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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TERNITY ...

  •   我喜欢L很多年。
      L是我的中学同学,坐在我的斜后桌,安安静静的。我们当了三年的前后桌,但是说的话不超过三十句。
      L长得不好看,我是知道的,正如我也长得不好看一样。我中学的时候在整牙,戴着金属的牙套,说话时嘴里闪着银光,少女的心思敏感而多疑,因此除却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我很少说话。
      他是那种掉进中学生堆中找不到的男生,从主教学楼顶楼往下扔一块砖头,就能砸到五个和他差不多的男生。中等个头,瘦瘦的,装在宽大而丑陋的纯色校服里。梳着最普通的短发,两个月剪一次头发,我最喜欢他剪发前的那几天,刘海长得略长,软软地搭在额头上,有时候会遮挡住眼睛,他就不耐烦地用手把刘海撩上去,但是它们会倔强地再次受到地心引力而落下来。他有点近视,但是不太爱戴眼镜,看东西的时候看不清楚会眯起眼睛。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会在座位上再假装写会儿作业,等着他慢腾腾地收拾书包,然后听着他往后一推椅子,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我就知道他收拾好了要走了。一只肩膀松松垮垮地背着双肩包,低着头,从我身边走出教室。
      他走路的时候有点驼背,老爱低着头,脚步也很拖沓,似乎鞋底离不开地面似的。我看着他的背影,像一只孤独的海鸥,慢慢地,滑翔般地飞过大海。
      我喜欢他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他的这份孤独感。
      中学生——尤其是男中学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群体,没有之一。他们有着可怕的永远挥霍不完的精力,并且不会把这份精力用在正途上。男中学生,开始性发育,好奇心旺盛,但是道德心和素质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发展,因此表现出各种人类身上可以追溯几十万年的动物性。早熟的女生们厌恶这些动物。
      但是那并不包括L。
      他不参与男生们热衷的叫“阿鲁巴”的游戏,也不会一下课就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靠在栏杆上互相“猴子掏桃”,更不会偷偷翻来月经的女生的书包然后和朋友们大呼小叫,研究卫生巾的构造。
      这样的L并不是没有朋友,他的同桌,也就是我的后桌,是一个最典型的男中学生,上述的所有事情都是一把好手。这两个格格不入的人关系倒是相当好。
      他的同桌姑且称之为S,个子很高,并且每年都在像竹子抽条一样长得更高,S和L居然当了三年同桌而没有被拆开,也是很奇怪的事。S说是他跟老班要求的,姑且相信他。
      S话特别多,叽叽喳喳个没完。我坐在他前面,每天要被迫听他和L的对话——几乎全是S在说,L只是听着,几分钟附和一下。S说的大多是没有营养的废话,没有任何值得听的必要,我会分一点点精力去听只是为了听L的那几句回复。
      有时候S说的嗨了还会用笔戳我的后背,“Z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你好无聊。”我就会说。
      L在一旁笑一下,“你别打扰Z了,人家忙着学习呢。”
      我的成绩很好,比他们俩好太多。L成绩在班里中等,S比他还要差一点点。
      小县城的女生,长得又不好看,家里还有兄弟,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我是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漂亮的女生可以嫁人,男生可以靠家里买房娶媳妇,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读书——读书是我望向井口的天空的唯一途径,只有靠自己才能逃开这里。
      我很努力,尽管我不聪明,但是还好,中学知识并没有到需要拼天赋的程度,仅仅凭着努力,我就能轻松获得年纪第一的成绩,得到所有老师的青睐和父母的褒扬。
      “Z你教教我怎么学英语嘛。”S拉长声音说,“我单词怎么也记不住怎么办呀。”
      “背的少了。”我回答说。
      “我不想背单词,”S嬉皮笑脸,“你帮我听写我就背。”
      “你背不背单词我关我什么事。”我冷着脸说。
      “哎呀哎呀,学习委员怎么不关系同班同学的学习。”S说,他趴在桌子上,玩弄一柄小刀。
      我懒得理他,转过身整理我的数学卷子,余光瞟到L,他没有听他同桌对话,而是拄着下巴发呆,望着窗外。窗帘只拉了一半,于是有阳光泻下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半明半暗的脸庞和捉摸不透的心思。
      我们的日常就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耽美”这个词刚在中学生之间兴起来,女生们开始热衷于阅读各类“原耽”小说,然后陷入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看到有哪两个男生走的比较近,或是两个人一起面对面吃饭,她们就会露出“我们懂的”那种表情,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窃窃私语,唇边露出笑意。
      S和L莫名其妙地就这样被拉到一起,成为她们口中的一对。
      因为,能坚持做三年的同桌也是不容易,更何况是“正主”说的他要求老班不拆散他俩的——磕到了,她们这么说。
      S的设定是高大爱运动的攻,L就是柔弱易推倒的受。
      简直不忍直视。
      S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他长得高,又黑又瘦,喜欢打篮球,和隔壁班组织联谊赛,他穿着短袖和短裤,叫的很大声,跳起来投篮,可惜没中。
      我对所有身体对抗的运动不感兴趣,在体育课上,女生们都去看联谊赛了,我一个人跑到树荫下,拿着英语阅读资料读,假装自己认真学习的模样。
      但是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主要目的是偷看L。
      L不打篮球,他个子不高,也不够健壮,身体对抗一对一个输,在期末体能考核的时候,引体向上只能尴尬地做一个,被记一个不及格。他也在树荫处看书,不,他看的不是英语资料,而是偷偷带到学校的金庸的小说。
      我会选择一个比较安全的角落,正好能偷窥到L看书的影子。他低着头,一只手拿着小开本的小说,他的手很漂亮,手指细长,很白,指甲泛着粉红色,用力按压在书页上而变白——以上都是我想象的,因为我距离他太远,根本看不清那么细节。
      L看书的身影在我的心里烙印下来,成为我十年来忘不了的画面。我记得他的侧脸,鼻梁,耷拉下的刘海,鬓边的碎发,抿起来的嘴唇,躬起来的背,黑色的校服裤子挽起裤脚。在当时的我的心里,那就意味着永恒,eternity.
      而那在那群女生心里,有另一种解读,她们说L是为了看S打篮球才坐到那个地方的,真是可笑,我作为实地考察者,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坐在他那个位置能看到的只有一圈一圈的人,篮球场的局势一点也看不到。
      但是女生们不在乎,她们说S每次下场都会去喝L的水,肯定他们爱的证明。
      那是因为S从来不记得自己打水好吗?我在心里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S跑过来的时候,L通常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俩说话我也听不大清,反正都是好脾气的L把自己的水瓶递给他。
      等S走了之后,L就会继续看书。
      有一次体育课下课之后,L难得走过来找我,我那时候正全身贯注做完型填空,一个男生突然开口吓我一跳,抬头才发现L站在我面前,“Z你能帮我把书带回教室吗?谢谢啦。”
      L说话字正腔圆,语速也不快,但是我还是用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好的。”我连忙说,接过他递过来的《神雕侠侣》,他看到我手里的卷子,露出微笑。
      “你在做英语啊,真努力,怪不得能考年级第一。”
      我也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想到自己戴着牙套,又匆匆忙忙收回来这个丑陋的笑容。
      L已经走远了,我拿着他的武侠小说和我自己的英语卷子,站起来,有点茫然。
      S带着满身臭汗跑过来,他好奇地问我,“L对你说什么了?”没等我回答,他就看到我手里的小说,“我帮他拿吧。”
      在他把手伸过来的时候,我往后一退,避开了,“不必了。”
      S尴尬地收回手,摸摸自己的鼻子,“好吧,L那家伙去干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我往教学楼的方向走,S像狗皮膏药跟在我后面。
      我把书放到L的桌子上,想了想万一被巡逻的老板发现就不好了,于是我弯下腰塞到他抽屉里。
      S这个多动症患者非得把小说从抽屉里找出来然后翻来覆去地看,“L喜欢看这种东西啊。”
      “喂,”我不高兴地提醒他,“我刚放进去。”
      “我是他同桌,看看他的书怎么了。”S满不在乎地说,“L不会在意的。”
      “一会儿老班来了,下节他的课。”我去抢他的书。
      S个子高,他举起来,我只能伸长胳膊去够,跳起来没摸到。
      就在这个时候,老班的声音响起来,“你们抢什么呢?”
      一只大手从S的手里拿过去那本《神雕侠侣》,“这是谁的书?”
      我们俩都吓得呆若木鸡。
      我反应过来,作为年级第一,假如我说这是我的书,老师表面上会训我,但是私下里我去找他服个软他就会把书还我,所以我举手,打算冒领这本书。
      但是S比我更早一步,“是我的,这本书是我的。”
      老班挥下手,重重地砸在S的头上,“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没等我说话,老班就走了,《神雕侠侣》夹在他胳膊肘下面。
      S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对不起。”
      “这句话你留着跟L说吧。”我生气地说,榆木脑子,自作聪明,害的我没完成L交给我的任务,还被老班发现了。
      L回来之后S跟他道歉,我也转过身来,对他说对不起,我可以之后帮他去找老班把书要回来。
      “没关系。”L说,“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S说,我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
      最后那本《神雕侠侣》还是没要回来,L拦着我没让我去找老班,他说这件事和我没关系,S赔了他一本书的钱,L没收。
      那天放学后S被老班提溜走,据说S还和老班顶嘴了,迎来劈头盖脸一顿批。女生们说这是S“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L不惜和老班战斗。

      L成绩不好的原因应该很明白了,他沉迷于读各种武侠小说,他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读闲书,小说被包上语文课本的封皮,假装成语文书混在正经课本里;藏在抽屉里,L托着下巴看上去快睡着了,其实眼光向下在偷偷读小说;压在练习册下面,一边做数学题一边三心二意地读。总之,他看书飞快,一般两天一本,金庸,古龙,梁羽生,一本一本读地飞快。
      我不爱看那些打打杀杀的武侠小说,那时候我沉迷言情小说,我把《简爱》《飘》《傲慢与偏见》全当成言情小说读,沉迷在达西先生和巴特勒船长之间。
      而L是我所有旖旎少女情怀中永远的主角。
      我从来不把自己的书带到学校,它们乖乖地睡在我的房间的书柜里,我有一书柜的书,但是完全不够我看的,父母不给我更多的钱买书。并且我们这种小县城的书店,最畅销的永远是教辅,然后是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各类网文出的实体版。
      我想要逃离这里的原因就包括这一点——这座小城里甚至没有图书馆,更别提少年宫,剧院,体育馆,总之电视上城市里那些丰富多彩的公共设施,这里都没有。人们在下班后的消遣就是电视,麻将,扑克,闲聊,贫瘠的精神生活让我窒息。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L会和我一样,我在心里把他当作和我一起飞出去的鸟,我觉得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这样无所适从的人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更广阔的地方。
      我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三岁,父母不顾当时严打严抓的计划生育政策强行生下来的。他出生的时候我被送到农村的奶奶家,由爷爷奶奶带了我两年,等我该上小学了才把我接到父母身边,那个时候我都快忘记父母长什么样了,看着家里多的一个小孩,我像一个外来人一样,仿佛被排挤在这个家庭以外。
      弟弟学习不好,让爸爸妈妈操心,他们常说,“向你姐姐学习啊,你看你姐姐,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
      那是自然的,因为我知道我的背后空无一人,但是弟弟不一样,他有一整个家庭支撑着他。
      爸爸妈妈让我辅导弟弟学习,他马上要小升初了,他们担心他没法考进我的学校,尽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却也只有不到50%的录取率。
      所以为了挤出时间辅导他,我每天都会迟一点回家,尽量在学校把所有的作业都完成再回去,否则我很难全神贯注地写完作业。
      S回家第一积极,但是他的同桌L是个磨磨唧唧的人,他也通常会看会儿小说再回去,再加上他收拾书包很慢,每次走的时候教室里通常剩不了几个人。
      有一次,我在那里赶数学作业,等我都把所有作业都做完了,想起来今天没看到L走人,一回头发现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教室里亮着日光灯,白花花刺眼,L趴在他的武侠小说上,睡得很香。他有长长的黑睫毛,垂在眼睑上,如同一只停歇的黑蛾子。
      教室里只剩了我们两个,我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是教室后面的时钟在不停地“滴答滴答”地走,黑色的指针提醒我,再不走要被爸妈问了,于是我摇醒他。
      “醒醒,要走了。”黑蛾子抖抖翅膀,然后黑色的眼睛困惑地望我,由于从睡梦中被强行掠走,他脸颊微红。
      “已经快七点了,”我指指时钟,“我得走了,我们得把教室门锁住。”
      L的刘海乱糟糟的,他自己没注意到,轻轻“哦”了一声,开始收拾他的书和作业。
      我已经背上了自己的包,站在教室门口等他。L瘦长的身影在日光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习惯性地往后一推椅子,然后迈出来,依旧是单肩背着包,低着头,走向我。
      我按下日光灯的开关,清脆的“啪”一声,教室一片漆黑。
      在黑暗中我们辨别出彼此的身影,他说,“我来锁门吧。”
      我们一前一后走过走廊,下楼,然后在校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一声“再见”,或者“明天见”?我在那里瞻前顾后的时候,L拖着他那标志性的离不开地面的脚步,与我擦肩而过,一句话没说。
      于是我也迈向了自己回家的路途。

      关于S和L的故事,在女生群里愈演愈烈。这一切都是因为L太不像正常男中学生,而S太像正常男中学生。而这俩男生完全不知道女生们漂亮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老师先后提问S和L,让他们上黑板上答题的时候,女生们就会在下面偷偷地笑,交换眼神。
      S是那种不会就摆烂的人,写不出来就干脆空着,在讲台上罚站。
      而L是那种老老实实写一堆错误答案的人,他诚恳而努力的样子让老师也不好意思批评他,最后只好让我上来,给L同学演示一下正确答案。
      我拿着彩色粉笔,自信满满地圈出L的错误,然后把正确步骤写在旁边,在老师满意的目光中我得意洋洋地说,“不过这道题还有一种更简单的做法。”
      我走到黑板的另一侧,S的答题区域一片空白正好让我发挥,我只用四行就写出了L用了十几行推出来的答案,并且是正确的。
      在全班同学的鼓掌声中,老师露出欣慰的微笑。
      S凑过来,“你好厉害啊,下一次能不能先教教我,我就不用在这里罚站了。”
      我不搭理他,眼睛看L,L没什么表情,也不在给我鼓掌的人里面,他低着头,玩手里的粉笔,等着老师让他下台。
      回到座位上,S还在那里长叹短吁,他不停地用笔戳我的背,我被戳的烦了,转头冲他挥了一下拳头,用眼神对他说,别烦我。
      S性格恶劣不仅体现在对我身上,还体现在他欺负他的同桌身上。L坐在过道内侧,每次离开座位都要让S让才能出去。而S心情好的时候会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故意不起身。
      “让一下好吧。”L无奈地说。
      S装听不见,“好累啊,不想起身。”
      “我得去厕所,一会儿就上课了。”
      “你去啊,我又没不让你去。”
      “你得让一下我才能出去。”
      “可是我好累啊......”
      我忍不住了,“你让他一下怎么了?”
      S更来劲了,“我就不让。”
      “你堵在这儿让他怎么出去,有点公德心好不好。”
      “关你屁事。”
      我涨红了脸,咬紧牙关,没等我再说话,L就叹了一口气,他踩上自己的凳子,然后借着力踏上S的桌子,走过去,跳下来。
      S一下子暴怒起来,他抓住还没来得及离开的L的后领子,“你什么意思?”
      “你不让,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踩我的桌子?我的书和作业都在上面摊着呢。”
      L无辜地耸耸肩。
      S比L高一个头,他凶神恶煞地说,“你得把这上面的脚印都擦干净再走。”
      “你自己擦吧。”L挣脱S,往外走。
      S追上去,用力一推,L一下被推到地上,脑袋砸在水泥地上一声响。
      我尖叫了一声,全班同学的目光转意过来,刚才还闹哄哄的课间一下子鸦雀无声。
      L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慢慢爬起来,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有血。
      我睁大眼睛,L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倒是S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呃......我去打急救电话。”他跑出去,有几个热心的男生上去,扶着L起来,坐到座位上,我从自己的包里掏出来卫生纸,递过去,先让L擦一擦。
      老班过来的时候怒气冲冲,他护送着L出门,我透过窗户看到救护车呼啦呼啦地来,他们,L,老班加上S上了车,然后救护车呼啦呼啦地开走了。
      这段插曲过后,女生们叹息着说S和L的故事BE了。
      出乎意料的是,S没被停课,第二天他就照常来了学校,L没来,他的同桌空着。
      我不想跟S说话,但是为了得到L的消息,我不得不转过身,问S,“L怎么样了?”
      “头撞破了,缝了几针。”S说。
      我对他的恨意又多了几分,“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S闷闷地回答,“休息一周应该就能来上课了。”
      这一周我都过的寡然无味,每天放学看不到L的背影,体育课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在树荫下看书。但是这一周我学的更努力了,我超乎寻常地认真听课做笔记,作业完成的格外完美。
      等到L回来,他头上缠着纱布,沉默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一番内心斗争后,我问他,“你还好吧?”
      “什么?”
      “呃...你的头?”
      “哦,好的。没大碍。”他说。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拿出我的笔记本和作业本,“这周的笔记,你要看吗?”
      “啊?”
      “你不是...呃...空了一周的课,我的笔记,就是...你需要吗?”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哦,谢谢。”
      他接过我的笔记本,放到桌子上,然后低下头,刘海掉下来,挡住白色的纱布。
      我心软的一塌糊涂。
      S看到他没太惊讶,他们没说话,各干各的。
      我以为他们会在下一次换座位的时候分开,但是让我吃惊的是,他们依然是同桌,依然是我的后桌。
      S和L并没有留下什么芥蒂,只是在一个月后,L撤下纱布的时候,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肉眼几乎看不出的疤痕。

      我的笔记本并没有帮到L什么,他还给我时候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认真看,只是不好意思拒绝我罢了,这让我很灰心丧气。
      倒是S看到L还我笔记本的时候,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L依旧读他的武侠小说,尽管我们马上就要中考了。
      我抓紧时间刷题,我的目标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我要逃出这个县城,第一步就是去更好的高中,然后借着这个跳板去上大学,彻底摆脱这里。
      每次考试我都牢牢占据着年级第一的位置,并且把和第二名的差距越拉越大。在中考前三个月,老师找到我,说学校决定了,要把尖子生集中起来冲刺中考,全年级综合排名前三十的学生将被编入尖子班,最好的师资会给我们开小灶,在更好的氛围里,他相信我们能发挥的更好。
      于是我搬离了大教室,和来自其他班级的同学们组成充满希望的新班级。
      那以后我很少见过L。

      我们最后的见面是在中考前一天,我提前去熟悉考场。我在教学楼里转悠找自己明天的考场的时候意外碰到了L。
      他先喊住了我。
      我扭头,看到走廊里的L,他逆着光,给我一个黑色的身影,稍稍驼背,没有背着他的双肩包。
      “你在找考场吗?”
      “是的。”
      “你在哪考?”
      “32号考场。”
      “在楼下,差不多这个位置。”他跟我说。
      “哦,谢谢。”
      最后他跟我说,“祝你好运,Z.”
      “也祝你好运。”
      我们同时转身离开。
      中考不过是另一场我熟悉的考试,听到交卷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终于结束了,没什么其他感觉。
      分数出来后,我如愿考上了市重点。爸妈虽然觉得我去住宿很不方便,但是看在免学费的份上还是挺高兴的。
      我和我的大多数同学们都失联了,除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女生。
      中考后的暑假,我没有事情看,去书店办了张借书卡,把金庸的小说都看了个遍。
      后来听说,S和L都只上了县里的高中,他们仍旧还是同学。
      告诉我的女生带着促狭的笑容。
      我没说什么,只是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

      高中的故事贫乏的可怕,都是那一套,拼搏三年,为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我摘掉了牙套,开始戴保持器。
      后来保持器也摘掉了,但是我仍然不好看。因为没时间打理头发索性把头发理成短短的男孩子般的短发,脸上总是在起青春痘,每天灰头土脸,眼睛下面带着黑眼圈和眼袋,睡眠不足的标志。
      我引以为傲的成绩也不成了,这里优秀的人太多。即使我非常努力,还是只能勉强跟上老师的进度,而班里优秀的同学已经开始自学了。
      我没有心思再想什么,班里的男生都长着一张脸,我勉强把他们认全,但是下一次洗牌我又茫然地发现全不认识了。
      只是重新在英语阅读的时候遇到eternity这个单词,我还是第一时间想起L,想起他低垂的睫毛和细长的手指。

      考上大学之后,我更是除了寒暑假不会回到小县城。我和那里的联系只有父母,过往的朋友都走散了。
      弟弟在上高中,但是他成绩不太好,爸妈担心他连本科都考不上。
      大学我开始注重自己的打扮,我留起长发,放弃运动服,开始在淘宝上买一些新的,便宜的裙子。在照镜子的时候,我失望地发现,我依然不漂亮,勉强看得过眼,不过是青春带来的必然结果。
      大二的时候谈了一场恋爱,男朋友长得很像L,同样的稍稍有些驼背,大眼睛,手很好看。但是除此之外他和L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他不爱看武侠小说,是个超级大卷王,卷GPA,卷科创,卷学生组织。我们谈了不到一年,因为他太卷了,甚至腾不出时间和我谈恋爱,我们就分手了。
      然后我就一直单身着。
      大四的时候,我拿到保研名额。寒假回家,有个老朋友突然联系到我,说她还找到了我曾经的同桌,以及几个老朋友,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老朋友上了一个普通一本,大四在做实习,其他几个人有的上了专科,有的已经工作了,大家谈起旧同学。留在县城工作的N说,你们还记得S吗?
      怎么了?
      他去年出了车祸,去世了。
      我心里突然空了一块,“怎么会——他还那么年轻。”
      “对方酒驾,把车开到了人行道,当场人就没了。”N说,“他父母跟司机私了,要了三十万的补偿,没告他。”
      三十万,我想起来S的脸,很模糊了,但是他——
      大家都一阵叹息。
      沉闷的气氛没过太久,N又说,S的同桌,忘记叫什么了。
      我强行压住心中的波动,“L”
      “对的,L,他已经结婚了。”
      “这么早?”另一个人问。
      “嗯,我是在S的吊唁会上见到他的,他和他老婆一起去的。”
      “他老婆是谁你们知道吗?”
      “是隔壁班的M。”
      “天啊”
      “他没上大学吗?”我声音在抖。
      “他哪考得上?”N说,“不是大家都像你,高材生。”她没有恶意地调侃了我。
      “老婆肚子都大了,估计现在孩子已经生了。”
      我试图想象长大的L,结婚的L,当父亲的L,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他在我印象里永远都是那幅模样,低着头,阳光落在脸上,eternity.
      这个寒假,没事我就跑出去,在县城不甚干净的街道溜达,我还在我们中学门口转了两圈,但是什么都没有。这个小城那么小,小到大家彼此认识,什么事都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和耳朵,小到结婚对象都是同校的同学,但是它又那么大,那么拥挤,熙熙攘攘的人从我身边经过,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已经离开太久。
      放学了,学校门一开,呼啦呼啦的穿着我们当年同款校服的中学生们涌出来,奔向四面八方。十分钟后校门口就变得空荡荡。
      我依然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个瘦瘦的,个子不高的男生慢慢走出来,单肩背着双肩包,低着头看脚下的路,他走到人行道等绿灯,然后后面走出来一个女生,矮矮的个头,宽大的校服在身上晃来晃去,她梳着学生头,戴着眼镜,不漂亮,跟在男生后面。
      那个时候我突然哭了,在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绿灯亮了,男生过了马路,女生没有过马路,沿着马路一侧沿着相反方向走开,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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