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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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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总是会伴随着不详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门口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正在享用早饭的两人不得不放下刀叉,前去开门。
门口敲门的是两位纽约警察局的探员,就昨天的大都会歌剧院火灾一事而来。确认两人确实前往剧院观看了昨天下午的《卡门》,探员直入主题,“请问你们哪位是亨利·安特里姆先生?”
威廉愣了一瞬,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甚是陌生。幸好夏洛克即使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比利的众多假名之一,便解释道,“票是亨利转赠给我们的,他有事不在纽约。”
警探打量了一下二人,一个似乎腿脚伤残,另一个是健全的。警探询问了夏洛克:“那请问你的名字?和亨利·安特里姆的关系是?”
“我叫斯科特·埃克斯利,和亨利是工作上的伙伴,并非是简单的交易关系,你们大可以去查。”
这是夏洛克在美国的化名,用以应付这边对外的一切工作,身份证件和履历都十分完整可靠。
威廉也三言两语间明白了对面的意图,补充道,“接受赠票是很普遍的事情。你们查验过所有类似情况的观众了吗?还是想说,订票和实际来的人不同,所以有嫌疑吗?”
两名警探对视了一下,继续补充道,“你们昨天的座位,正位于电影摄制区域的后上方,而根据目击者的证词,昨天的起火点正是那个位置。”
很明显,警探在怀疑夏洛克有纵火嫌疑,尽管所说的一切都是非常牵强的非直接证据。
“……当然,除此之外,斯科特先生,经过我们的调查和犯罪侧写,纵火犯选择在剧院观众席中央纵火,说明此人性格暴戾,试图制造无差别伤害事件。昨天下午有数名证人目击你在剧院门前向另一位无辜观众施暴,确有此事?”
两人的记忆倏地拉回一天前。的确,起初只是微不足道地让拐杖碰了一下,然后演变成了言语侮辱,最后夏洛克赶回来,用十分解气的“暴力”将事情划上节点。
显然,并没有了解全部经过的人将事态总结成了施暴,或许那煤炭大亨也利用了自己的声誉,扭曲事实一口指认是黑发马尾辫男人故意主动将他踢倒在地,自己全然无辜。再加上同时在场的威廉拄着显眼的拐杖,也增加了被明确指认的嫌疑,况且现在警探敲开了公寓的门看到了两人的样子,也证实了施暴男子与拄拐杖男子是同行。
“嗯,确有此事,那人先出言不逊在前,我们只是起了个“小小”的矛盾。”夏洛克不卑不亢地回应道,“你们真的是专业警探吗?这些事一个都不能算作是嫌疑证据吧?”
“你也是第一批‘发现’火情的人,但并没有立刻通知观众,而是携同行的这位先生第一个逃离。”
威廉也冷冷地补充,“需要搜查纵火工具的话请便,或者想调查我们去过的商店也请便,而且问问你的那些‘证人’们,是否看到他去协助救人疏散了。通过犯罪侧写来定罪,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站不住脚的。”
两个警探再次对视了一眼。“现场证据我们还在调查,但火场保留的线索有限,调查分析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也在同时排查嫌疑人。斯科特·埃克斯利,纽约警察厅认为你有很大的作案嫌疑,决定暂时将你拘押。”
威廉几乎要一步踏出房门,目视着说话的警探,“这太荒唐了,搜查不出线索,就想胡乱抓人?愚蠢也要有个度,证据明明随处可见。即使不用我们去现场,演出开始前我们的日常活动范围,是否有作案动机,在剧院内的消费记录,这些都……”
“你不是本地人吧,可能不了解合众国的法律。”警探回应道,“我们有保释金制度,可以在被逮捕的人提供金钱担保的情况下将其暂时释放,以自由的身份等待调查结果。”
“金钱担保……”
“是的,由于剧院火灾确实影响恶劣,保释金是1000美元。”
曾经在孤儿院和某位贵族打的官司里,有争议的福利院修建经费也才300磅。而现在,想躲开一桩冤枉的罪名,竟要掏出比那多得多的现金。两人才刚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财富也尚未积累,到哪里去找这天上掉下来的1000美金。
“如果付不出保释金,那我们就必须将嫌疑人暂时关押,如果嫌疑解除便会无罪释放,反之,斯科特先生将会被提起诉讼。”
作为“前”犯罪卿的威廉很清楚,只需要带他或者夏洛克任何一人去到现场,都可以轻轻松松辨识出各种有用的线索作为直接证据,一天之内便可将罪魁祸首锁定。但夏洛克脱离了曾经的刑侦人脉,威廉也没有了贵族关系,现在又被咬定为犯罪嫌疑人本人,想亲自参与调查简直是天方夜谭。
“别担心,廉,一定会无罪释放的。”
后半句是“照顾好自己”,但夏洛克哽了一瞬,并没有说出口。由于自己当时解气的一踢,无意间留下了被造谣的源头,明明是为了威廉,现在却让威廉孤立无援。
事已至此,只能选择忍耐。一位警探将夏洛克带了出去,另一人则进入公寓,搜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靠山和资源,命运任由强势的一方掌控,这才是任何国家里底层的真实写照。
「你真是个废物,■■」
小威廉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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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克已经很少吸烟,公寓里也没有存放多余的烟草和火柴。警探并没有搜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只好作罢。
送走了警探,威廉迅速开始思考怎样可以让夏洛克尽快脱罪。拐杖昨天丢在了火灾现场,家中只有并不是很趁手的备用拐杖,但姑且只能继续用了。既然无法前往现场,还有哪些线索可以证明夏洛克无罪?
当然,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便是抓到实际的纵火犯。如果是蓄意破坏,一定会在作案之前提前摸清剧院内的状况。但想到这里,威廉又摇了摇头。如果是想伤人,为何要在中场休息这种人们四处移动的时间?当时临近座位的观众威廉也还记得,是几名穿着繁琐,仅携带了很小的手拿包的妇女,很难有作案条件。况且他清楚记得,昨晚的火情并非瞬间燃起,而是循序渐进一般,甚至让观众有相当充足的时间离开。
会不会是仅仅想破坏剧院本身来骗取保险?这是相当老套的理由,但“前”犯罪卿也接触过了许多起。无论如何,纵火犯有可能是熟悉剧院的人,并且有一定程度的经济关联。有了初步想法,威廉准备着手去调查大都会歌剧院的相关人员。
一整天的时间,威廉造访了歌剧院的办公室和纽约剧院协会,一无所获。他又动身去了警察局,也同样遭到了冷眼。
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一个没有任何人脉和资源的普通人,作为权威的机构,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回应他的疑问。他甚至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判断方向是否正确,是否应该思考其他可能性。
三月的天气变幻莫测,傍晚时刻,乌云自哈德逊河谷飘来,将上州的雨水也裹挟而至。威廉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被隔绝于情报之外的无力感了,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回去的路上,他握着那根不合适的杖子,狼狈地淋了一身湿。
事到如今只能再向远在大西洋彼岸的比利求助了么……
从电报局出来,再回到公寓楼已经是晚上了。似乎命运还想继续和他开玩笑,湿漉漉的手杖抵在石灰地上打了个滑,威廉向前摔倒在了门口。
邻居家住着一位退休的老人,听见了楼道里的动静,便打开门。
“那个小伙子肯定没事的。”老人也听到了白天与警察们的谈话,所以猜得出威廉出门的理由。他捡起拐杖递给威廉,安慰道,“他是个好人,我看着他照顾你几个月了,咋可能是纵火犯,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几个月……是的,夏洛克照顾了自己几个月,甚至现在被莫须有地指认犯罪嫌疑人,起初也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一味地接受他的关照,最终还害了他。
这样不是被梦里小时候的自己说中了么。
「你拖累了他。」
威廉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难受,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扶着手杖站起来,没来得及回应邻居老人的话,逃一般地回到了屋中关上门,扶着沙发椅坐了下来,努力调整呼吸。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越来越淡,他看见那个金发的孩子就站在了客厅里,认得出他的模样。
小威廉握着那把毁坏了油画的调色刀,在客厅里左看看右转转。他还是个孩子,对一切事物都感兴趣。威廉的身体却在沙发椅上动弹不得,每一口呼吸都如刀割。
“他为你做了好多啊。”
“他救了你的命,放弃了在英国的一切,放弃当受人尊敬的英雄,来这里在你床边照顾你三个月。即使你醒来了,他也每时每刻寸步不离,照顾你的心思,为你打理生活。”
小威廉转过了头,两双红色的眼眸交叠。
“被爱的滋味很好吧?”小威廉天真的笑脸上似乎挂着难以琢磨的阴霾,“你变了,**,你变成了让人伺候的废物,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爱。”
“不,我……我想报答他,我想让他的付出没有白费,所以我也……”
“你有什么,一瓶蓝莓酱?两瓶可乐?还是端个盘子还摔碎了的小孩子过家家劳动?”小威廉的语气怪异起来,“你就是满足自己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负罪感而已。其实你知道的吧,让你献出这条命,也无法报答他?”
威廉几乎无言以对。这一切他都很清楚,带来的焦虑也是与日俱增。
“我让夏里背负了很多不必要的责任。”他一字一顿地说,“这我都知道。”
孩子忽然凑近过来,鲜血般的瞳仁注视着他。“‘我们’用知识换取了地位和新的家人。所以,你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等价交换就可以得到的爱,对吗?”
弗洛伊德说梦里的一切都是现实的映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如今见到小时候的自己,或许也是心中真实想法的倒影。等价交换,这是一切关系的基石。而如今夏洛克做了远超出自己应尽职责的事,甚至将自己的未来人生搭在了岌岌可危的一条岔路上。
如果他那时并没有随自己跳下塔桥,而是凯旋归来,成为人们景仰的英雄……
“你是他的累赘,既然偿还不了,那不如消失。”
小威廉将调色刀抵在了成年的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你消失了,他会自责,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回到原来那个美好的既定轨道。”孩子说,“他已经尽力了,他已经不能再做更多的事了。”
威廉依然不能移动自己的身体。或许现实的自己只是又一次突然昏睡了过去吧,但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夏洛克不会回来善意地叫醒自己。
自己的初心在点燃伦敦大火时便已经完满了。多活每一分钟,都会拖累世间活着的人。
但威廉并不想承认这样的结果……
被爱是必须等价偿还的吗……?
威廉说:“你为什么想那么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孩子愣住了。这种问题无异于自己询问自己,答案当然早已心知肚明。人世间充满了恶魔,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在铲除恶魔后,自己也应该从人世间消失。
但显然,24岁身在合众国的自己并不是这样想。有什么改变了本来自始而终的想法、让自己认为即使这样千疮百孔的灵魂也可以活下去的价值。
“做了坏事的恶魔不应该活着。”
“为什么要涂掉那张画?”威廉问道,“那张画……可以是活着的理由。”
第一次梦见时,小时候的自己正在破坏一副油画。他明白的,自己并非是想破坏世界的美好。只是“自己”的世界里,并不需要那样美丽的东西。
但是,夏洛克的出现让一切有了颜色。
“我们是被无条件爱着的。”
威廉望着孩子的眼。
“你也可以体会得到,因为我们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人,都……没有改变过。”
“即使现在帮不上他,或许也没有关系。”
“……或许被爱本来就不是等价交易的关系。”
“我明白这听起来很愚蠢,你或许暂时无法理解。但即使回报微乎其微,我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应该用消失……来换夏里的自由。”
“这对夏里太不公平了。”
孩子握着调色刀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你应该那时候就完成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他说,“错了,全都错了,你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去留意福尔摩斯!”
“你不应该在诺亚迪克号上接他的话,也不该在经过约克郡的火车上面接受他的挑衅!”
“你更加不该达勒姆和他说这么多!……而且,为什么要在最后给他写信,你不该在那一晚之前去找他……”
“……你为什么要爱上他。”
“……我们为什么要爱上夏洛克。我们不该爱上他……他为什么是夏里。”
小威廉当然清楚这一切。他们仍是同一个人。
激烈的倾吐过后,威廉依旧注视着孩子。“如果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地爱你,而那个人正好是你爱的人,这样的话……你会想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
“他教会了我们,这个世界可以有色彩,我们也可以接纳不完美的自我。”
不知何时,威廉的手抬了起来,搭在了孩子稚嫩的脸上。手指上冰凉的触感来自于那枚骷髅戒指——夏洛克的戒指。
爱意如潮水般由那枚小小的戒指传递而出。这是夏洛克过去数年来戴在身上的东西,现在属于威廉了,属于“他们”。螺旋楼梯前的第一次对话,约克郡火车上一同破案的乐趣,在校园中见到他的欣喜。所有的一切都回荡在灵魂的两面之间。
“你也很庆幸……爱上的人是他吧。所以为了他,为了世界,也爱我们自己吧。”
被爱的代价。
“我们……可以不求回报地接受爱?”
不需要背负那沉重的负罪感,被爱并不需要付出代价。威廉伸出双手,拥抱了灵魂的另一面。
睁开眼睛时,微弱的晨光沿着朝东的飘窗洒入屋中。昨晚狼狈地回到家后就这样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做了个混乱的,但安稳的梦。威廉缓慢地站起来,昨晚淋湿的衣服现在也已经干透了,幸好房间内还算暖和,没有让他一夜间染上感冒。
昨天奔波了一天也没时间去吃什么正经饭菜。他一边烧了些洗澡水,一边切了几片吐司面包,在铁架上烤热,然后取出那瓶蓝莓酱,均匀涂抹在面包上。
夏洛克不在身边的日子,自己如果能照顾好自己,那便是最好的回报了吧。面包还没烤好,门铃忽然响起。威廉欣喜地跑去门口,但来者并不是警察,而是邮递员。不过失望也仅仅持续了一秒。邮递员拿出了今早收到的加急电报,发送人来自大洋彼岸的英国。
珍贵的联络资源到手了,“前”犯罪卿终于得到了施展的机会,一切都会向好发展的。邮递员临走时,好奇地问了一句,“您的腿脚已经恢复了吗?可喜可贺。”
威廉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今早醒来后的所有行动,都没有借助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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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歌剧院火灾的真相大白了。
没有纵火犯,也没有恶意骗保。失火错误竟来自于电影工作室的那位菜鸟摄影师——由于拍摄后胶片出现混乱,为了尽快识别出几个片段先后顺序,摄影师竟违规拿出了随身的打火机放在胶片背后来辨识图像。而如今的胶片是使用了硝酸纤维素透明膜,极易燃烧。摄影师手忙脚乱间,打火机掉落在分理好的胶片上,瞬间将易燃胶片点燃,顺着地毯蔓延开来。胆小的摄影师吓得夺路而逃,无暇去扑救,继而引发了连锁反应点燃了整个剧场内部。
一切有劳于细心的基层探员在火场废墟中找到了烧成中空的摄影机,并分析了胶卷碎片的残骸,认定火灾起源于摄影机。有了直接物证,纽约警察厅这才前去逮捕了涉事摄影师,结合口供,终于确认这起火灾起于摄影师的不当操作,并没有主观危险恶意。
当然,基层探员并非是一目了然知道去哪里寻找物证。多亏了比利电报里提供的联系人,威廉得以和警察厅里可信任的线人对接,以最快的速度复制了胶片与地毯的燃烧实验,并计算推理的得出火势蔓延的时间,同时也印证了火灾当天的情况。
下午时分,纽约警察厅来了联络,斯科特·埃克斯利先生已被证明无罪,今日便可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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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关押的拘留所位于斯塔滕岛,从两人居住的曼哈顿过去还需要搭乘渡轮。夏洛克只觉得这几天真是作孽,虽然拘留所的伙食也还好,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招待,但最大的问题是无法与外面的威廉联系。
他想过很多种威廉独自一人的状况,虽然身体已经好转了很多,但毕竟一直以来都是有人陪伴在身边照顾,不知道一个人时是否会有无法应付的突发状况。但意想不到的是,仅仅两天之后,狱警就过来通知他,案件嫌疑人抓到了,你可以无罪回家了。
那一刻,夏洛克几乎笑出了声。狱警自然是以为他因为无罪释放而高兴,但实际上,夏洛克猜到了这背后的主力推手。
斯塔滕岛的渡轮码头,海风平静地抚过岸堤滩涂的藤壶和牡蛎;港口的波浪十分平缓,易于小船停靠和启航。一辆印着警察厅标识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夏洛克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了码头前等待他的人。他已经不再需要拄拐。
威廉大步跑了过去,几乎是扑着将夏洛克紧紧搂住。
“欢迎回来,夏里。”
夏洛克一把搂了回去,手指摩挲着金色的发丝。
“……嗯,我回来了。”
在港口栈道的尽头,金发的孩子安静地一言不发。
——你一定要幸福。
他挥了挥手,但很快又将手放了下去。这样看起来实在是太奇怪了,明明“他”也是自己。如今矛盾的灵魂重新合为同一个,孩子是时候消失,离开这里了。
小小的船从水平面的另一侧划来。
“廉?”停稳在码头后,黑发的小水手从船上跳下来。“让你久等啦,来,我们一起走吧?”
金发的孩子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怎么了,我脸上有粘什么吗?啊,你想说这撮头发吗,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一直没法把它按下来……”黑发男孩努力地用手掌去按前额一缕翘起的头发,却没有成功。
金发男孩被逗笑了。他牵住了小水手的手,“没事,那样也很可爱。”
“我们走吧,夏里。”
“去哪里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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