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边的山》锦一弦年

19、《海岸边的山》七、风雨桥-1

　　《海岸边的山》七、风雨桥-1

　　“你看，这就是问题，如果他们都像期待中那样死去，代价却是他也如此落魄不堪呢？”

　　【七】风雨桥

　　—1—

　　天空暗蓝色，无风无云，遥望无边际。

　　长长的风雨桥横越海河，整体由桥、塔、亭组成，使用暗红色的木料相筑，桥面铺板，两旁设长凳与横栏，桥顶盖瓦，檐角翘起，一眼望去，只见长廊深远。

　　因行人过往能够躲避风雨，故称风雨桥。

　　前方放着一张长桌，姜山阁愣愣的走过去，此刻无风也无雨，只有无尽深幽的夜幕，与缓缓流动的长河。

　　——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侯，姜山阁还清晰的记得，是在喧闹的礼堂中。迎新的横幅和招新宣传挂得到处都是，一场名为《旋转卡门》的话剧落幕，迎来阵阵掌声。

　　姜山阁坐在观众席中，与众人一同望向舞台，站在中间的学长最为显眼，因为他很高，因为他是主演，因为他很帅，因为……他很干净。

　　姜山阁的脑海中只能想到这个词，干净。

　　没有任何扩展或解释，因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或许是因为姜山阁喜欢透明的东西，例如玻璃瓶，所以“干净”这个词对他来说，是极高的评价，也是格外特别的存在。

　　他只能这么解释。

　　“作为本届学生会主席，我欢迎大家加入学生会！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来找这位学长，或者来找我。”学长站在台上，微笑着说，“我叫陆清晏，河清海晏的清晏。”

　　河清海晏，海晏河清，比喻天下太平。

　　陆清晏穿着清爽的白色校服，五官俊朗，宽肩窄腰，相貌堂堂。他挥手致谢掌声，扬起下颚线，利落的短发随动作摇动，意气风发。

　　一眼万年。

　　如若遇见蔚蓝。

　　——

　　告白，是姜山阁至今为止作过最勇敢的一件事。

　　甚至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男人。

　　陆清晏却看起来很是平静。或许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同性告白，姜山阁猜测。

　　也是，以陆清晏的条件来说，不论同性还是异性，都很招人爱慕。

　　“我不排斥同性恋，不过……”他说，“抱歉，我暂时不想恋爱。”

　　俗套的借口。

　　“不过你的理由很有趣。”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陆清晏温柔地微笑起来，“你说你感觉一定要现在告白，因为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这是你此生唯一一次机会。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像是，我们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一样？”

　　“直觉。”姜山阁也无法解释。

　　以他现在对陆清晏的喜欢，其实完全不足以违背社恐的本性，去大胆告白。但不知怎么的，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他的大脑一直在疯狂呐喊，一旦错过此时，以后就再也没有缘分。

　　无法解释的奇怪念头，推着他往前去。

　　“好吧。”陆清晏笑起来，露出好看的明朗笑容，“那我先欢迎你加入学生会？”

　　“……好。”姜山阁回复道。

　　——

　　陆清晏很帅气，什么都会，篮球校队队长，话剧社社长，还代表省队去参加过竞赛。

　　陆清晏的修养很好，能看出来他的家境也很优渥，长相好，个性好，成绩好，家境好，自然就带来的人缘好，他似乎和谁都能成为朋友。

　　为数不多的几次矛盾，或许都是站出来帮姜山阁说了话。

　　每一件事姜山阁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他同时也在不断告诫自己，这只是陆清晏的正义之心罢了，别自己误会了，像傻子一样往漩涡里钻。

　　一次、两次、三次——

　　不知是从什么时间段开始，风云人物的陆清晏，和勉强度日的姜山阁，因为正义之举的交集，却让两人的境地开始逐渐不堪。

　　难听的谣言开始疯传，从姜山阁如何勾搭人开始，到他俩的带颜色场面，传的绘声绘色。尽管两个人根本没有在一起过，也根本没有过任何肢体接触。

　　雪上加霜的是，姜山阁女装的事也不知道被谁翻了出来，谣言愈发下作。姜山阁无力的否认着，杯水车薪。

　　姜山阁越来越厌恶学校。

　　陆清晏表面上看起来若无其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也不好受。

　　姜山阁开始断绝和陆清晏的正常联络，屏蔽掉那些他能自己开心的时刻。转而开始疯狂的躲避着陆清晏，祈祷一切都结束掉。

　　在一次补习后，姜山阁被陆清晏堵到角落。

　　“你怎么这么坏？”陆清晏说，“跑路啊……”

　　姜山阁一脸无辜。

　　“你不是喜欢我吗？”陆清晏说。

　　姜山阁却想到了那些难堪的言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清晏只是看了姜山阁很久，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姜山阁始终不知道，那天的他是要说什么。

　　——

　　时间很快，高二到来，课业加重。

　　姜山阁的成绩很好，被迫再一次加入优生补习班。讨厌人群的感受日益加重，他几乎再也没有过笑容。

　　那些无聊的霸凌举动时常发生，姜山阁凭借观察和躲避保护着自己，再加上陆清晏似乎是打过一些招呼，日子还算能过。

　　不过想到补习班，姜山阁就头疼，因为补习地点在校外，每次都几乎得十一点回校，这让他不安，再加上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他和同学的相处，他鼓起勇气去与老师沟通不去补习的事情，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他想大醉一场，依靠酒精获得片刻安定。

　　姜山阁旷了第一天的补习，跑去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找个卡座窝着，祈祷老师能改变想法，考虑他的意见，或者因为他旷课，而作出把他赶出补习班的惩罚。

　　几杯酒下肚，一开始喝的时侯一点感觉没有，某个时刻开始，却发了晕。

　　“你不该一个人来酒吧。”陆清晏说着，坐在姜山阁对面，“他家威士忌酸不错。”

　　“你是跟踪狂吗？”姜山阁不高兴的嘟了嘟嘴。

　　陆清晏指了指店，“我有投资。”

　　“啊？”姜山阁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学校附近的灰色产业，可是最暴利的行业之一。”陆清晏笑起来，“街尾的那家网吧，我也有份。”

　　眼前的陆清晏似乎不是记忆中的陆清晏，高高在上的阳光帅学长，似乎带上些痞气来。

　　“小心被抓。”姜山阁说。

　　陆清晏被姜山阁可爱到，开朗的笑起来，递给他一杯威士忌酸。

　　姜山阁的视线有些模糊，但还是拿起喝了。

　　透明的玻璃杯里，三分之二的酒里泡着柠檬，一口下去，酸酸甜甜，很是好喝。

　　“为什么不再联系我了？”陆清晏问，“以前你每周都会和我发几条信息，说说学生会的工作，说说考试题什么的。”

　　姜山阁的视线下垂，脑袋晕乎起来，“你会……不喜欢。”

　　陆清晏撇了撇嘴，对这个回答露出明显的不满意。

　　“你会难受的……”姜山阁补充着说，“被他们这么说……”

　　“说什么？”陆清晏反问。

　　姜山阁撇了撇嘴，一脸想哭，“和我……”

　　“我才不在乎。”陆清晏忍不住打断。

　　“才怪……没人会不在乎……看法……”姜山阁说。

　　“不，有人在乎，就会有人不在乎，我是真不在乎。”陆清晏说，“人活着已经很累了，还要看每个人的眼色，没必要，也没有好处。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的看法。”

　　姜山阁委屈的抬起视线，“副会长都给我说了……前段时间……你心情很差……”

　　“我心情差可不是因为那些谣言。”陆清晏说。

　　姜山阁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你看，你明明能猜到我在说什么，却开始装傻。”陆清晏不高兴的说，脸上写满了委屈，“逃跑的烂借口。”

　　“你在……说什么……”姜山阁靠着旁边的墙壁，重重的呼吸着。

　　姜山阁的脸上泛起红晕，轻轻的嘟着嘴，十几岁的高中小孩，脸上还有点肉肉的胶原蛋白，他半垂着眼眸，神色迷离。

　　青春的危险，来自荷尔蒙。

　　像是闪着红光的警报器，让大脑断线。

　　恶魔似乎在耳边低语什么，递上鲜艳的红苹果。

　　陆清晏轻轻歪了歪头，趁着还清醒时做出决定，起身走到姜山阁身边，伸出手，“走吧，该回宿舍了。”

　　姜山阁迷迷糊糊的推开陆清晏的手，呢喃着，“补习真烦……”

　　陆清晏抬手结了账，架起姜山阁往学校方向走去。

　　那一路，陆清晏闻到朦胧的香味，像是肥皂香，又像是花香，酒精让人混乱，他分不清是荷尔蒙，还是姜山阁。

　　——

　　第二天的补习下课，姜山阁在回校路上远离大部队，一个人默默的走在后面。

　　没走几步，竟看到了远处的陆清晏。

　　他拿着一个小蛋糕，扬起笑容。

　　两人确认关系。

　　——

　　姜山阁鼓起勇气，给陆清晏看了自己女装的样子，“你会介意吗？”

　　“做你喜欢的就好。”陆清晏说，“我只觉得我对‘姜山阁’的了解更完整了。”

　　姜山阁喉头发酸，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好像被当作“人”在对待。

　　——

　　高二下学期，两人的恋情被动曝光。

　　有人撞见接送姜山阁补习的陆清晏，再加上各种风言风语，事态爆发性变化。

　　“我讨厌补习班！”姜山阁说着，再次去找老师，提出拒绝去补习。

　　但不明所以的老师看了看成绩表，再次选择了拒绝，并表示没有什么比成绩更重要。几次拉扯下，最终又是以姜山阁的妥协了事。

　　陆清晏对他人的看法毫不在意，但姜山阁的情绪却愈发低落。

　　省比赛的通知下来，陆清晏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他很担心姜山阁会因为抑郁的情绪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好在得到了姜山阁的每日联络保证。

　　然而陆清晏没想到自己最终等到的，却是姜山阁住院的消息。

　　因为肋骨骨折。

　　陆清晏回校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进了那几个人的教室，发疯似地狠揍了他们，陆清晏本身就是风云人物，跑进其他班打人更是有无数人目击着，事情闹得很大。

　　恋爱本就是高中生的禁忌词，再加上同性恋爱，姜山阁，陆清晏，优等生，打架，校园霸凌……

　　根本无法收场。

　　几方的家长、目击的学生、老师、班主任……最后，由庆裕高中的邵校长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他面上说会公正处理，转脸后，却以打架的理由给霸凌者郑中舟等人记过，以谈恋爱的原因开除了陆清晏。

　　邵校长只差把对同性恋的厌恶，印在通报的字里行间中。

　　“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陆清晏对姜山阁说，“你好好读书就行。”

　　陆清晏和陆清晏的家人都对此表示了不理解，事发后，他们一边在努力找其他学校，一边也在和学校协调。

　　因为离开学校，不能随时保护姜山阁，陆清晏和姜山阁都努力低调着。

　　姜山阁案子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一定要能忍则忍，冷处理着不断升级的校园暴力。而霸凌者却愈发猖狂，事件不断发酵，直至有一次姜山阁外出补课，几个混混围住姜山阁，他们竟然带着刀，威胁要阉割了姜山阁！争抢中，陆清晏用刀捅死了其中最跳脚的那个人，杜正平。

　　所有人一哄而散，陆清晏带着满身鲜血，逃离现场。

　　霸凌，最终升级成杀人案。

　　陆清晏却成为凶手。

　　姜山阁绝望的认为，如果陆清晏没有遇见自己，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警方找到学校，找到姜山阁，对他说了很多，核心就是让姜山阁去劝陆清晏自首。

　　“他一定会联系你的。”樊一警官说，“我知道事情的起因经过，是对方先动的手。你要相信警方，如果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我们一定会还他清白，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动摇间，樊一给出最令姜山阁心动的条件，“只要你劝他来，这就算自首，这都是减轻罪责的情节，他甚至都不一定会坐牢。”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

　　姜山阁想。

　　正如警方所说，陆清晏想办法联系了自己，姜山阁下定决心听警方的意见，劝说陆清晏自首。

　　陆清晏沉默良久，同意自首。

　　约定的那一天，夜幕降临，红蓝色的光刺眼的闪烁着，警笛声尖得像是要人发聋，陆清晏出现在校门口的广场上，一边是学生和教师，一边是警方。

　　面露不屑的邵校长站在一侧，满脸厌弃的旁观一切，看到陆清晏作为杀人犯出现的那刻，感叹着自己的先见之明，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陆清晏看向姜山阁，他缓缓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姜山阁一只手伸向怀中——

　　“砰——”

　　鲜血突然染红了他的校服——

　　姜山阁眼看着眼前的恋人，熟悉的面容逐渐变得惨白，目光中的情绪逐渐空洞——

　　哽咽扼住他的咽喉，眼泪突然落下，他跑过去抱住他，一个东西被颤抖的递出，上面沾染了鲜血。

　　那是一枚婚戒。

　　他们说，是一个年轻警察的失误，枪走了火。

　　救护车的声音响彻而来——

　　枪击没有正中心脏，或许有生还可能，手术室外，姜山阁崩溃着向上天祈祷，只要陆清晏可以活下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不论要他做什么，甚至是那些该死的霸凌，所谓的阉割，他都可以接受，不论是什么，他都可以接受，只要陆清晏活着……

　　手术室的光一直亮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是漫长到绝望的十一个小时……

　　门被推开……

　　医生说，所有人都尽力了，包括陆清晏。

　　陆清晏很想活下来，所有手术人员都能深切的感受到，可是……

　　……

　　葬礼上，姜山阁还是去了，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走进那里。

　　陆清晏的家人没说什么，只是让姜山阁坐在角落，安静的听着丧乐，陪陆清晏走完最后的这段路。

　　陆清晏的父母是高知分子，憔悴，但保持着体面。陆清晏的哥哥是陆战队的军人，妻子因为怀孕，所以没有来。这本来是一个不错的家庭，如果他们不是围坐在一张黑白照片旁的话。

　　姜山阁的大脑浑浑噩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发愣，偶尔无声的哭，面无表情地落泪，眼里发着空。

　　结束的时侯，姜山阁却怀疑听力般的听到宾客中有人说，“是他不该伸手去掏东西”、“那警察也挺可怜”。

　　甚至，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

　　或许“爱”本就太过廉价，再加上肮脏的自己，让这份爱意在廉价的基础上，增加了难以启齿。

　　身份，成为那些“成熟”的马后炮者的洗白剂，庸俗的自以为是着，数落着所谓是非……

　　姜山阁头脑疼得要死，这一切都让他痛苦得要发疯，他想杀掉他们所有人，每一个所见的人，每一个活着的人，与之有关的，与之无关的……

　　可他闭上眼，却只能看到那幕。

　　那一天的夜里，只有陆清晏突然错拍的呼吸，和满是泪水的眼睛，夜晚太过黑暗，甚至连戒指都差点丢失在人群忙碌的脚步中。

　　姜山阁躺在灵堂的简易床上，不断幻想着怎么杀掉那些，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人，他不断在脑海中演练着各种可怕的关卡，各种残忍的死亡方式，可一次又一次的设计推倒中，他却逐渐意识到，最该死的人，是自己。

　　无论他们的手如何努力紧握，最终还是如棋子般散落。

　　如果没有所谓的爱，是不是我们都会更幸福一点？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是不是你会幸福的，和普通人一样？

　　或许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教授，飞来飞去的向学生们讲述着，这个世界最需要的是包容，收获掌声和认可。

　　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窝在不会被伤害的房屋中写作，写着不是那么光明、也不是那么阴暗的故事，告诉他们我的故事里虽然打眼一看有点黑暗，但其实都充满爱意。

　　又或许，我们会不会牵着手，迎着清新的海风，在浅色天空下，说笑着往前走去，左边是林荫道，右手边是栏杆，往下几米是沙滩，远方就是蔚蓝色海岸……

　　如果可以都活着，该有多好呢？

　　他决定将最后的棺木，留给自己。

　　或者说，是唯一的棺木。

　　头七，回魂夜。

　　姜山阁来到陆清晏的墓前，神色空洞的，一口、一口，吃空所有因抑郁症而藏下的处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