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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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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皇城的柳树长得好,飘的柳絮格外大,最后一场的柳絮铺的漫天满地,恍若给这座皇城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美归美矣,却麻烦的很。
行步匆匆的人们稍不注意就会吃到一嘴的‘雪’,这滋味自然同真正的雪不同,入口后绵绵细细,嚼不断,扯不净,折腾许久才弄得干净,费时又费力,少不得连正事都被耽误。
遇到脾性好的笑一笑走开也就罢了,遇到脾性不好的恨不得把最近的柳树拦腰踢断,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故意重重把地上铺落的柳絮踩得碾入泥尘方能泄恨。
茵茵杨柳开遍,春色亦芳菲,这样的好时日皇城却风潮暗涌,朝廷政局几度变换,权力如同蹴鞠在人群里翻来滚去,胜败便是兵家常事。
昨日还耀武扬威的坐轿经过朱雀大街洋洋得意,今日就身首异处玄东门,连尸身都没人敢去收。
上面的血流成河,下面的百姓们就过得胆战心惊,唯恐出门一不小心会撞到哪位贵人,一命呜呼不知丧与谁手。
但一家老小的日子必须维持,万般无奈还得硬着头皮出门做生计,出门时先迈哪条腿都要再三思量。
于是这表面瞧着皇城依旧国泰民安,繁华热闹,实际却是波涛汹涌的深沉海渊,水面平静如初,所有的翻滚潮涌悉数淹没在这鎏金般的雪色中。
可有句古话说得好,再喧闹翻腾的海水,终有一日会恢复它本该的平静。
正比如,近年搅得朝堂最为喧闹不安,把无数人命卷入的看似无害渺小,实则危险至极的深水旋涡,此刻就被突兀伸入的一只手随手一抬就轻松打散了,令其不得不放开即将入嘴的猎物。
飒飒风声猛然响在空中,身旁皆发出一片惊恐的倒吸声,傅风刚要闻声转身,下一刻便觉肩膀剧痛,手臂一软拿不住东西,带血的匕首就跟着那东西一道砸落在地。
十颗南海黑珍珠镶嵌的匕把砸在青石砖上发出一声当啷的脆响,竟被磕碎了一个小口子,似乎预兆着什么。
从未发生过的意外令他不禁错愕片刻,顺势低头看去,一只金漆鱼纹的羽箭从他左肩破肉而出,足有半掌长度,足见这一箭多么强悍雄厚!
尖锐闪着寒气的箭尖坠着颗颗鲜红的血珠,汩汩滚出的鲜血把他的肩头打湿了大片,华贵的曳撒黄袍染上血污竟显出别种异的美感。
他愣愣盯住被羽箭打穿的肩头,一时竟忘了疼痛,只觉得果然自己的血肉看起来比这些自诩高傲尊贵的皇亲贵族都干净许多。
凄厉痛嚎的尖叫声还在耳边吵吵嚷嚷,活像被拔了舌头的鸭子嘎嘎乱叫,吵闹不休,终于教傅风回过了神,把注意力放回了当下。
他颇不耐烦的看向跪在地上捂脸嚎叫的华衣妇人,斥道:“鬼叫什么?不就是挖了你一颗眼珠嘛!”
此刻,华衣妇人脸上血泪簌簌,一股股血珠从她指缝间争相滚出,很快染了一身鲜艳血色,衬着她凄厉的尖叫声显得可骇又凄惨,旁人却根本不敢上前相助。
莫说相助,就是挪一挪脚也不敢。
她们深深记得傅风进府之时云淡风轻的丢下的一句话。
“谁动一下,那双腿后面就可以跟着杂家一道回了御司监,正好掌刑册的刘公公最近刚换了两条狗。”
一瞬间众人就听清楚听明白了,他要的只是腿,而不是人。
何况那刘公公是出了名的狠角色,他养在身边的狗就跟他身边的人时常会换,人是被他打死的,狗是被他喂死的。
刘公公吃人,他的狗,当然也是吃人的。
于是一府奴仆只能眼睁睁看着傅风命身旁跟随的阴爪把堂堂王妃从房里拖出来,接着对满脸惊恐的王妃温和的笑了一笑,眉眼阴柔如阳春三月,显得极尽无害而温雅。
然后他就是这般温柔无害的笑着,姿态优雅的弯下腰,慢悠悠掏出袖里的匕首生生挖出王妃的一颗眼珠。
哪怕直到现在,她们仍是站在原地,双目惊愕的望着肩膀中箭的傅风,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几欲不闻。
半身蹲在妇人面前的傅风姿势不改,只是摇头啧啧两声,好似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随即伸出完好的那只臂膀把滚落在脚边的一颗眼珠捡起丢回妇人身上,再极其惋惜的叹气道:“可惜了,本该挖王妃的一双眼珠子。这剩下的一颗就再放你脑袋上寄存一段日子吧。”
说完,他捂住受伤的肩膀站起身,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几人。
目光所及之处便见一溜的白衣飘飘,长发铺地,恍若数位仙使纷纷迎风降世。
每个人的眉间皆刻有银鎏的霜花纹,站在阳光下皮肤如同雪般的白,雪般的洁,胜如高山上不染俗世的雪莲,凡人能得窥一眼便是无上的荣耀。
而站在中间的人正手执□□,其余几人皆是束手站在他身后眉目低垂,显然是奉他为主。
看着那人手中拿的云纹□□,傅风不由微微眯起了眼。
他万万没想到一箭射伤自己的人,竟然会是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离开神无殿的国师!
大魏楚朝的每一任国师都是神无殿千挑万选出来的,无须上朝当政,办事邀功,甚至见天子不用下跪行礼,衣食住用皆是同等皇帝待遇。
他们拥有极大的权力,身份又等如神明高贵无匹,有些时候做出的决定皇帝亦不敢轻易反驳,便连最尊贵的太皇太后都不得随意召见,便是召见也要礼遇三分,不敢惊声呵斥,这国师的地位就可见一斑。
国师一职受尽大魏楚朝所有国民的敬重敬爱,奉若神明,却只需要做一件事。
祈福。
据说每一任国师皆是神选之子,被尊称为圣子,因受到神明的偏爱而具有与神明沟通的神力,得他们日日向天祈福,以身做献祭,才能庇佑大魏楚朝绵延百载,非是重事一年到头也未必会出神无殿与国师府半步。
他们需日日向神明祈福无暇外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听说是神明不喜欢自己所钟爱的事物被他人窥看,像是养了一只绝世仅有的金丝雀。
神明可以给予这只钟爱的金丝雀许多的偏爱与纵容,却只能让它一人看见,是只属于它独有的珍宝。
傅风抬目远望向那人,只见那一身白衣飘纱的男子执弓站在柳树下,样貌瞧着年轻,最多不过二十七八,却单单一眼便足让众生倾倒,惊为天人坠世,非是凡人能匹敌。
玉身挺拔,漆发如瀑,眉间不纹霜花而是一点红胜鲜血的朱砂,艳色逼人。
那人的五官更是绝妙,每一处便如同最擅丹青的画师一笔笔精心描绘而成,世间绝然找不到第二个人能与之匹敌,只需远远的望上一眼,便令尔等凡夫俗子都觉万分羞愧。
那人只身着毫无点缀的白衣白纱,一头漆黑长发用条白玉螺发带简单束起,挺身站在四处飘飞的柳絮中,当空照下的阳光争相追逐着他的身影,众星拱月托起他的莹白指尖,让人一瞬间觉着这人是站在大雪飘飞的初阳里,美的恍若泡沫,轻轻一眨眼他就会凭空消失。
他的出现,无疑吸引了在场的所有目光,即便是一直捂脸嚎叫的华衣妇人也不禁看的出神,连被挖了眼珠的剧痛都一时忘却,一声凄惨尖叫未有,像是唯恐会惊吓到这位天人的人物。
残忍无情如傅风,看着这人时亦是忍不住的轻轻咂嘴两下,眼中的惊艳之色遮都遮不住。
这位刚上任没几年的国师与前几任的国师有些不同,他不像前面的国师们整年待在皇城的神殿,而是只在每年的初春三月入城,冬日霜末便要返还城外的圣山,再不离山半步。
入城后,这位国师也极少离开过神殿,他见这位国师的机会就不多。
机会虽不多,但每次看到这人,他就明白为什么独独是这人会受到神明的偏爱。
换做任何人,但凡他稍稍皱一皱眉头,就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堆在他面前,只为博得他眉目松缓,嘴角微抿。
可惜这些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位国师笑过。
这位被神明偏爱,被国民敬奉的国师就仿佛是寺庙里那座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烟的玉身菩萨,纵使脚下的万千生灵对他顶礼膜拜,苦苦求他乞怜垂眼,他却心如铁石,一动不动的拈花打坐,看也不看世间受尽苦楚的众生一眼。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空洞冷漠如三尺河冰,没有任何事物能勾起他的半分情感波动。
恰恰,他就是最讨厌这种自傲一等,不屑一切的人。
何况今日他还射了自己一箭,此仇若是不报他决不罢休!
暗戳戳咬着牙的傅风双目阴狠的瞪着国师,而前方不远处受到他直面威胁的国师只静静看着他,神色毫无波澜,狭长的淡色琉璃珠看不清一点情绪。
见状,国师身边的人上前半步,微微欠身,平声陈述出他们来此阻止傅风的理由。
“掌册监傅公公,半个时辰前怀王殿下与宰辅阁老,以及吏部侍郎三人同奏殿前状告你假公为私,为报私仇竟欺辱王族贵胄损伤皇家颜面,此罪难饶,特此命国师大人抓捕入狱,严加审问。”
“私仇?”
血汩汩从伤处冒出,傅风捂紧肩膀冷笑一声:“奴才就好奇了,奴才何时与怀王家眷有过私仇?明明是怀王半个月前因为封地之事当朝与太后大吵一架,太后心中不快,奴才是为皇家办事,怎地还办错了不成?”
“太后说并无此事。”那人表情不变,仍是平述,“太后说她早已忘却此事,何来不满之说。更没有叫傅公公来此寻事,是傅公公本就与怀王有嫌隙,借机报复罢了。”
他前脚才到王府,后脚怀王就领着几位大臣入宫告御状,这时间未免太过巧合。傅风眼神一沉。
是他粗心大意了,竟小看了那个女人。
先帝外出打猎不幸坠马驾崩,留下个不过十岁的小太子匆忙即位,原本的淑贵妃一跃成为太皇太后,身份高贵不知凡几。
新帝年幼登位,年轻貌美的太皇太后便垂帘听政,但朝堂混乱,平日只知梳妆打扮的妇人哪里懂得掌控诡谲的朝局,每次上朝皆是手忙脚乱,任人摆布的糊涂模样,不出多久大半的朝政就落入了内廷掌印掌监和几位辅佐大臣手中。
幸亏先帝留下的辅佐大臣还算忠诚,不然这对母子早被他们内庭分刮的一干二净了,哪还能轮到今日给他下套!
可她以为凭借这区区伎俩,想借国师的手把他置之死地就大错特错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带奴才走自然没问题。”傅风脸色未变,咬牙往前走了两步,笑的又恶又狠,“只是要带奴才去哪个牢狱?大理寺还是御史台?”
他的上面就是掌印大监金玉公公,无论大理寺还是御史台都有他们的人手,他进去了也能出来,就是多花点时间,多受点苦罢了!
可是一旦他出来,那就该轮到他清账了。
他心眼小的很,一点小仇都要百倍奉还,若谁咬了他一口他就要千口百口的咬回来,还要撕裂筋骨,抽筋扒皮的连血带肉的吃下肚!
傅风恶狠狠的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那人显然看出了傅风的无畏无惧,甚至还有些挑衅的意思,愣了一下便回头看向了身边的国师拿主意。
明阳柳絮相伴的国师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看着他的肩膀良久,连他身旁的风都放缓了急匆匆的脚步。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位国师不会开尊口说话时,忽见他微微垂眼,拿着无箭的□□便转身而去。
众人的目光不自禁的追随他的淡色身影,随即听到被吸引来的清风眷恋卷起的雪白衣摆翻滚淡淡抛出的一句话。
“抓入国师府的地牢,叫御医。”
语落,满场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