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矣》春溟

45、第 45 章

　　温以和乔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温以都不记得了，只有乔羽还记得，初冬傍晚，天黑得很快，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穿一件褪了色的薄毛衣，垂头丧气地站在病房门口，耷拉着肩膀靠着墙，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医院里不允许大声喧哗，她安安静静的，只有眼泪掉落的声音，还有受伤小兽一般可怜兮兮的浅浅呼吸声。

　　他当时陪着妈妈上医院忘了做什么，只是凑巧路过，温以也凑巧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脸上一道道泪痕，脏兮兮的，像只小流浪猫。

　　乔羽没有停留，妈妈怕他走丢牵着他的手，他没有挣脱，被牵着往前一直走，离她越来越远。

　　一个多小时以后，乔羽又被妈妈牵着往回走，再次路过那间病房，温以还在，小小一团蹲在角落，没有站着了。

　　她身上忽然多出了许多伤，短一截不合身的裤子破了几个洞，薄薄的廉价面料本就容易坏，有谁狠揍了她一顿，打得她眼睛都肿了起来，青青的瘀血积在眼圈，红红肿肿的，像水族馆里销量不怎么好的鼓眼睛金鱼。

　　她抽抽搭搭地哭着，还是没什么声音，时不时抬起手背擦擦眼泪，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她的手背上也有很多伤痕，一条一条的肿起来，细细长长的，有些裂了口往外冒血，碰了水很疼，碰着咸咸的眼泪更疼。

　　但她没有纸，衣服不能弄脏，只能用手背擦，她尽量避开伤口，但还是很疼，浑身都疼。

　　乔羽看到她，明明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女孩，特别小一只，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他已经快十岁了，比她大了不少。

　　他心里特别难受，脑子一热挣开妈妈的手，再反应过来人都已经到了小姑娘跟前，傻不拉几地蹲下来递过去一包纸。

　　他自己被自己弄得懵懵的，温以也被他吓了一跳，缩着肩膀往角落里躲。

　　乔羽一下慌了，连忙解释说自己没别意思，就是，就是借你纸，不要再哭了。

　　温以很艰难很努力地收起眼泪，乖乖巧巧地看着他，一双圆圆的小鹿眼睛，小鹿被人欺负了，圆圆眼睛变得红红的，多出一种可爱又破碎的感觉，实在叫人心疼。

　　乔羽一下红了脸，像是面对心动的女孩，结结巴巴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温以伸出手，白白小小的一双手，十根手指九根有伤，新的旧的都有，还有旧伤没好又受到了新的伤害，刚结的痂血淋淋地裂开，看起来格外吓人。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乔羽眼睛定在她那双手上。

　　她察觉他的注视，飞快收回手，像是被刺了一下，本能地飞快缩回去保护好自己。

　　或者是保护好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最后的体面。

　　刚才爸爸从病房里面走出来，他和妈妈在病房里吵了一架，就着温以的管教问题，还有到底要不要把她送走。

　　他们意见有分歧，妈妈是孕妇，不能真和她生气动手。

　　但他心里还是气不过，就气冲冲地到病房外面找温以撒气。

　　她浑身都是伤，她的爸爸妈妈没那么爱她，这些都是藏不住的，乔羽看得出来，即使他才十岁，但他看得明白，这是个可怜的妹妹。

　　最后乔羽被妈妈牵走，一整包纸落在温以这里，温以以为他会回来拿，她只用了两张。

　　本来两张纸不够用的，但她是礼貌的小孩，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不能随便用。

　　她在门口等了一整个晚上，爸爸妈妈不让她回家，也不让她进病房，她就一个人脱了鞋蜷缩着坐在椅子里闭着眼睛睡觉。

　　医院夜里走廊黑漆漆的，她很害怕，手边只有乔羽那一包纸，她不敢哭，电视剧里说鬼最喜欢吃不听话爱哭的小孩，她不能哭。

　　可她还是哭了，偷偷地哭，脑袋埋在膝盖里，这样鬼看不到，眼泪把裤子全打湿了，乔羽的纸她已经用了两张，不能再用更多，这是别人的东西，她要当一个礼貌的小孩，这样别人才会喜欢她，才不会像她的爸爸妈妈那样讨厌她。

　　但是最后乔羽没有再出现，乔羽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被子暖融融的，下午出了太阳正好晒了被子，整个被窝都是阳光的香味。

　　他忽然想到白天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会不会有可能还站在病房门口，蜷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压抑着哭声悄悄抹眼泪，像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温以总是这样，她不喜欢大哭出声，哭泣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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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乔羽再次见到温以，在她的学校门口，看到她围着蛋糕店粉色蕾丝围裙，扎着不高不低的马尾，肤如白雪，墨发乌黑，眉宇间隐约见有愁云，看起来还有些不健康的颓败。

　　如同一朵即将凋谢在清晨的漂亮小花，摇摇欲坠地悬在枝头。

　　他并没有将当时瘦弱的清秀女孩和曾经的可怜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但他很快动了心，他大概喜欢的就正好是温以这种类型，孱弱的美人，孤独，温润，沉默寡言，眼里常常含着泪意，也有一些苦中作乐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清晰的认知。

　　之后他做了不少功课，将温以的家庭、履历，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说不上优秀的一个人，规规矩矩上到初中，中间出了一点事情，没考上高中，在这所中专继续读书，家里有一个弟弟，没有哥哥姐姐，父母工作也都很普通。

　　乔羽当时肯定是有些失望的，他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女孩竟然如此普通，甚至都说不上普通，应该是卑劣。

　　在他眼里，高中都考不上只能读中专的小孩已经算得上是社会最底层的渣滓了。

　　可他偏偏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女孩，他心里无奈，却怎么也放不下。

　　温以其实不怎么好追，乔羽花了不少力气。

　　但他没有珍惜，他生活在爱与关怀中，拥有很多很多爱，温以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他却并不清楚其中分量。

　　他辜负了温以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