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Distant Dreamer ...
-
从这走上13层台阶，向右转至走廊尽头，就能到达青城的训练室。
及川彻经年累月地习惯了这一场景，眼前每个细节在视觉触及之前便已在脑海中纤毫毕现——阳光会从落地的玻璃窗外透进来，打磨得光亮的瓷质地面上有灰色的、被填平的缝隙痕迹，接续着延伸到那扇门前。
平日有训练时，他通常不会是第一个到的人。往往刚到转角，耳边就满是沸水般的喧闹，间或夹杂着小岩制止后辈打闹的声音。
现在周遭的一切却如此安静，连同阳光里那些悬浮的细小微尘都停止了流动。
及川伸手打开了训练室的门，偌大的场地里空无一人，器械整整齐齐地摆在架上，阳光从他背后照到那些冰凉的金属上，反射出漂亮的、金色的光。
“怎么回事，人都去哪了……”
也许是小岩私下约了松川和花卷他们去桑拿房？不知道会不会像之前那样，顺手给他带个牛奶面包回来。
要是刚出炉的就更好了，面包的香气很能抚慰人心。
门外突兀地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很轻，也不快——不属于青城的任何一个人。
“请问，是及川君吗？”
听到声音的及川转过头去，只见有个人影站在门外，犹如他身上披着的阳光一样沉静。
“这次执行跨队联合任务，有幸成为及川君的临时搭档。”那人见他没有回答，站在原地自我介绍道，“菅原孝支，来自乌野，编号02。”
及川向前走了两步，距离近了才看清来人有着一头灰发，皮肤在乌野那套黑色制服的衬托下显出异于常人的白皙。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和他的长相如出一辙的精致。
联盟的构架之下，不同队伍各有分工。例如伊达工负责提供技术支持，枭谷主要负责搜索援救，稻荷崎则负责战备协助等等。
而乌野的工作职责并没有那么清晰，但私底下一直流传着关于他们“清道夫”的名声，说他们专门帮联盟干些脏手的活，刻薄一些的甚至会直接称乌野是“垃圾场常客”、“不会飞的乌鸦”。那标志性的黑色制服一旦出现，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揣测和联想。
之前他们青城和乌野有过些不咸不淡的交集，对乌野有这么一位编号如此靠前的人，却没什么太多印象——
没想到是个美人。
及川伸了手，将掌心摊开：“跨队联合任务？黑尾那家伙又派了什么难题过来？”
对方心领神会，微笑着递来随身的记录设备，显示屏上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下方附着黑尾铁朗那龙飞凤舞的签名。
只听菅原突然问道：“及川君去过阿根廷吗？”
“阿根廷？去过几次。”及川单手接过，“怎么了，这次又要去？”
“是的，任务地点是圣胡安。”
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面配的地图清楚地标出了那个他分外熟悉的小城——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任务的内容常规且简单，去某个既定的地点回收某样东西。
这种事有什么必要跨队联合执行？黑尾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
“什么时候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及川瞟了一眼菅原的周身：“可是我看你什么也没带。”
“路上比较匆忙，所以……”菅原再次笑了起来，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就麻烦及川君把青城的装备暂时借我用一用。”
各个区域的条件和状况不同，相应的配置也都不大一样。及川大大方方地将青城的所有储备展现在菅原面前，一点要藏私的意思也没有：“就按你的习惯，挑些轻便的吧。”
等他在库房里转了一圈，将自己要用的东西逐一备好，回头见灰发的青年正站在台前，清理挑出来的枪支。
及川并不知道这位乌野的2号实力如何——他选了最普通的一种枪支型号，看不出太多信息，拆卸时手法倒颇为娴熟，平常定然勤于练习。
不过只是这样的话……还远远不够。
及川站到菅原身边，将装了枪械的皮套丢到桌面上。
接着他骤然出手，去夺菅原手里还没有装好的枪。
菅原愣了一瞬，手中的枪支半成品已然被对方抢走。他侧身躲开及川随后而来的肘击，伸手将桌上的枪械皮套扯到手里，拔出最外侧的一支手枪。
与此同时及川装好了最后的部件，两人都将枪口指向对方。
“抱歉，及川君。”菅原微笑道，“那把枪……我还没来得及备好弹匣。”
及川挑眉道：“菅原君在用枪之前，也得确认一下保险的位置。”
“及川君只是想试我的身手，不是想要我的命吧。”菅原将手上的枪松开，枪支在他的食指上转了半圈又被勾住，“我对阿根廷完全不熟悉，不过……我会尽量不拖及川君的后腿。”
及川也随着他枪口倒转，把枪还给对方：“只要跟紧我就没问题。”
两人伪装成普通旅客，搭乘客机去往阿根廷。
路途相当顺利，顺利得让及川几乎有点想不起其中的过程——一上飞机他便难得地有些犯困，坐在旁边的菅原几度试图和他攀谈，到最后只是帮他盖了条毯子，而后随手调暗了机舱内的灯光。
他很清楚在陌生人面前睡着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尽管对方是联盟为他指派的临时搭档，他也没有掉以轻心的理由——故而一直留着一点清明，暗自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就这么在半梦半醒之间度过了十数个小时，南美洲上方的气流让处在下降过程中的飞机有些颠簸。及川微微睁开眼睛，见菅原将盛了水的玻璃杯拢在手中，继续翻动着放在膝头的书，显得相当镇定。
他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毯子，在放平的沙发椅上侧了个身，枕着书页翻动的声响短暂入眠。
飞机最终平稳地停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土地上。及川下了舷梯之后突然停住，以至于跟在他身后、正想着什么的菅原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我们接下来的路线，黑尾是怎么安排的？”
菅原顿了一下才低声道：“应该是在这里转机，直飞圣胡安。”
“在这里转机不够安全，我们得换个方案。”及川的态度斩钉截铁，“菅原君应该也感觉到了吧，周围有些不友好的气氛。”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了候机室前。菅原用余光极快地瞥了四周，到达大厅内的人三三两两面目模糊，可菅原能感觉到他们投来的视线，如影随形。
果然，情况在向着不利的方向发展。
及川将菅原的紧张看在眼里：“菅原君有什么想法？”
“能摆脱这些人自然最好，不过……感觉有些困难。”
“倒也不那么难。”及川将背包拎在手中，“走没人的地方就行。”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理论上来说是不该有成片沙漠的。
但菅原跟着及川走入了一片秋黄之中，硕大而金红的恒星向着地平线下砸落，有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他拧开水瓶的盖子，喝了一口，假装没看见里面的液体正在发出不自然的、细微的抖颤。
随后打破沉默：“及川君打算一路步行到圣胡安吗？”
“菅原君累了吗？”及川抬手指了指前方，“那有个废弃的据点，可以暂且落脚。”
顺着及川的视线，隐约能看见不远处的沙丘下现出了铁皮屋顶的一角，令人感到视觉上直观的违和——整个建筑物好似从某个城市的街道旁直接复制粘贴而来，而走得近了，却又能明显感受到它被风沙摧残过的破旧。据点外有一小片空地，地上画着供车辆临时停驻的长方格，而沙漠之中并没有任何可供车辆行驶的通路。
这些过分真实却有些荒谬的细节虽说都来自于及川无意识的条件反射，但足以让菅原感到心惊。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提出想在据点内四处看一看，找找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
及川耸了下肩表示无所谓，顺手从地上捞了一张小矮桌，拿到空地上支开。等他在一旁搭好了防风的帐篷，见自己的临时搭档正站在一面墙前思索着什么。
他走到对方身边，看到那面墙上钉了木条，摆满了近百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子。
“‘每个人都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他们的秘密。’”及川的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受训的时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句话。”
菅原反问道：“及川君会把秘密藏在盒子里吗？”
“也许会吧，人很难对抗自己的大脑本能。”
“也是。”
菅原突然动手，把架子上的纸箱全都扫了下来，接着挨个打开确认。有些纸箱里还套着小一些的纸盒，菅原将它们逐一拆开，很快这些纸箱就堆满了地面。
及川一直在一旁看着菅原的动作，没有上前帮忙或者制止，直到菅原拆开了最后一个纸箱——
结果无一例外，全是空的。
菅原脸上的表情意外地平静，像是早就料觉到结果一样。
及川随口问道：“想要找什么？”
菅原也随口答道：“晚上冷，想找个取暖的东西。”
“菅原君不能先看看我的劳动成果吗？”及川指了指空地的方向，“以青城的待客之道，还不至于让客人受这点委屈。”
空地上已经支起了两个防风帐篷，矮桌旁还烧着火，上面架的野营锅正散着白色的雾气。
及川从野营锅中盛出煮得恰到好处的、热腾腾的拉面来：“不来一碗吗？”
菅原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看来及川君平日很喜欢吃拉面。”
“青城驻地附近就有一家很有名气的拉面店。”及川把拉面碗放到他面前，是仙台当地的酱油拉面，“喜欢的话，菅原君可以去光顾。”
仙台人会在豚骨汤汁里加入鲣鱼，用来增加香气。两人吃着拉面喝着玄米茶，时不时聊上几句，气氛谈不上多热络，但还算愉快。
收拾好这些野营用具之后，菅原站在自己的帐篷前，突然出声：“及川君。”
“嗯？”
“及川君对我们此次的任务，心里有数吗？”
“菅原君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回刚好赶上了拉美的狂欢季。圣胡安当地的狂欢节可一点也不比里约热内卢逊色呢，想去体验一下吗？”
菅原闻言笑了：“那就等做完任务再去吧。”
一瞬间感觉到身体被晃动，菅原回过神，及川正坐在他旁边看着他。
“抱歉，及川君刚刚说了什么？”
“我们到站了哦。”
菅原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自己正身处一节老旧的地下铁车厢。列车刚刚停稳，及川站起身来，见他还坐着不动，便向他伸了手。
被拉着走到地铁出口时，欢乐的音乐和喧闹声便从地面的缺口被灌注到了菅原的耳边。紧接着是强烈的阳光和被各色彩旗分割的天空，造型奇特的花车和穿着鲜艳的巡游队伍在视野中鱼贯而行——
“是狂欢节。”及川转头对他说道，“很棒吧？”
“我们是不是先前往任务的地点去看一下……”
菅原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在了节日的氛围中。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一下子太过强烈，大脑被杂乱的信息占据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菅原只得紧紧地挽着及川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贴着对方，由他领着在人群中穿行。
街道变得越来越窄，而狂欢的队伍似乎没有尽头一般。有人和菅原猛地撞在了一起，他下意识地低声道歉，揉着肩膀时才反应过来及川已经走远了。
那件缀着浅葱的白色外套很快就被各种饱和度极高的颜色渲染得模糊起来，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菅原靠着道旁的建筑物，小心地避开涌动的人潮，试图在拥挤而嘈杂的节庆氛围中最大限度地集中注意力。
印象中他和及川还在那片诡异的沙漠里，而他确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坐上地铁、又是为何来到这里的——
梦境往往没有开头。
越是优秀的筑梦师，构建出来的梦境细节便越多，体验也越真实。
而眼前这个疯狂的狂欢节，已经足够逼真。
菅原索性逆向挤到了街道中央，巡游队伍的表演者们带着迷醉的神情，整齐划一地舞蹈着，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行进而来，而一辆巨大的花车正紧随在后。
越发密集的人群很快将他淹没，无数只手伸过来抓他的衣服，进而攀住他的手臂和双腿。拉扯和推搡之间，他被压在花车的侧面上，眼前的街道像电话线圈一般逐渐蜷曲起来，而后相接在一起。巡游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持续汇聚，一圈一圈堆叠在他的周围。
菅原没有如平日训练一般出手做些什么，而是闭了眼勉力呼吸，用肩膀上并不明显的疼痛感来保持克制和冷静。
耳边原本鼎沸的声响渐渐不自然地平息了下去，在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有人穿过静止的人群走到他面前。
“能相持这么长的时间，没想到乌野还藏了一位实力不俗的选手。”
“及川君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菅原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人，补上自己的推测，“应该是在飞机上吧。”
“飞机的内饰布景是小飞雄做的吧？下次记得交代他可以不用照搬想到的一切，太过面面俱到反而会留下破绽。以及……”及川将手里没喝完的矿泉水瓶子拎起来，瓶中的水在微微颤动，“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正身处行驶中的车辆内部。”
菅原没有否认及川的猜测。
这条违背物理规则的、扭曲的街道并不存在于现世，而是及川梦境中的产物。狂欢的舞者和人群则来自于及川潜意识的投射。他们对入侵梦境的人——比如菅原——会有天然的排斥，除非他取得了梦境主人的信任。
在沙漠中吃着不应该在那种条件下能煮出来的拉面时，菅原一度觉得及川的防备好像是松懈了那么一点点。
看来是他过于乐观了。
及川将水瓶抛高后接住，转而问道：“这是梦境的第几层？”
“算上这次意外的狂欢，我们应该在第三层。”菅原心念一转，决定直截了当开诚布公，“第一层和第二层也是及川君的梦。”
“原来如此，菅原君一开始就在引导我自己筑出梦境。难怪青城的训练室如此真实，差点就被骗过去了呢。”
“最终还是及川君的警觉占了上风。”在机场的候机室前，菅原就感觉到了一些意义不明的视线，那是及川潜意识里的敌意，“本来以为可以撑得更久一点的。”
“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菅原点了点头，“及川君作为联盟内部数一数二的筑梦师，自然不会被我这些小花招所蛊惑。”
及川对这样直白的夸赞似乎是免疫的：“为什么是阿根廷？”
“联盟要求我在及川君这里找一样东西，我想也许会在及川君较为熟悉的地方。”
“而菅原君在青城的训练室没有找到。”
“虽然时间紧迫，不允许展开太细致的搜索，但我想应该没有。”
“那……菅原君在沙漠的据点里，有什么收获吗？”
周遭拖着他手臂的力道没有丝毫减轻，菅原几不可查地皱了眉头。
“那一地的空箱子已经足以说明……及川君把信息埋藏得很好。”
“菅原君觉得……我隐藏了什么信息呢？”
身为梦境主人的及川一步步走上前来，压迫感如影随形。
“所以……”他伸了手，虎口轻柔地环上菅原的脖颈，而后加了些力度，“菅原君刚才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不打算还吗？”
“当然要还。”菅原在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活动了发麻的手指，“但，不是现在。”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及川误认为自己彻底掌控局势的一刻。
枪声响起。
菅原握着那把从青城借来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扣动扳机。
如同放了糖果的玻璃罐子在身体中炸裂开来，菅原捂着胸口，努力压抑心理性的、伴随呼吸而来的剧烈疼痛。
而后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斗，和黄褐色的沙砾。狂欢的花车和队伍都消失了，他回到了第二层梦境。
“嘶——下次不用这种方法了。”
菅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直起身体，从外套内袋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长方而扁的盒子——
这是他在人群中贴着及川时，从对方身上偷来的。
菅原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及川的“那个盒子”，也不确定里面装有什么秘密。
他苦笑了一下，将盒子上复杂的绳结一点点解开。
40多个小时前，风尘仆仆的黑尾铁朗出现在乌野驻地的会客室，脸上的疲惫和焦虑都有些掩饰不住。
音驹负责收集和管理情报，平日联盟发布任务大部分会通过音驹的人调配和传达，堪比人体的供血系统。
尽管如此，黑尾的到来依然让乌野的队员们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是你们的下一个任务。”会客室里，黑尾将装有任务内容的记录设备交给乌野的01和02号，“接近目标人物，得到他所隐瞒的信息——是某个地点的坐标。”
这个任务听上去相当常规，但队长泽村大地却发出了疑问：“我记得两天前青城才刚做过一个类似的……”
“大地。”已经打开设备的菅原将显示屏递到泽村面前，上面有目标人物的照片，赫然是青城的队长。
两人同时将疑虑的视线投向黑尾，只见对方从公文包内拿出来一个黑色的小方块，把它放到了桌面上。在几秒钟后，方块四周闪烁起红色的光点。
泽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顾虑。
黑尾确认信息屏蔽仪已经开始工作后，才说道：“有几件事我认为你们有必要知晓——这是青城没有完成的任务，他们在执行过程中出了差池。”
“没有完成的任务按惯例应该由青城的其他人继续才对……”菅原突然注意到了黑尾的用词，“差池是指？”
青城的队员实力都不俗，队长及川彻和副队长岩泉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此前青城执行任务不要说失败了，错漏都几乎没有。
“青城此次要做的是接近目标人物，得到□□埋藏地的坐标。但他们出发后不久，和联盟便失去了联系。枭谷在信号消失的地方进行了搜索，目前只找到了他们的队长。”
“其他队员都还没有找到？”泽村见黑尾点了头，接着问道，“及川本人状态如何？”
“毫发无损。联盟正在安排，这两天应该会将他押送回来。”
“押送？”
“是的。”黑尾顿了顿，“及川……开枪射杀了目标人物。”
“什么……”泽村和菅原看向对方，从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震惊的表情。
他们经常需要潜入梦境来获取信息，如果目标人物死亡，那么信息来源也将永久封闭。若是为了完成任务，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明智之举。
“联盟怀疑及川彻此举是有意掩藏□□的坐标，队员的失联也与他的叛变有关。”
叛变……吗？
菅原再次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照片，那张俊朗的脸被定格在了微笑得恰到好处的状态：“所以，联盟要乌野从及川身上得到这个坐标，是吗？”
“不仅如此。我还要拜托乌野，找出及川叛变的证据。”
泽村看向黑尾：“……你不相信联盟。”
“对此，你们会有自己的判断。而且……”黑尾也看向泽村，“我只相信事实。”
绳结被完全拆解，菅原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折着好几张纸。
如果及川确实知道□□的坐标，那最有可能……就记录在这几张纸里。
菅原将它们一张一张展开，每一张都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过。
什么也没有。
空白的，和那些据点里的箱子一样。
不要说坐标，连一个字符、一道笔画都没有。
他抬头，再一次望向所处的这片秋黄。
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没有沙漠，但是圣胡安就在阿塔卡马沙漠南部边缘的谷地。这个梦境理应是及川在无意中依据圣胡安不远处的那片沙漠构筑的。
人类的记忆过程开始于对事物的识记，大部分识记是无意识完成的。在熟悉的环境里，大脑会对周围的事物反复感知，这些信息一定会留下痕迹，无论如何掩藏都无法彻底消除。
而这里……太干净了。
这个梦境里没有什么关乎所谓□□的线索，能够抓到的唯一纰漏，是那碗仙台酱油拉面。
一个出卖了队友的人，会在这时候想念起驻地附近的一碗酱油拉面吗？
如果那个坐标不是被及川藏起来了，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得到呢？
菅原想到这里，不禁心下一惊。
那天在黑尾离开之后，泽村看向被留在桌子上的屏蔽仪，忧心道：“我们尚不清楚青城目前的状态，也不知道及川是否保有控制自己梦境的能力……任务本身就已经非常复杂，况且……”
“如果及川叛变，乌野只需要将他交给联盟。怕就怕……”乌野的副队长也皱了眉头，“若事情并非如此，联盟将这个任务转给乌野的意图，便要打个问号了。”
菅原将那一张张白纸捏在手中，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先回到眼前的处境来。
突然他察觉到身后有异常的响动，身体就势向左手边倒去。一道黑影从侧后方袭来，锃亮的刀锋贴着他的脸颊扎在了地面上。
菅原已经将枪取出握在了手中，犹豫之间没有贸然开枪，而是用枪托砸向那人的太阳穴。那人影反应极快，闪避之后拔起地上的刀再度刺了过来。
近身格斗并不是菅原的强项，平常队内考核他都是低空飞过，这么缠斗下去殊无胜算。
他用枪身格挡下这一击，屈腿想把黑影踹开，只听见远处响起一声枪响，面前的人影应声崩解消散，菅原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颇有些狼狈。
开枪的人越过黄沙走来，身上那件白色外套纤尘不染。
菅原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及川君来得有些迟了。”
及川快步走到他面前，表情里的担忧和紧张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好：“刚才怎么不用枪？”
“我一开始不确定那是不是及川君的潜意识投射……”
听到这种应该算作意料之中的回答，及川不知为何愣了一下，随后略带嘲讽地看了一眼菅原的胸口：“朝自己开枪的时候倒挺干脆，我都被吓了一跳。”
“那个人……是青城此次的目标人物吧？”菅原试图转移话题，“你们的训练室里有任务存档，我翻看了一下。”
他没打算往下说，但及川接了一句：“嗯，我杀了他。”
菅原点了一下头。及川见他像是早已知晓的样子，笑了一声：“我听过一种说法……说乌野是联盟的‘清道夫’。所以，菅原君正在做的，是‘清道夫’的工作？”
面对如此直接的问题，菅原显得相当坦然：“及川君相信我吗？”
“实话说，很难相信。不过以我对联盟的了解，如果乌野这次的目标人物是我，现在站在这里和我对峙的人，应该是小飞雄。”
而不是你。
乌野的队员、被誉为天才筑梦师的影山飞雄，曾和及川彻在同一个学校受训，说起来他们可以算作是师兄弟。
影山的实力和他对及川的了解，确实更适合达成联盟的要求。
菅原显然读懂了及川的话外之音和试探之意，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及川想象中的情绪。
“联盟的确有任务下达，不过，乌野有乌野的立场。”菅原把手中的白纸递给及川，“说过了，这个要还给及川君的。”
及川伸手接过来，白纸在他指间化为片片秋叶，随风飞散。
“对了，那家伙会时不时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菅原君要多加小心。”
菅原站在原地，突兀地问道：“及川君并没有得到那个□□的坐标，对吗？”
及川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沙漠的夜风很冷，吹得菅原指尖也发凉。许久，他再一次发问：
“或者……我猜，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坐标，对吧？”
突然有一双黑手从菅原身后伸出来，猝不及防地捂住了他的嘴，与此同时及川单手拔枪，另一只手将他扯进自己怀中。
枪声在耳边响起，菅原看见及川的胸口被贯穿，又迅速愈合。
这个黑影并非入侵者，而是及川意识的一个部分！
靠着他的胸廓正起伏不定，菅原抬了抬视线，梦境主人的疼痛感还没有完全平复，环着他的手无意地抓着他的衣服，迟迟没有松开。
他只得任由对方抱着，思绪一片混乱。
开枪杀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驱散的心理阴影，而这样的阴影会严重妨碍筑梦师对梦境的构筑，控制不得当的话会成为游荡在梦境之中的幽灵，反过来伤害到筑梦者本身。
但实力出众如及川，不可能无法克服。
除非，有其它来自外部因素的干扰。
沙漠里的风越刮越凛冽，沙子被卷得到处都是，天空逐渐灰暗下来，星辰也不复最初闪亮。
及川最终放开了菅原，却依然将枪牢牢握着。
他越过菅原，向前走去：“走吧。”
菅原伸手拉住及川，对方停了下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般笑道：“我们现在不用去圣胡安了吧？”
“及川君。”菅原沉声问道，“联盟对青城到底做了什么？”
及川的视线从对方拉着自己的手上移：“这是所谓的……乌野的立场？”
“若是联盟方面有人在青城的任务上做了手脚，我不认为接替青城的乌野能幸免于难……”菅原还想接着往下说，被及川打断：“菅原君测算过进入梦境之后的时间吗？”
菅原点了下头，将一个老旧的怀表从怀中拿出来，看了一眼。
这是一个用来在多重梦境中标示现世时间的工具。他们在第二层梦境度过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换算到现世应该不到一个小时。
然而怀表显示现世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菅原捏着怀表，表情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如果这个工具没有出现故障，那只能说明他对梦境的感知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难怪及川君会问我我们在梦境的第几层……”
“菅原君应该知道，联盟一直在研制用于干涉梦境的仪器。”及川抬头望向已经变得浑浊的天空，“这次的任务，我怀疑是某些人私下利用了尚未完成的仪器，来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菅原逐渐理清了思路：“青城是什么时候觉察的？”
“一开始就发现不对劲。目标人物显然经过严格的梦境防御训练，而这在我们得到资料里没有写明。我把音驹全员想了一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是疏失，那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刻意置青城于不利的境地吗……
“第一次执行任务失败后，我们尝试联系联盟，但通讯一直无法接通。之后不久，我收到了一条加密信息，破解之后，是一个红色的X。”
他们都明白，这是紧急终止任务的信号。
“是黑尾发来的？”
“我猜是的。那时我们正在进行第二次任务尝试，也遭遇到了时间计算的错乱。”及川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才继续，“梦境到后面已经无法维持，为了队员的安全，我选择先脱离梦境，然而……”
发生了什么以现在掌握的情况并不难推断，菅原帮他接上：“成功脱离的，只有作为筑梦师的你自己。目标人物将青城其他队员困在了梦境里，借此要挟。除了夺回梦境之外，及川君别无选择。”
及川的身后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扇门，他转身将门打开，门后是13级台阶。
菅原知道，走上这些台阶，向右转至走廊尽头，就能到达青城的训练室。
阳光从落地的玻璃窗外透进来，打磨得光亮的瓷质地面上有灰色的、被填平的缝隙痕迹，接续着延伸到训练室门前。
训练室里传来了好几个人聊天的声音，隐约能听出话题是驻地附近的桑拿房和刚出炉的牛奶面包。
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只因为这个梦境已经被重复了无数遍。
及川长长呼了一口气：“菅原君相信我吗？”
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菅原笑了。
“实话说，很难相信。不过……同为筑梦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梦境里有多危险。”
而眼前这人固守在原地，一直没有离开。
“更何况。”菅原晃了晃手里的怀表，“身处其中，也由不得我不信。”
“说出来有点荒谬，我甚至不能确定……”及川看着菅原，缓缓说道，“站在我面前的你，是不是我自己产生的幻觉。”
“那……”菅原伸手捏了一下及川的脸颊，在对方错愕的表情里再次露出笑容，“从梦境里离开之后，及川君可以来现世里找我。”
及川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说来，菅原君想到了一些解决的方案。”
“无法从及川君自己的梦境直接脱离的话，那就从我的梦境里脱离——现世的事情还是要到现世里去解决。”菅原看及川微微变了神色，“这不就是及川君一开始的意图吗？射杀目标人物一定会惊动联盟，不出意外枭谷会先前来搜救，随后那个‘清道夫’乌野也可能会来。原本及川君的设想是让赤苇或者影山重构梦境来困住那个幽灵的吧。只不过……我是及川君意料之外的一个变数。”
及川近乎自语地说：“菅原君……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变数。”
“我会将这视为来自及川君的夸奖哦。”
菅原将手中那把枪的保险咔地打开，对准了及川脚下的影子，毫不犹豫地连开三枪。
没等及川反应过来，菅原突然一把将他推进了打开的门里。
“你……”
门内的空间被倒转过来，及川用力扒在台阶上才不至于向下坠落。他能看到门外的沙漠之中巨大的摩天轮拔地而起，随后黑色和橙色的海洋球从天而降，旋转木马和海盗船浮于其上。
菅原在他的梦境之内，构筑了一个全新的梦境。
而脱离当前梦境的其中一种办法，就是从高处下坠。
在菅原刚刚开枪击中的地面上，一道黑影飞快窜出——这游荡在及川梦境里的幽灵又一次向他袭来，菅原却没有躲开。
刀狠狠扎在他的大腿上，菅原反手将黑影的手紧紧扣住，不让它离开自己身边。
目睹了这些的及川试图去够头顶上的那扇门，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沙漠已经彻底被游乐场取代，空气中甚至弥漫着爆米花的甜香。
菅原拖着那黑影和一条伤腿趴在倒错的门边，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及川，见他不停捶打着门板，对他摇了摇头。
“你这样撑不了太长时间的……”及川用尽全力地喊着，喊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菅原为他争取了有限的时间，他一分钟也不该浪费。
门后的声音很快消失，菅原忍痛将刀从腿上拔出，钉入了那黑影的头部。
这伤伴随了菅原很多很多年。
他从乌野退役之后当了学校的老师，每天在小朋友们的包围之下时而会忘记自己的年岁，然后又会被这略显糟糕的身体状况拉回现实。
总有孩子会问阿菅老师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呀，菅原就开始哈哈大笑地乱编故事。
编到最后，他自己也不记得这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常去的那家家庭餐厅招牌是酱油拉面，在豚骨汤汁里加入了鲣鱼来增加香气，味道很好，下班比较晚的时候菅原都会去吃上一碗。
这天他拖着一条瘸腿落座的时候，餐厅的电视正在播放着阿根廷狂欢节的相关报道，饱和度极高的色彩几乎要溢出屏幕。
“挺热闹的呢，现场看的话……”
不经意之间他脱口而出，而后又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从来没有去过阿根廷啊！
一定是在梦里去的。
吃完拉面，他结了账走出餐厅。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有人撞到了菅原，他揉着肩膀下意识道歉，又感觉那人的脸有些熟悉。
在哪见过呢……
到家之后他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出现在面前的不是玄关，而是13级的台阶。
“诶，这是怎么回事……”
他沿着台阶走上去，不知从何而来的阳光倾泻而下，而有人站在台阶之上、站在这一片光中。
“菅原君。”声音怎么听都有些咬牙切齿，“很擅长吓人一跳啊。”
菅原歪着头看着来人，似乎很努力在分辨对方的身份。
而那人直接伸手，将他拉进自己怀中。
“菅原孝支，你是乌野的02号，和我一样，是个筑梦师。你为了帮助我摆脱梦境幽灵的影响，在受到干涉的情况下构筑了新梦境来困住它，却掉进了意识的边缘狭间里。”
见他依然没有反应，来人接着说道：“这里不是现世，是你的梦境深层，时间的流速大概是现世六的五次方倍。你虽然在这个梦境里度过了十年，可现世里不过10个小时……很多人在等着你。”
静默许久之后，菅原笑了，轻松的、释然的。
“十年啊，及川君……来得有些迟了呢。”
及川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和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坐在床边的岩泉一。
青城的副队没等他开口便知道他要问什么：“这里是音驹的驻地，虽然我也刚清醒不久，但听他们说你已经在这里昏睡三天了。”
音驹……？
及川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坐起身体，结果换来的是一阵眩晕。
往日里岩泉定要吐槽他几句，而现在他只是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
“先把这个喝了再说。”见及川没有接过去，他只好补上一句，“乌野全队都还在。”
及川将那杯水一饮而尽，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跑出了房间。岩泉看着手里被塞过来的空杯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音驹的驻地及川之前来过几次，大致清楚布局，只是不知道乌野被安排在哪里，足足找了两层楼。
不过比起之前在梦境深层大海捞针般的搜寻，这十几二十分钟不值一提。
直到不知第几次敲开房门，从里面隐约传来了体征监听仪器的嘀嗒声，及川反而有些后怕起来。
来开门的人理着个光头，一脸凶相面色不善，肩膀上披着乌野标志性的黑色制服。刚要开口，便听到房间里有人叫住了他：“田中，不可以无理。”
声音好听而熟悉，被嘱咐了的光头不情愿地让开身位。及川慢慢地走进房间，床边围着几位同样穿着黑色制服的队员，床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一头灰发，皮肤是异于常人的白皙，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和他的长相如出一辙的精致。
见及川迟迟没有动作，他的嘴角扬起笑意，伸手自我介绍道：“菅原孝支，来自乌野，编号02。”
及川也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这次来得……不算太迟吧。”
END.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Distant Dream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