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青黛映映

175、174

　　你赔我的雷符！

　　潇池语甚悲愤，忿然将符掼在地上。他牙一咬就将发作，然而手一放，却见眼前女冠秀脸通红，两腮微鼓，两袖握在唇边，一双秀眼露出，却闪闪泪光，半是惊怕、半是慌张，几乎要哭出来。

　　潇池半句“汝等岂能”咽在唇边，气全没了。他言语全忘，怔对着“降服”自己的道长，空气都滞住了。

　　那道长喁喁半晌。“你……你弄坏了我的雷符！”她忽然道。那张樱口含着哭腔，慌乱中发出那样细嫩的质问，仿佛比他还委屈。

　　潇池懵了半晌。“我……我不是故意的……它、它贴在我的额上……”开始胡言乱语。

　　那双眼睛得了势，立刻晶莹起来。“师父给我的雷符……”她更委屈了。

　　潇池魂魄都没了，颈后炸着烟花，嗡嗡地响，对面说的甚么听不大清了。

　　“……仙姑、仙姑别哭，我、我赔给你……我、我……我画给你，你别哭……”

　　对面眼泪水一片一片地落下来，腮上更红了，潇池慌乱中俯身拾那张雷符拼命抚平，却早就又皱又破，潇池无所适从，几乎就要替她去抹眼泪，身侧一众师兄弟诧异得没眼看，一面荒唐一面诡异，几乎要翻起白眼。这纷乱中，背后忽然“嗙嘡”一响，主殿正门无人推动，忽然大开。

　　诸人一个激灵。潇池也滞住了。

　　好一阵，清晨薄雾中，一位青衣的道长身披鹤氅、发束金冠，一身沉素地飘然而出。眼看尚远，眨眼间，不知如何竟已在面前。潇池也一个激灵。

　　“甚么事。”道长拂尘一扫。不是对他说的。

　　诸人软了一片，师兄弟几人膝盖一软，一片跪下去。“师父……”声音都见抖。

　　“说。”道长并不见喜愠。

　　“启禀师尊，”还是知止胆子大些，谨谨压住颤音，“门前妖物叫嚣……”

　　潇池一听有气，甚么妖物！正要开口，抬头看一眼那道长，硬止住了。

　　“师弟施符收化，岂知妖孽嚣张，不畏师父雷符，反要惑人，说他是‘好人家的儿郎’……”

　　“行了。”

　　道长打断一声，知止立刻缄口，那道长抬眸略觑潇池一眼，潇池一怔，定住了。

　　道长眼睛瞧了他，有一会儿，开口却道：“幼真，踏罡步斗可曾学得明白。”

　　幼真一片面红。“徒儿惭愧……”声音都细。

　　“方才第三步踏在何位？”

　　“……”幼真面孔深垂，不敢再答。潇池听得都惭愧起来，深深埋下头去。

　　道长再开口，却换了话头。“这不是妖鬼，你自然降不住。”

　　幼真一怔，红着面孔微抬起眸来，赧赧瞧了潇池，诸师兄弟也瞧向潇池。……真的不是鬼么？却没人敢问。

　　“这是人、”道长话音一顿，一会儿才道：“这是江南人物，衣冠家的公子……”

　　潇池顿觉惊喜，双手一握就要拜谢道长，道长却全无表情，平静接道：

　　“被娼家戏弄，丢在此处。”

　　潇池登时浑身一滞，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恨不能立刻缩在砖缝里，就地立刻埋了。

　　诸人都没了话，场面一片安静。知止们各自讪讪的，幼真面孔更红了，唯知微听了这话死死盯住潇池，研究起他的表情来。

　　“师父，这‘人’脸要涨开了，紫掉了！”

　　道长看知微一眼，“人家知羞。不似我师门不幸，门守不住，单会唱个道情，还看。”

　　知微听得身子一跳，衣角揪起来一下下摇起身子，却不敢委屈，贴在知止师兄身上。

　　“师父……”她小声道。

　　道长却不追究，整袖又向潇池道：“贫道失礼，劣徒令公子受委屈了。”

　　潇池连忙施礼，那道长却又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公子落难，本当义不容辞，然而如公子所见，一门皆是女冠，出入不便，还请公子宽宥，另寻他处罢。”

　　那道长说着略一施礼，回头就命知止闭门。知止在旁原是闲听，正等迎人，谁知师父竟说闭门，她几乎不曾听清，张大眼睛看向师父，道长神色不动，平静再说一遍：

　　“闭门送客。”

　　说着拂尘一扫，头也不回地去了，将几人怔在当场。好一阵，谁都无声，相互左右望望，都有些讪讪。知止先回神，笑一笑，面上就带些抱歉。

　　“公子原谅……就请自便罢……”

　　她又笑笑，抬手便推木门，潇池立时慌了，连忙扶住大门，求她道：“不敢牵累道长，只是可否施一碗粥饭，鄙人……鄙人实在腹饥，走不动了……”

　　几人听得就为难，相互望望，幼真不知为何，竟抽泣起来，潇池一见有戏，连忙转头再求幼真，唤她“仙姑”，正没开交，空气中忽然荡来一句声音，声如洪钟，不知何处传来。

　　“知止，希言，幼真，知微，你四人不遵师训、顽劣不堪，罚各抄《清净经》三百遍。幼真，你罪当加倍，抄六百遍。”

　　诸人脸立刻都白了，一门女冠脸色眼见由晴转阴，幼真更是阴再转雨，眼眶一湿，脸蛋上的红晕都不见了。几人登时没了神气，垂头耷脸，看着潇池没同情神色了。潇池不怪她们，反忘了腹饥，替她们忧心起来。

　　天亦将亮，那门扇最终没精打采地闭起来，潇池眼看了那门缝愈细，最“威风凛凛”那“仙姑”，门缝中，一双眼直对了他，目淬寒星，门即将闭上，那一瞬，一转流光滑过，柳叶弯弯，似含哀愁，似噙羞赧，最后一暼，一滴泪落下来，“嗙嗵”一声，门还是闭起来。

　　潇池心也“嗙嗵”一声。几乎砸在肋上。他仿佛不行了。不知哪里不行了，不知怎么了，只是不行了，哪里都不行了，天旋地转，昏天黑地，心几乎裂了，人几乎要碎了，再支持不得一丝，扶了木门，一片昏绝中跪了下去，倒在门前。

　　心还“嗙嗵、嗙嗵”跳着，耳际“嗡嗡”地响，脸兀自烧得滚烫、发紫，眼前一片混沌、天旋地转。

　　“你还我雷符！”

　　那句话不断萦回耳边，潇池再转不得一点念头，唯那含泪的质问，反反复复，绕在胸前，潇池一片混沌。

　　……我，不会画雷符……

　　大概是要死了。意识消失前，潇池捉着胸口，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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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来时身边却是一片香软。一缕幽香不断自身侧传来，颈下一片柔软，不知甚么天仙玉露一匙匙灌在唇边，潇池双眼微张，耳边却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声声不停。

　　“你别死呀。”

　　有人这样说着。潇池沉沉地瞬一瞬眼睛，疲倦极了。

　　“你不要死呀。”

　　她还这样说。汤露仍一滴滴灌在唇边。

　　“不要死呀。”

　　他仿佛听到眼泪落在襟上。

　　“……我不死……”他要这样说，张张嘴，却倦得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微微翕合两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