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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碑园 ...

  •   穿过鲍氏家族的三座牌坊,往东二三十里,便是徽州府辖。
      春林漠漠,陌上已见花开,间或有孩童在空旷出放风筝
      横塘在城外徜徉片刻后,缓缓走近阳和城门外的公告处。今晨,她大早就离开了山庄,欲寻访大名鼎鼎的制砚师杨敏文!外公端木华堂成亲使她闹心,心里不痛快,早晨醒得早,索性趁着天气不错,就此进城去寻访杨先生了。不料至城门处,看到新刷上去布告,神使鬼差的,她不由近前。
      “兹有苏州暴民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沈扬、马杰。藐视皇纲、罔置法纪,纠结鼓动乱民数万众反上谋乱,阻碍官差,殴打朝庭要员,致使缇骑者李国柱等殉国赴难……故责成苏州府即监判斩立决,并布告各州府,以儆效尤。”
      横塘脑中“嗡”的一声,心就乱了。她甚至感到自己连呼吸都稍为困难。这些人名当中,周文元是她唯一认识的,乃是周家的一名远亲。锦衣卫到苏州府时,还是他来周家报得讯,匆匆说了消息以后,他转身就跑走了,边跑边愤慨:“这些阉党走狗欺人太甚,真当苏州人好欺负!”这是他留给周家的最后一句话。
      民意激愤,在苏州大街挥拳打死了一名锦衣卫,巡抚靠躲到茅房内才得以脱身,苏州府衙开始大肆拿人,这位族亲在也没有回来过……和另外四个陌生名字的人一起,已为这桩事件付出代价,终究未能渡过此劫。
      横塘忽地拉过青骢马,抱住马颈,把脸埋在马鬃堆里,双肩耸动。青骢马不知似感到了主人的哀恸呢,还是被她泪水沾湿了毛发不舒服,亦低首哀鸣。
      哭了一会儿。横塘心里舒爽了一些,心不如前那般堵塞厉害。便起身擦了擦眼泪。
      “唉……”身后忽传来一声叹息。
      本能的,横塘猛吓一跳,不由回身去看。只看了一眼,更是吃惊,忙转回身来。
      若不是爷爷收藏的那幅画儿言明是外祖父端木华堂年轻时的画像,若不是画像已略微泛黄,她真的会以为身后之人才是画像中的主人。
      为了确认自己没有感知错误,她不由再一次回身打量对方。
      少年着一身黑罗衣袍,而腰间却系着白麻束巾。脸色宁静安详,与端木华堂极其肖似的修眉广额,眼神冷冷的,他正抬首看墙上公告。
      似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他眼眸微转,转至横塘身上,并明显流露出探询之意。
      横塘这才惊觉自己的眼睛许是红如兔子眼,便默默回头。
      过得片刻,只至蹄声远去。她才回身。
      那少年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马驹,正离开阳和城门,向西北郊而去。
      *** *** ***
      碑园在太白楼侧,倚披云峰,借练江水,临太平桥。
      横塘在城内最热闹的斗山街稍稍打听一下杨宅的位置,寻上门去,开门是一位妆饰洁净举止文雅的妇人,告诉横塘,敏文在城西的碑园中。
      或许是日近晌午的关系,碑园外墙处静悄悄的,左近一个人迹也无,而园门却半掩半开。她小叩门上的铜环,却不见里面有人应声,凌横塘索性把马儿拴在墙外树上,推开园门便自顾着进去了。
      这是纯粹的徽式小园林,黑色的柱子,古朴的回廊;庭院深深,幽深奇巧。小榭小池小小的假山,树木莛葳阴翳避日。有一曲廊连接前□□园。
      最后一进房屋名曰“披云小筑”,整排门都关着,只是园中林林总总的或竖放,或横放着几十块碑石。
      园中并非无人!一块碑石前,蹲着一位少年人。他身着黑袍,腰间系着白麻束带,光鉴黑亮的发丝干净利落的用一支乌木簪束起,背朝着横塘——正是阳和城门处相逢的那个少年。
      他却似未曾察觉身后的来客脚步声,正全身心投入将一书贴摹勒上石——小心翼翼的将棉纸数层叠放于摹纸上,以石均匀砑磨,样子颇为专注。待得将银朱俱研粘于碑石上后,又极轻巧地取下摹贴,放置在旁边一木提盒内。而后卷起袖子,拈起身旁的刻刀,凝神片刻后缓缓下刀,斜斜斫入。他每镌刻几字,便停下来,用手凌空虚书,一撇一捺提顿之间,甚是灵动游弋。而后复又下刀镌刻。
      许是为他神态所惑,横塘不由端看石碑上已然刻出的碑书。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原来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呀,这碑石看上去质地极坚硬,刻此类行书法贴不容易。” 横塘不由道。
      少年微吃一惊,回过身来看到横塘,便起身致歉:“听脚步声,以为是寄思送饭菜来,原来是女客。这里是私人碑园,并非游玩处。”
      横塘连连摇头:“不,我是来找杨敏文杨先生的。”
      少年微笑:“先生有些许事情出去,即刻便回。”他引横塘走到院子角落处一石桌旁,拎起瓷壶,沏了一杯茶。“姑娘稍坐,这是今年新上的松萝茶,味还不错。”
      横塘道了一声谢,道:“你自忙去,我这里自等着先生无妨。”
      少年点头致意,便回去那石碑前,继续先前的镌刻活计了。
      庭院很静,除了偶尔传来的鸟鸣声之外,还有高墙外深溪击石的水声,此处地势颇高——刚才横塘进来前,这碑园外面的青石路俱是上行的。
      横塘端杯喝茶。这松萝茶果然香醇,虽然泡制时间有点久了,且是冷茶水,但还是口齿留香的感觉。她坐着无事,百无聊懒,不免观看少年刻碑,视线不由自主停留在对方腰上系着的白麻束巾上。
      他刚才在城门前叹息,又腰缠白巾,难道那五人中,有人与他有渊源?又和外公端木华堂长得如相像,难道他竟也是端木子弟?
      正胡思乱想间。外院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之传来脚步声。又进来一位灰袍老者,广袖宽襟,一派儒雅。他看了眼凌横塘,既便把眸光移开,朝那少年人走去。
      横塘装作看着其他碑书,暗自诧异。看来,这里常有陌生客光顾,这位老者根本无暇问讯外客的来意。还是徽州人的胸襟风度本就是如此?
      老者在少年站得片刻后。抚须道:“‘觞’字镌的不错,已得《兰亭集序》原有精义。你悟性一直不错,就伤在太好尚意。”
      “尚意笔法,由心境走笔锋,和我们刻砚之道不谋而合。”少年微笑解释。
      老者抚须笑道:“无所拘束自然是好,有所创意更好,然创意构筑于基石之上,基石不稳,未免失之于根本。”
      “是。”少年答应。
      过得片刻,那老者道:“你去吧,这里我来双钩上石。”
      少年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石尘,举步欲走之前,看到横塘,才想起来,“先生,这位姑娘是找你的。”
      老者讶然,“找我?我还道是……”老者忽然呵呵笑起来,没有往上继续说话。
      “杨先生,小女子姑苏人氏,有事找先生商量。”横塘敛礼。
      杨敏文“哦”了一声,抬手揖让道:“坐吧,找我何事。”他率先在石桌旁坐定,横塘犹疑片刻,也跟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他们说话间的时候,那名少年已然离开园子,走得人影不见。
      “先生,我是姑苏周公景文的后辈……苏州近时发生的事情,先生可曾听说。”横塘道。
      杨敏文点头,“已听说,城门告示也张贴出来,没想到,你竟是周公亲属,一个女娃子,怎忽地到徽州府来了?”
      “说来话长……先生,横塘此番寻访与你,是想求你一砚!本想有所隐瞒,但这样做,又有失我们周家做人的根本,所以实言相告,昔日魏党崔呈秀曾向您求砚,您并没有应诺,是因为看不起对方的为人,而横塘向你求砚,还是想走崔府门路,救得我祖父一命。我知道,这事对先生您而言,实属违心之举,但于横塘而言,祖父安危胜过一切,所以,明知又让你先生为难之处,还是想尽力一试。”横塘恳切道。
      杨敏文沉吟不语,横塘静默以待。
      良久,杨敏文方道:“周公的为人,我也有所耳闻,刚正不阿,心里感佩得很!我的规矩也是视人而定的,你们周家一个女娃子都能迢迢百里到徽州来寻我,我岂又是见死不救之人……但是,侄女……我不妨称你为侄辈,你不介意吧……你或许不清楚,对于刻砚,我已洗手多年了,我眼睛不好……目下,只能帮帮友人刻刻碑石,聊以闲情而已。”
      横塘不由满眼失望。
      但杨敏文又续说道:“刚才出去的年轻人,是我唯一弟子,他跟我数年,年轻虽轻却颇具灵性,刻砚一道,尽得我传,我心亦甚慰,不使一生技艺而失传。他在徽州城内斗山街有一砚馆,名叫‘溯石斋’。你不妨去找他,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无论如何帮你一回。”
      横塘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忙起身福礼相谢,“先生大恩,横塘来世作牛作马亦不能报,只能叩谢了。”说完她就要下跪。
      杨敏文忙出手相扶,莞尔道:“我要你作牛作马又有何用,来世的事,来世再说吧。”又随之神色一肃,道:“只是凤洲那里,此刻没有上佳的龙尾石,没有好石,再有精湛的技艺,哄别人犹可,崔贼虽然无耻,但却是懂砚之人……这却是难啊。”
      横塘的笑容又凝住了。
      杨敏文略思忖片刻,道:“此事,还是由我亲自来跟凤洲说吧,此事须商量,他那里,二品三品的石料有,用点心思,或许还有可为。”
      横塘郑重道:“不论怎样,还是深谢杨先生。横塘身无长物,空上门告扰,实为救亲心切,也只有厚颜为之了。”
      ***  ***  ***
      那天晚上,横塘回到山庄已是上灯之时,天黑路难行,但横塘的心却颇为雀跃。自入徽州以来,一直逆水横流,只到今日才见曙光。然而回到山庄后,横塘的好心情却嘎然而止,想到了外公华堂,她的心思便如蒙上一层薄翳,顿时晦涩不明了。
      更兼入梅楼之际,对门的十八叔婆那莫名其妙的问话:
      “闺女,有无看见我的碧奴?”
      横塘诧异,“是那只黑猫么,没有看见呀,叔婆找不见它了么?”
      “是的,昨晚还在庭院里乱叫,我嫌它烦,没有放进屋内。不料今早找不见,还以为上哪位姑娘屋里玩去呢。但是中午又不见回来吃中饭,这瘟猫,也不知哪里游荡去。”
      听她说“这瘟猫,也不知哪里游荡去了”之语,横塘微微不悦,一点头道:“许是过回儿就会回来。”就一整衣衫自走开去了。
      走到屋内后,还犹自听见八叔婆呼唤:“碧奴!碧奴!阿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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