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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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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命地跑着,看不清方向,不敢回头,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尖锐的,撕破浑浊的空气。
我拼命地跑着,一刻不敢停歇,身后刀剑的交错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刺鸣,让我心胆俱裂。
血的气味弥漫得是这样的迅速,如同骤然降临的夜幕,倏地把我包围。
死亡,像一头破笼而出的巨兽,紧紧地,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蓦地被扑倒。
完了,我死了——我想。
背上传来的触感却意外的,温暖而香甜,带着血腥的气息。
是姐姐。
她用整个身体牢牢地把我压在身下。
我回头,却只看到一片凄美的鲜红。姐姐用冰凉的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我感到她的身体正渐渐变得柔软而没有温度。我想喊,却出不了声,想哭,眼睛却无比干涩。
恐惧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我无能为力。
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风声、哭喊声、利剑刺进□□的噗噗声、骨头的碎裂声……全都没有了。
耳边只有姐姐的声音,她冰冷的嘴唇贴在我的耳边,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无比坚定。
“安茴,活下去。”
“为陈家申冤……为父亲翻案……”
“活下去……安茴……活下去……”
我猛地惊醒。
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身边是一池荷花,热烈地盛开着,在夏末的微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暧昧的声响。
仿佛从那一夜开始,从来未曾凋谢过。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有多少年没有做这个梦了。曾几何时,几乎每晚都会经历的梦境,时隔多年,竟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瞪着眼睛,望向头顶那片瓦蓝的天空,远处青黛色的璐山如波浪般绵延不断,白云千丝万缕纷而不乱,偶尔有一两只鸽子以轻盈的姿势飞过,将天空一分为二。梦境是如此的真实,而眼前的风景却美丽得恍若梦境,我忽然有些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我好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摊手摊脚地躺在那里,努力想看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耳边是夏蝉充满了节奏的鸣叫,忽然有些头疼。
有一双手伸过来,按住了我火辣辣的太阳穴,轻轻地揉着。
手指冰凉而柔软,带着香甜的芬芳,好像梦境里姐姐的嘴唇。
头痛顿时好了很多。
“浩枫,是你。”
“你又做噩梦了。”浩枫的声音很沉静,稳稳的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看来我们不应该回云京的。”她说。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
可是如果不回来,我永远也无法斩断这些噩梦的牵绊。
这些话,我该怎么对她说呢。
浩枫是我的心腹。
名义上来说,她是我的侍妾。
然而我们之间并不是那样的关系,至少,我对她不是。
我害怕女人。
也许是童年的那场腥风血雨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特别恐惧女人的软语温香。尤其是她们柔软的身体,让我无比惊恐,总觉得那是和死亡相伴的征兆。
只有浩枫是例外。
也许我从来只把她当作姐姐。
浩枫的职业是杀手。
她原本是来杀我的。
三年前,我得罪了一些人,然后他们派了一些杀手来追杀我。
他们是个严密的组织,派出的杀手都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不成功,便成仁。
更多时候,并不是我出的手,而是经过几次三番的失败,他们发现无论如何也杀不死我,服毒自尽的。
最后剩下的只有浩枫。
要么提着我的头回去复命,要么提着自己的头。
这是她接到的命令。
可是她选择了第三条路——她选择留在我身边。
她说她爱上了我。可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她说她不在乎,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羡慕她。
我看着浩枫,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眉目如画,浅浅的笑容温柔明亮,纤细的身形在阳光下几乎显得透明,让我几乎忘记她曾几次三番险些要了我的性命。
见我不答话,浩枫叹了一口气,反握住我的手。
“还记得吗?我们刚在一起那阵,你连碰我一下都要发抖。”
“浩枫……”
“我能看到你眼睛后面的恐惧,这是干我们这行与生俱来的本领。”
“浩枫…………”
她不顾我,继续说着:“后来,你渐渐地不再怕我,渐渐地能让我靠近你。直到你可以牵我的手,靠在我的膝头……虽然我知道你对我不是那样的感情,但我还是很开心,至少在你眼里,我和那些普通的女人不一样。”
“可是现在,我又看到你了眼底的那种恐惧。自从回到云京之后,这种恐惧愈来愈浓。我本以为有皇帝对你这番心意,你可以不用担心任何事……”
“……安茴……”
“叫我琉。”
“琉,我们回去吧。”
“浩枫你看,荷花开得多美啊。”
我转头不再看她。
云京是我一生的桎锁。
离开,我不是没有尝试过。
可纵使走过千山万水,经历再多的岁月,遇过再多的人,看过再多的风景,兜再大的圈子,我依旧会回到这里。
我离不开云京,就像浩枫离不开我。
我们都是一样的傻。
看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浩枫便知趣地不再吱声。有时候,她善解人意得完全不似一个杀手,还是说,她的善解人意仅仅是对我?
我再次回头,不得不承认,浩枫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女人,跟着我是糟蹋了。
她站在池边,身后是开得无比烂漫的一池夏荷,她的裙摆盖住了池岸,整个人显得好像站在荷叶上一样,飘飘欲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浩枫,有你这样的美人陪伴身边,夫复何求。”
“你明知道我书读得不多,就编这些句子来酸我。”她佯装嗔怒。
“嫂夫人可真冤枉侯爷了,”一个闲闲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如三月柳絮般轻飘飘的不带一丝分量。
“就凭他那种教出‘一支红杏出墙来’的水平,要写出这种千古文章只怕还得多读三百年书。”
来者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脚步迤逦从容,好像走进的是自家大院。
浩枫一凛,明显紧张起来。她有着杀手特有的敏锐和不安全感,看到陌生人,会不由自主地展开攻守兼备的姿态,好像一种以捕猎为生的野兽。
我暗中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来者却对这些浑然不知,仍自顾自地说着,“这诗是大才子曹子建的杰作,用来歌颂他亲嫂子的。要说编排,那也该是轮到小生,而不是他这个身为夫君的呀。”
这种对我毫不留情的挤兑,这不羁中带着丝丝挑逗的语气,哪怕我不用去看,哪怕已经变了声音,我也能认出那是谁。
大太监李玉璋的养子。
——李肖臣。
我的头又疼了。
“这府里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没有通传就随便放人进门。”我坐起来。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已经收干了,丝绵的衣服吸了汗,贴在皮肤上些微的凉意。
浩枫拿了披风给我披上。
李肖臣穿着一袭湖蓝长衫,身材颀长,头发束在一边,用珍珠扣箍住了,随随便便散在胸前。几年不见,他长得愈发潇洒儒雅了。
他凤眼微眯,举着一把折扇,扇子微微打开,遮住阳光。倒也颇有些曹植闲散的风流才子像,只是多了几分狂狷。
“你又不是不知道,后院洗衣服的香儿暗恋我十几年了,我随便给她吟了几句《洛神赋》,她就放我进来了。本来想给你这老朋友一个惊喜,可走进来正好听到你在剽窃我的创意。可你选的几句明显没有我的好,这不是诋毁嫂夫人么。哪有一家的夫人不如丫环的道理……哟,嫂夫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说着唱戏般朝浩枫深深一辑。
浩枫轻笑,也朝他福了一福,便走开了。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她从不多话,也不多事。
“有好好的大门不走,怎么走后门?”我说。
“我是想来给你道贺的,贺你封官加爵。可最近手头紧,买不了什么好礼物,买差了又怕你不喜欢。心想算了,咱俩谁跟谁啊,就硬着头皮来了。
“到了门口我一想不对,这城西来来去去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皇亲国戚,我两手空空的登门,这不是给你丢脸么。”
我和肖臣同年,一起在怀王府长大,算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唉,你说说,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这些年出落得……哎哟哟,我的小心肝儿都要化了。”说着,他手上的扇子便来挑我的下巴。
我推开,他也不恼,接着道:“难怪皇上喜欢成这样,一天不见你都不行。”
我向来不避讳别人谈论我的容貌。很多人认为赞美一个男人的外貌便是对他内涵的污辱,在我看来,这只是那些有才无貌之人的酸话。更何况如今这个世界,遵从的永远是只敬罗衣不敬人的信念。有点小聪明,加上一张不太讨人厌的嘴脸,混起日子来怎么说也会比较容易一些。
只是他这种好像在青楼里挑姑娘一样的评价,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要说道贺,也应该先是我向你道贺才对。”
我引他走到湖心亭,已经有小厮给我们布好了茶点。
“恭喜你大魁天下,高中状元。”我向他举了举茶杯,“以茶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