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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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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喻明执剑落回地面,顺着岸上众人的目光,看向手中佩剑。剑已经沾满了鲜血,血珠从剑柄向下缓缓流至剑锋,汇聚成滴,滴在了土地里,将土地染脏一片。他手腕一转,一股清流便自手心涌出,将佩剑涤净了。
贺殊途站着岸边,望着远处归于沉寂的湛蓝海面,目光深远,不知在想什么。
宋霁璟收了目光,转身,看见从那头气喘吁吁飞奔而来的骅南,乔泊安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 ,再后面是阿思,抱着吐着红舌头的阿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这走。
骅南望着海面,一时失声:“怎会……”
乔泊安回头一瞥,去拉阿思。阿思以为乔哥儿要抢她的阿黄,便抱得更紧了,摇着头向后退。乔泊安笑了,问他:“跟着我做什么,你娘呢?”
阿思摇摇头,目光正巧瞥见宋霁璟的身影,于是她猛地向前推开乔泊安,冲着宋霁璟奔去,一边叫,一边再也绷不住了坚强,开始嚎啕:“神仙哥哥!神仙哥哥——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思伸手要抱,怀中阿黄也摔在了地上,可怜巴巴地甩着尾巴跟在后面。宋霁璟眼皮一抬,弯下腰将阿思抱了起来,发现阿思原本细腻的皮肤上尽是被野草剌破的道道红痕。宋霁璟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小脸,哄她:“发生什么了?”
阿思抽噎着:“娘把我……关在草屋了,和阿思说不要和大太太走……阿娘自己和大太太走了,爹爹也不带阿思……”宋霁璟目光一沉,将阿思抱紧了些。阿思抱着宋霁璟脖子,埋在颈间哭了一会,又被一边的匆匆赶到的梅芷接了过来。
梅芷轻唤:“阿思。”宋霁璟将阿思放下来,垂眼看了眼梅芷蹲着同阿思讲话,转而看向贺殊途与骅南二人。骅南眯了眯眼,稍稍点头,奔去了梅家大院中。果真,骅南寻遍了前屋后院,最终在偏院院侧梁上寻到了吊死的玲珑,在后院山后寻到了自缢的阿思娘。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入耳。温喻明单身向山内走去,却在听见阿思的声音时顿住了脚步,他缓缓转身,目光柔和地落在阿思脸上,半晌,抬腿走向坐在地上抱着阿黄的阿思。
温喻明伸手将阿思拉了起来,还不忘嘬了一声阿黄,垂眼,开口道:“这孩子,我带走了。”
回头,道:“无兼,过来。”
贺殊途闻言,看向宋霁璟,宋霁璟与他对上目光,眸光闪亮,弯着唇应允了。
温喻明等他走近,拉住他的小臂笑着开口:“砸了我好几拳,也不来问问师兄疼不疼?”贺殊途目似寒星,盯了他一会便垂下眼睛,不说话,垂着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紧接着攥紧了拳:“……疼吗,师兄?”
温喻明抬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贺殊途稍稍闭眼受着了,倒是逗笑了阿思:“嗯,疼死了。”
比后脊骨的刻字还要疼千倍万倍。
“今年夏我要回到师傅身边,你跟我一并回去。”
贺殊途缄默着没有回答,垂在身侧的手背碰了碰腰间令牌垂落下来的流苏,头稍稍抬起来些,声音发哑:“我不回了。”温喻明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贺殊途将头抬起,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沉静,从容:“师兄,我不回了。”
“人总要有个归宿,就算…”贺殊途顿了一下,紧接道,“就算我的归宿亦在远处,也总要在身边寻个短暂躲雨的芭蕉叶。”
贺殊途的眼睛漆黑无比,却在某些字眼上闪出光亮,他缓缓舒气,“至于骤山,无兼志不在此。”
贺殊途感觉眼眶灼热,指尖发凉。他看着温喻明眸色晦暗,目光紧盯着自己不放,整整十秒,紧抿的唇陡然平展了,忽然笑了——紧接着声音陡然升高,明显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贺殊途抬眼,发现师兄目光越过了自己,投向身后。
“璟王,我师弟这番出自肺腑、真情实意的话你可全都听见了啊!日后他要是抵赖要走,你可拿住了这把柄,休得放他走!”
温喻明没有与璟王交往过,但是在想起那凛春寒断开三界的那刻,在这简短的几句话中,温喻明有些能够明白,贺殊途为什么选择留在宋霁璟身边。
“人们总说本性难移……“温喻明晃了晃阿思的手,抬头看向贺殊途,“你心性冷疏,不喜尘世繁华,师妹说你孑然一身倒也自在。”
贺殊途的手缓缓上移,握住了腰间白玉令牌,握在了手心,逐渐收紧,将那令牌上深纂的祥云莲花纹印进了掌心。
血色的莲,在手心绽放。
也许不止在手心,因为此刻的贺殊途切实感受到,一股气力聚于心口久久不散,让他那坚硬的无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颤了颤,酥酥麻麻地顺着血脉,传遍四肢百骸。
目光再次落在贺殊途身后,贺殊途愣了一下,顺着目光望去,眼皮一跳——正对宋霁璟柔和的眼眸。宋霁璟嘴角微微上扬,朝着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此刻日光极好,衬得宋霁璟肌如白玉,眸色宛若光下琥珀石,闪射淡淡微光。
身后,温喻明的声音响起:“做你想做的去吧。”
十七岁独闯天都,剑走偏锋,却同京城科考名落孙山一样,心性不定,在黑雾中乱冲乱撞,最后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天都。曾经引以为傲的剑法,不过是天都众人酒后寻乐的剑舞中的一步,他带着血恨,披着雷声,掷剑于地,纵身一跃,与天都众仙再无瓜葛。
他劝了贺殊途很多,最后也只是一句:做你想做的去吧。贺殊途望着师兄的身影,久久出神。
他不会想到温喻明有许多个情难自抑哭出声的夜晚,他也不会想到时间竟然淡不去他脊骨皮肉上的刻字,说他早已淡忘一切,或许,并不见得。只是既然天光大亮,温喻明就要扛着剑,在这个远离天都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活,活得自在,活得舒坦。
温喻明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着他,正色,又说:“还有一事——”
贺殊途:“何事?”
温喻明板着脸,正经道:“你的人生大事。”
贺殊途:……
贺殊途同样板着脸:“无兼……暂时还未有考虑过姻缘这等事,不劳师兄费心了,”贺殊途看着他,“再说师兄不也——”
温喻明急忙咳嗽了几声,笑着回击道:“我不费心,你让谁费心,让师傅?还是让璟王费心?”
半晌,一声极轻的短笑在身后响起,紧接着就是骅南未藏住而露出的大笑,贺殊途瞬间闭上了眼,心如死灰。贺殊途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师兄的身影在明暗错落的树丛中远去,头有些发晕。他朝着宋霁璟走去,贺殊途偏着头假装看向地上的几片枯草,忽然又听见了宋霁璟的轻笑声,抬头见皓齿微露,宋霁璟弯着嘴角看着他笑。见贺殊途眉头皱起看着自己,宋霁璟这才敛了笑意,回身开口:“回府。”
骅南将马车停在宅外,安置好自缢二人的后事后,便去帮着搬箱子装车。此行三人所带东西不多,前后两辆马车足够,此处方圆三里设有灵阵,三人所带的杂物并不能第一时间在此地运送回都,便钦人牵了马先行,自己与宋贺二人留至村外。宋霁璟欠身进了车内,贺殊途站于车旁,半晌,车窗布帘缓缓掀开了一条缝,贺殊途抬眼看去,车内光线昏暗,不得见宋霁璟目光,只听里面那人叫了自己,带着笑。
“上来,我替你考虑考虑你的姻缘。”
贺殊途无法,站在地上冷着脸挣扎了片刻后,硬板着脸上了马车。
宋霁璟笑他:“板着脸做什么?你不想娶姑娘?”贺殊途此前垂着眼,开口时轻轻瞟了眼宋霁璟的眼,缓缓道:“我已经决心要留在大人身边了,大人——”
宋霁璟打断他:“留在我身边也要娶姑娘不是?”
放在腿上的手缓缓握紧成拳,贺殊途唇紧抿成线,直到闻言后忍无可忍,作势要下车,忽然膝窝一酸,而后一阵钝痛,膝头“咚”地一声跪住了。
宋霁璟嗓音淡淡的,收回踹了贺殊途膝窝的腿,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贺殊途眉眼间,贺殊途眉骨凸起,睫毛和眉骨遮住了大半只眼睛,叫宋霁璟看不清这人神情。
“好大的胆子,我准你下车了?”
贺殊途抬头看着宋霁璟,诚恳认错:“错了。”
宋霁璟盯着他,不说话,贺殊途也便跪着不动,顷刻,头顶传来沉沉的嗓音:“坐好了,再跑就遵你师兄之意,放你趁早娶回去姑娘。”
窗外树影绰绰,马车缓缓向前,车内,宋霁璟张开手掌,用另一只手摩挲了一下枯涸在手心的血点印,而后想到了什么,看向贺殊途的唇,被虎牙咬伤的那处伤口仍泛着血红,宋霁璟缓缓伸手——在食指碰触到贺殊途唇边的时候,车外响起了骅南的声音。
宋霁璟微微一愣,在贺殊途略带戏谑的目光中迅速收回手,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在马车的不远处,正站着乔泊安和梅芷,正对他们的是一块石碑,侧置于梅芷身边的,是一口棺木。
宋霁璟下了车,款步走近,站定。石碑上的字迹模模糊糊,甚至不细看已经辨认不出了,土坟堆靠着石碑,也是低矮的。乔泊安被这脚步如梦惊醒般回神,回头见是他们几人:“天仙大人。”
宋霁璟看着石碑道:“梅大小姐的灵牌还在祠堂,为何不带出来?”只见一旁的梅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已经不能算是梅家血脉了,带走灵牌总归不妥。”
乔泊安跪在土堆旁,颤着手将土拨开,翻找着,翻出了三截长短不一的香烛,乔泊安埋头吹净了香烛的浮灰,将它们插在了土堆前。宋霁璟轻轻挥手,三截香火瞬时燃着,发出点点明亮的火光,映在乔泊安眼中。
梅芷朝着宋霁璟走去,欠身行礼,“恳请大人,帮小女一忙。”她侧开身子,宋霁璟看见了那口棺木。
宋霁璟侧过脸:“骅南,开棺。”
骅南握紧了剑鞘,用力插入棺木缝隙。
——轰!
骅南推开棺木盖板,愣住。
梅芷手扶着棺木边缘,目光直愣愣地,脑子嗡鸣作响。渐渐手臂开始发抖,再也撑不住梅芷的身体,肩头也因泣涕不规律地抖动,身体缓缓下滑,最终贴着冰冷的棺木跪了下去。
柳绕村的冬天是有些太久了,以至于在春光乍泄之时,让愚钝的人来不及跑出冬天。
他听到乔泊安的声音很轻,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作梅花太苦了,下辈子,到中原,作什么都好。”
柳绕的冬天又有些太短了,仓皇落幕,甚至未能来得及托举一枝绽放的梅花。
宋霁璟转身,面容有些沉重,这一刻,他嗅到了一丝梅香,他抬眼环视四周,阵阵生疑。
那棺木里没有什么,只有一段束发的红绳,和一块与梅芷腰间那块相配的、沾了血的玉珏。
月出,马车驶出柳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