静思。脑海中忽而闪过纷冗的国事,忽而是日间起居琐事,后来,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海,夜色中的黑海白月,潮汐涌动,波纹像是皮肤的纹理,一个少年赤脚走在冰冷的沙滩上,是他自己。
他看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在靠近海边的一块礁石下,他看到了一个人:赤着脚,双腿蜷在双腿一侧,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正靠着礁石,安静地坐着。可以想象得到,她正望着大海,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他感到自己彷佛认识这个人,于是停下脚步,默默地望着她。
海风咸滞,不知方向。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不知何时眼睛已经失焦。再定睛,发觉礁石下的女子已然不见,只留下一个浅浅水洼,里面浮荡着带着泡沫的海水,他慌忙找寻,原来女孩已经走在海水里。
她穿着白色袍子,衣衫宽大,手臂纤细,有风扬起她长长的头发,有浪扑打上她赤/裸的小腿。他未去阻拦,看着她,缓慢而从容的走向大海深处,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看过。海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她的腿、腰、肩膀、脖子、头顶,最后打了个旋儿。海面一如既往,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人。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要去阻拦她,然后却迈不开脚步,胸前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荡无着落。可猛然间,他又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混杂着呜咽的海风,越来越快,越来越乱,越来越强烈,最后变成了呼啸,一发不可收拾。
“啊——”他猝然从榻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彷佛在证明,刚才那不可遏制的心跳是真的。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再也按捺不住,撩开盖在身上的锦衾,大步向寻脂宫方向走去。
安佑初年深秋,皇帝夤夜惊梦醒,冷汗津津,环顾四周不见人,裸足奔至寻脂宫水榭,隐约见一淡影,身形削弱,临水而坐,心知正是梦中那人。
水中有月,泛着异色,妖妖绕绕,彷佛在引诱他上前一步,然而他又退缩了。
如果此刻见她,当初何苦不见她?既然当初不见她,为何今日还要相见?
咫尺天涯。
他一时想得痴了,良久而立。
从湖岸延伸至湖心的木台,仅五步之遥。然而北里瑭没有想到的是,这五步之遥,便是一生的距离。
当他终于感到不对劲,皱起眉头猛嗅几口,发现周围那股时隐时现的血腥味并不是自己的错觉时,才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浸月身边,一把拨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立即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双脚还浸在湖水里,一只胳膊耷拉着,手腕上的鲜血汩汩地往外冒着。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到她身体冰冷,血顺着膝盖往下流,流进湖里,便什么也没了,只余一团令人心悸的腥味,混着不知哪里的花香,徘徊在寻脂宫上空。
北里瑭把她横抱起来,似是费了毕生的气力,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嘶叹:“来人!”他等不及人来,抱着她朝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忽感心如刀绞,力不从心,颓然倒地。
此后,经常听闻那些经历过这一幕的老宫人们说起,夜半路过寻脂宫,总仿佛能听见皇上的那一声悲号,久久挥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