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雪山寂静

43、探狱

　　才交四更，横塘就醒了。
　　夜色仍旧浓黑，客栈居室里不见一丝光亮。她起床摸索着点亮烛火，看着室内器具陈设，心思怔忡。
　　从崔府出来时，已然二更时分，乘着马车回家，洗漱后睡下估计已近夜半。那么总算起来自己才睡了一个时辰。横塘叹口气，今晚将是不眠之夜，心思清明如水，这几天林林总总的事情渗透于四肢百骸中，清晰映射在心里。
　　她理该感到安慰的。当端木秀峰蹬上马车坐在她身旁，轻轻说道“事成了”时，她就长舒口气，但同时亦感到紧张——终于可以入诏狱探视爷爷，但他会是什么模样呢？有没有吃苦？有没有遭到刑逼？这些担心她早早压在内心深处，但无暇顾及。然而此刻，先前全付费在如何见到老人的心思已悄然消退，于是种种担心又复萌发。
　　端木秀峰出崔府时，脸色并不快愉。这是为什么？
　　当时她问他：“事成了，为何十一哥反而忧心忡忡？”
　　端木秀峰微微摇头，若有所思，最后嘱咐道：“见景文公时，你不要对他说，我们要劫狱。连暗示都不能有。”
　　“为什么。”
　　秀峰没有说明原因，只说：“直觉如此。”
　　端木秀峰的情绪明显影响到了横塘，一直以来这位十一哥行事均是从容不迫，但昨晚的归路上，端木秀峰明显是有心事的，有他拿不稳的隐忧在里面。
　　是什么影响了他？
　　横塘回思着来路，秀峰和她的对话，他向打听了很多关于爷爷平时的言论态度。她越暴露多一分，他的神情似乎也多一份凝重。
　　横塘忽的掀被而起，走到房门前，并打开了那扇门。而后又缓缓关上了门——自己定是疯了。乌漆麻黑的，十一哥还在睡觉，自己开门做什么？难道去敲一个男子房门，和他讲话不成？
　　横塘自失一笑，合上房门，复又有床榻上躺下。只是神思一片清明，哪有什么睡意可言。然后瞧着窗纸外透进青白的光泽，天慢慢亮了。
　　匆匆洗漱，换上干净衣衫。凌横塘打开屋门，赏心悦目的吸了口气，阳光正爬上对面屋棱一角，照得东厢房上瓦楞镀上一片乌金。目光再往下，对面房门已然大开。
　　横塘匆匆穿进院落，跨入东厢客房中。
　　房间被屏风隔成两间，内间床榻上被褥整齐叠着，外间圆桌上放置着刚沏好的一壶茶，除其他三把椅子置入桌子底下外，另有一把椅子拉出于桌前，位子前桌上一只茶杯中仍有半杯残茶。
　　横塘心“咯噔”一下，用手试了试茶盅外延温度，茶是凉的。又晃了桌中那壶热茶，却是满壶。这厅室每天都有人早晚打扫，显然这杯残茶并非昨天留下，也不是今晨从壶中倒出喝剩所致，而是……端木秀峰昨晚上也不曾安睡，夜半起来喝茶独坐过？而被褥那么整齐，也难保他昨晚根本没睡过也未可知。
　　***　***　***
　　“两仪拳”施展起来要比太极快，却不失太极稳若磐石的气度。
　　客栈后院，端木秀峰大清早起来，只穿着贴身的白色衫裤。拳脚翻飞，行云流水。
　　安九在旁笑道：“这套拳法如何？”
　　“还行。”端木秀峰收势后，活络拳脚后，整个人神采奕奕。“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两仪。这套拳法莫非从太极变化衍生而来？”
　　安九伸了懒腰，道：“正是”。又压低声道：“昨晚我值诏狱，过去看了看你那贵亲，他身上俱是伤痕，只是精神还不错，能吃能喝。”
　　秀峰点头，“在他面前勿露痕迹。”
　　安九道：“你不告诉他原委？为什么？劫狱凶险太大，若犯人肯配合，事情就少一分险要。真要迷昏了，也有百十来斤重呐，危险。”
　　端木秀峰摇头，“我自有道理，对了，这两日你莫来找我，我和崔呈秀照了面，他必然会调查我的来历，你再与我来往可不妙，有什么要事，你想法子传讯，我来见你。”
　　安九“嗤”地一笑，：“这么谨慎……你的‘宠婢’来了。”他朝院子口颔首道。
　　端木秀峰回首，就见横塘出现在园门口，正朝这边走来。
　　“十一哥早，安九哥早。”横塘招呼。
　　阳光淡淡照在横塘白皙秀雅的脸上，脸色一如既往的和润宁静，安九忙打个懒腰道：“阿塘，你来的正好，陪你十一哥练拳。若对两仪拳有兴趣，让他教你。”说罢拱手去了。
　　“多谢安九哥。”横塘冲着他背影回答。安九院落门口闪身而出，远远传来声息：“不客气，你是十一的妹子，也自是我安九的妹子了。一家人不要太客气。”
　　端木秀峰呵呵一笑，而后问横塘：“吃过早饭没有？”
　　“未曾。”
　　“我们一起吃吧，我有事同你说。”
　　回到客房内，让小二铺排早饭。端木秀峰率先落座，挟起一只窝窝头，和着清粥，几口下肚，而后才道”
　　“我两年前曾救过一个女子和她的孩子。”
　　横塘神色微凝，一口清粥到嘴边却停匙不动。“哦？”
　　“徽州山多，地稀人稠。横塘你是知道的。”
　　“嗯。”
　　“许多山径峰回路转极为险峻，特别发山雾时，一不留神便会滑下山崖枉死谷中。那年秋天，我自鄱阳湖看望母亲后归来时，路过黟县，在一处狭谷处，听到隐约的婴孩啼哭声。彼时山风横生，那声音竟是崖下传来。我下马察探，并不见有什么。正要离开时，却又听到一女子声息极弱地呼唤‘救命’”。
　　“嗯，你救起了她们……” 横塘点头。
　　“不是，婴孩活了，那女子却死了。”端木秀峰摇头。
　　“为何，她不是还能呼救么。”
　　端木秀峰修眉微蹙，道：“我从左近人家找来帮手，要来长绳缚在腰间，攀岩而下。在半山腰中一株老松上，找到了卡在树梢中的母子二人。那女子脸色灰白，死搂着怀中婴儿，尚敞着胸怀喂乳于自己儿子。此时虽属秋季，但山中却已有料峭寒意。那女子竟解怀敞衣，丝毫不俱寒冷。”
　　横塘眸光微湿。
　　端木秀峰续道：“那女子见到我，费力举起婴孩，示意我先将那婴儿抱上去。我接过后对她说，稍后便下来救她。她无力地点了点头。然而，就这么一上一下的功夫，左不过半柱香时间，等我第二次下去后，却发现这个女子已然昏迷了。我依前法，将她带上山岩，掐她的人中，她却始终不曾醒来，身子慢慢僵硬。我才知她确实死了。”
　　横塘喃喃道：“怎么一会儿功夫她就死了呢？你也对她说了，会下去救她。就算撑也要撑住。”
　　“后来才知，她是左近山里人家的媳妇儿，抱着儿子到娘家小住，恐是雨天路滑，山雾迷离才失脚在山谷下。而距救她上来那天，她离开夫家已是七天以前的事了。她在崖壁间捱过了足足七天，餐风饮露，还要哺乳她的孩子。她的心志全在这个孩子身上，等到我抱着婴儿离开时，她心志松了……油尽灯枯！”
　　横塘脸色渐渐凝结，目光停留在端木秀峰身上。良久……她颤声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担心我爷爷……”
　　　　端木秀峰极缓说道：“正是。”他放下筷子，起身望着窗外。
　　横塘微思，随后道：“我明白了，进诏狱后，该对我爷爷说什么。”
　　秀峰点头：“事在人为，就看天意。”
　　***　***　***
　　两天后，崔府管家送来两件东西，一封手书，一块腰牌。
　　“我家相爷说了，今晚让你们过去，到时候出示这两件东西，自有人会带你们进去……叙话时间不要太长，相爷也为难。”
　　“我明白。”秀峰回答，又问：“今日许显纯在否？”
　　管家意味深长一笑，道：“许佥事出外公干去了。”
　　秀峰也微笑，“多承相爷厚恩，请致意崔公足下，他日鄙下定当再行造访，厚谢老大的美意。”
　　北镇抚司狱设在一个前后五进院落里。外观青砖叠瓦，与普通官衙并无二致，唯其外面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方予人以阴肃之感。
　　在第一进院落官署中，向当值官员递上手书和腰脾，又被检查了随身携带的包袱，缴卸了随身尖锐物品。便由一名差隶带领往第二进院落而去。
　　狭窄的屋弄，高屋下洞开的小窗，罗雀也不愿停驻的石檐，不时巡游来往的兵士……直到此刻，横塘才意识到自己已进入了诏狱，她甚至呼吸到院落中散发着腐败的气息，踏触到覆满茵茵青草的泥土里渗满着的血污。
　　院虽有五进，却内里屋屋相联，弄堂曲里拐弯。曲折迂回处，根本弄不清自己行到第几进院落。直到停留在一扇铁门前，差隶“哗啦”一声抖出一大串铜匙后，横塘才悴然醒神。
　　“咣当”一声，重重铁门开启。已适应室外白光的眼眸乍见的是——室内的一片漆黑。爷爷便在里面么？横塘的心急剧紧缩。
　　“劳小哥费神，这点小钱不成敬意，聊以喝茶卖点心罢。”端木秀峰取出一锭白银，递入差隶手中。
　　差隶迅速将那银子纳入怀中，咧嘴一笑：“客气，请便吧。”进狱门内取出一长条凳，自顾坐下。
　　随着身后第一道牢门的关闭，狱内又沉入昏暗中。
　　屋内长廊十数步才见一长烛发出微弱的光芒。长屋里分成几十个小间，每间都制有一木窗一木门。窗离地只数寸，方寸之间约两只手掌般大，容人递吃食进去。木门外装着铁销。凌横塘闭目适应黑暗后，才趴在地上从窗口内视，屋是空的，黑乎乎看不清有人形存在。
　　“在这里了！”端木秀峰在最里端数上第二间招呼她。他的目光尚停留在窗口。“其余都是空的，只有这间有人。”他向她招手。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要镇定，然而端木秀峰一招呼她，横塘就觉嗓子眼堵得发涩，急趋几步。端木秀峰已然拔开门上铁销，开启木门。她急入室内，又猛然止住脚步。
　　牢内光线昏暗，有嗜血的苍蝇嘤嘤乱舞，虽然步过长长甬道，早已适应了狱内驱之不去的腐肉气息，但她还是嗅觉到此刻中人欲呕的阵阵腥臭。黑糊糊草堆上缩团坐一个人影。
　　“爷爷。”横塘轻唤，“塘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