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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谢家有芝兰(八) ...

  •   午后,钟鼓司的值员提着一只小金锣在各职房外敲了一遍,宣告餐点到了,包括丹青台在内,宫中是给各处供职的官吏提供餐饭的,只不过因为人数太多,宫中专供此处的膳房忙活不过来,再加上距离过远,所以往往送来的饭食卖相都不怎么好,菜色也只是一般,家中有点宽裕的官吏都不会吃宫中的例餐,而是回家吃饭,或是去外面的餐馆,又或者让家中仆人乃至餐馆送饭。

      是的,这时候的邺城,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外卖业务了。

      只需要多花上半钱银子,就能提前一天或半天给餐馆点菜,让他们热热乎乎地烧了饭送过来,还能按月、季地包。

      谢琢放下刀笔的时候,小藏书楼的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满广正从门外进来,手里捧着两只颇大的木碗,碗里满满当当堆着冒了尖儿但是没有丝毫热气的饭菜,显然又是宫中膳房大锅炖煮的手艺。

      满广家境贫寒,一天能吃够两顿饭就算幸运,午膳可以在宫中吃,晚膳就要自己想办法,在月底俸禄下来前,他只能勒住裤腰带过活,所以每天中午都恨不能把自己撑个半死,能靠这一顿混到第二天午膳就最好。

      整个小藏书楼也就一个满广如此困窘,其余人手里多少有点余钱,原本其他几人呼朋引伴出去吃饭时也喊过他,但满广一次都没有去过,久而久之,他们也不再招呼他了。

      满广倒是对这种忽视自得其乐。

      还有相似遭遇的就是谢琢,只不过与满广不大一样,他不与他们一块儿聚餐是因为要回去陪谢珘。

      谢琢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对满广礼貌地颔首,准备回家。

      丹青台和清溪里相隔不远,他心里总是记挂弟弟,与同龄人相比,谢珘总是有点孩子气,也格外依赖这个兄长。

      谢家的犊车已经在宫门外等候,阿台和另一名穿着苍蓝色衣服的小厮说话,谢琢瞧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点无奈的表情。

      伸手敲了敲犊车的板壁:“动问佳人,何故藏匿此间?”

      车窗哗啦一下拉开,王凤子俊逸冷淡的面容出现在后面,那双漆黑的眼睛盯了谢琢半晌,慢吞吞地回答:“来会情郎。”

      谢琢一边踩着矮凳上车,一边摇头:“凤子你跟谁学坏的?”

      王凤子默不作声地拉了他一把,等谢琢坐定了,才收回手,敲了敲车壁:“去玉满楼。”

      谢琢急忙打断:“回谢府——我答应了海飞奴,要陪他用膳的。”

      他回头对王凤子解释了一句,同时补充:“你也一起来吧,海飞奴很久没见你了,也很想你。”

      王凤子脸上短暂地掠过一丝困惑,他当然见过谢琢如珠如宝地呵护着的那个弟弟,也很多次在区谢府拜访的时候为谢珘准备专门的礼物,但是说到谢珘会想他……王凤子想起谢珘和他私下里独处的样子,决定难得对谢琢的话怀抱质疑的心态。

      犊车辘辘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两人的仆从跟在车边,谢琢挽起袖子沏茶,随口问:“怎么这么突然过来了?玉满楼又出了新菜?”

      王凤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盯着谢琢行云流水的动作发了会儿呆,然后道:“是有新菜,鱼肉做的春菜汆丸子,我尝过了,鲜甜淡雅,没有鱼腥味,你应该会喜欢。”

      谢琢于是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这么急急地过来了,吓我一跳,等我散了值,我们晚上去也成。”

      王凤子顿了顿,才点点头,他和谢琢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得有点懒洋洋、反应迟钝的样子,有点像是出于舒适环境中的动物,连带着思维和动作都慢上几拍,谢琢愿意纵容他这样的毛病,全然当做不知,就听王凤子又咕哝着说:“……也算是大事。”

      “嗯?”
      正将一杯茶推到客人面前的谢琢有点没听清:“什么?”

      王凤子又不吭声了,端起那杯茶开始慢悠悠地出神。

      一杯茶还没喝完,犊车已经到了谢府,侧门的门槛被几名力壮的健仆搬起,犊车驶进了外院,将两位尊贵的郎君放下来。

      去别人家里拜访,自然不能做贼似的避着主人不见,谢琢带着王凤子去拜见在家的长辈,其实需要拜访的也就是父祖等人,谢琢的阿父云游在外,大父谢深在书房,简单说了两句,就放两个小辈自己去了。

      等回到闲园,守在月洞门边的阿亭悄声说:“五郎君已等了好一会了,这会估摸着是有些不大高兴。”

      比起歉疚,谢琢最先感受到的是惊讶:“奇了,海飞奴竟然还会生气?”

      他这个弟弟一天到晚跟个闷葫芦似的,衣食有不合心意的也不吭声,见了他就腼腆地伸手要抱,谢琢从来没见他发脾气,为此他还十分担心有仆妇会看他年纪小将他搓圆揉扁,若真是有点脾气,那才是好事呢。

      谢琢兴冲冲地扯了一把慢悠悠的王凤子:“凤子,快走,去看海飞奴生气!”

      不仅是王凤子,连边上的仆从们都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情。

      三郎君,您这话听起来可着实有些蔫儿坏。

      谢琢快快地绕过庭院山水和连绵廊宇,等他到了正堂门口,一眼就看见坐在堂上的那个小不点,一身红绸子的夹袄裹得像个年节里的福娃娃,认认真真地坐在那里,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谢琢还想再仔细看看谢珘是怎么生气的,对人的视线十分敏感的谢珘忽然回头,一眼瞧见了门边鬼鬼祟祟的自家兄长,整张小脸刷拉一下放晴,甜乎乎地大声喊:“阿兄!”

      谢琢哪里还端得住架子,蹲下身接住冲进怀里的弟弟:“海飞奴等了很久吧,是阿兄回来晚了。”

      “阿兄不晚。”
      谢珘还是只蹦几个字,视线越过谢琢的肩头瞥到王凤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是吗,我还以为海飞奴生我的气了呢。”谢琢逗他。

      “不生阿兄气,”谢珘认认真真地解释,小眉头皱起来,严肃地保证,“永远。”

      谢琢自然不会把小孩子的话当真,但这也不妨碍他真的有被弟弟哄到,高高兴兴地牵着弟弟上座,回身才看见王凤子孤零零地站在门边,无奈地看着他。

      糟糕,不小心把凤子忘了。

      谢琢有点心虚,急忙拍拍谢珘的头:“你凤子阿兄也来了。”

      谢珘一双圆溜溜但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落在王凤子身上,然后伸手攥住身边谢琢的衣角,像一个羞怯的孩子,只是小声打招呼:“世兄。”

      王凤子挑起了眉头。

      他忽然想起,谢珘好像从来没有喊过他“凤子阿兄”,尽管每一次谢琢都是这么教他的。

      但对于一个“痴儿”而言,谢珘目前的表现已经算是不错。

      几人按序坐下,阿台等便立即率人将膳食端了上来。

      除了皇宫赐宴的特殊时刻,时下对于不同身份阶层的人能食用什么菜式的要求已趋近于无,只要财力允许,平民百姓亦可食用牛羊豚鱼,更不用说那些高官贵胄之家。

      厨房用了几套完整的漂亮漆器做餐具,杯碗盘碟上都以赤红描绘纹饰,古朴典雅,一碟素八珍,一碟胡瓜拌东海金虾,一小瓮巴掌大的“螃蟹鲜”,配一碗粒粒饱满晶莹的饭,热气蒸腾,鲜香诱人,谢珘案上还额外多了一小碗羊奶烘的蜂蜜甜酪。

      谢家厨子的手艺自不必说,那一瓮螃蟹鲜剃剥干净,酿着嫩肉,用椒料、姜蒜米、香油姜醋等腌入了味,足够鲜掉人的舌头,这一瓮小东西看着不过是谢家人随时可以吃到的便餐,放到外头去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金银,更难得的是这做法,不是谢门宾客连听都没听说过。

      谢琢面色如常地夹了几筷子螃蟹鲜,蹙着眉问:“现下也不是螃蟹的时节,厨房怎么做了这道菜?”

      阿台跪在后面,小声道:“这是莱州那边的温泉庄子孝敬过来的,统共只有一篓,厨房听说郎君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就琢磨着做了这道反季的菜。”

      谢琢又勉强夹了一筷子,摇摇头:“让厨房别弄这么多花样,背了时令的蟹我吃着有一股干气,油脂横竖像是被催出来的,没有秋蟹的香。”

      他说得头头是道,把厨下使尽了浑身解数做的这一瓮蟹批得一无是处,最后才找补:“庖厨手艺精妙,也就是原料不行,吃蟹吃的就是这一口鲜味,鲜味没了,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挑剔地别开这一瓮价值不菲的螃蟹鲜,还真就一口不碰了,余下的饭都用两道素菜将就。

      一顿饭结束,餐具都被撤下去后,煮好的茶就端了上来,谢琢牵着弟弟的手坐在庭院前的廊庑上,王瑗之耐心地点水分茶,闻香杯里浓郁干烈的茶香扑鼻而来,他将杯子凑到谢琢脸旁,少年郎一边跟弟弟说话,一边侧过脸一嗅:“——火候正好,我不要加陈皮——”

      不用他说,王瑗之也没有要加陈皮的想法,时下烹茶不仅仅是烹,更喜欢“调”,就像是调香一样,无所事事的贵族们琢磨着将各种各样的花草香药混入茶水中,制成独一无二的方子,邺城时不时还会举办茶会、香会,郎君和女郎们会将自己精心研制的茶与香展示出来,获得满堂喝彩,最近邺城流行的茶方就是以陈皮为基底的。

      王瑗之对茶和香的观感一般,他们当中最擅长这些游乐之道的是许意圣,许家的这位郎君精通此道,且尤擅分辨五味,而谢琢从来不参加这些游乐的宴会,这个万恶的陈皮基底茶汤也是许意圣随手弄出来的,因为猝不及防之下喝到的那一口陈皮茶汤,谢琢好几天没给许意圣好脸色看。

      谢琢不喜欢在茶里加任何东西,这点和他的祖父一样,他
      能容许添加一点增香的干桂子已经是极限,王瑗之知道他这个毛病,于是斟了一碗清茶放在了谢琢手边。

      至于谢珘——清茶醒神,不利幼童,小孩子不被允许喝任何浆酪以外的东西。

      谢琢啜饮一口微微烫口的茶:“说起来,阿尚应该快到了吧?”

      王瑗之算了算日期:“走水路的话,大概半个月就能到了,不过最近闹水匪,保险起见的话他们应该走的是陆路,从岭口翻过去,需要多花小半个月。”

      “那也差不多了。”谢琢想了想,“安定下来之后他一定会给我们传信,我倒是对樊城风物很有兴趣。”

      王瑗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转而问:“你去丹青台也有一段日子了,遇到什么新鲜事没有?”

      谢琢无奈地说:“能有什么新鲜事?我不过一个小小修撰,连凤凰台听政的门槛都摸不到,你要听新鲜事,不如直接去你大父的书房坐一坐。”

      “唔……”
      王瑗之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谢琢从他这点短暂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什么,他看向王瑗之,迟疑着问:“……你真的去了?”

      王瑗之咳嗽了一下,含糊地说:“我只是没有及时出去,而且大父也知道我在那里。”

      比起寝居,书房或许才是这个时代所有世家男性的根据地,他们一生中所有重要的决定基本都是在这里做下的,从幼童时期的启蒙、少年时期的苦读,再到青年时期的步入政治,正如女性有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郎君们的书房也是闲人免进的重地,能进入书房才证明获得了真正的信任——不论是朋友、门客还是仆从。

      谢琢不在意这些事情,他低下头,两根手指垫着弟弟婴儿肥的下巴和肥嘟嘟的脸颊,开心地小幅度上下颠动,谢珘不得不收回落在王瑗之身上的视线,配合玩性大起的幼稚兄长,将脸颊上的肉晃来晃去。

      “阿兄……”谢珘含混不清地说,“普救寺,阿娘?”

      听见“普救寺”,谢琢停下了动作,王瑗之比他反应更快:“普救寺大施已经开始了,谢家今年还是照旧?”

      普救寺是邺城附近最大的寺庙,王公贵族都习惯去那里布施小住,每月的初一十五寺庙都会布施粥米,每年年初的三月或是四月,普救寺还会举办大施,粥棚拉出一条街那么长,贵胄之家捐赠钱粮积累功德,而普救寺则在贫苦百姓中获得了好名声。

      谢家往年并不那么注重参与大施,从十几年前开始,谢家就自己开了一处粥铺,布施穷苦百姓,既是供应吃不起饭的人,粥米的质量就有待商榷,各房随手往里面投一点钱,就足够粥铺运作好些时日,至于寺庙的各种布施活动,谢家也只是按照惯例参与,并不十分上心。

      王瑗之这么一问,谢琢才想起来一件事:“阿娘前两年住到了普救寺后的庵堂静养,今年的大施也是阿娘出面代谢家参加,海飞奴快有一年没有见过阿娘了,等休沐我正好带他去普救寺看看。”

      这位出身河间姜氏的大娘子因为生育谢珘而落下了严重的产后疾病,常年需要卧床静养,谢家就在普救寺后新建了一座庵堂,那里山水养人,加之佛法慈悲庇佑,姜娘子的近期状况似乎不错。

      谢琢一直是说到做到的性格,休沐日一大早,他就带着谢珘坐上了出城的犊车,车子摇摇晃晃,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频率,谢珘趴在窗子上看了一会儿朱雀大街的景致,很快就被这种节奏晃得眼皮发沉。

      谢琢小心地将弟弟放到腿上,王瑗之的犊车与他并行而走,健仆簇拥着两辆载人的犊车和后头装着郎君出行必备物件的杂车缓缓驶出了邺城,因为普救寺大施,出城的路上肉眼可见地热闹了很多,衣衫褴褛的寻常百姓互相搀扶着前进,脸上难得地有了期待的精气神。

      普通百姓一年到头都很难吃上一顿撑肚子的结实饱饭,任何一点粮食都不能被错过,普救寺大施不限制人领粥的次数,只是不许带走,当场喝多少都可以,是很多百姓惦记了整整一年的节日,与每年的年节也差不了多少。

      王谢两家的犊车从民众中间穿过,那些衣衫破旧的人急急忙忙地避开,生怕弄脏或碰到了犊车的什么地方,惹来健仆的打骂。

      挨打倒是没什么,不过万一错过了排队的时机,那就追悔莫及了。

      普救寺的朱红檐顶已经能穿过郁葱树梢被看见,庄严的钟声在山林间回荡,王瑗之下车,对着山门处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平静地施礼,谢琢也在他身后同样领着谢珘行礼。

      “主持已备下禅房清院,供二位休憩。”
      小沙弥的语气带着点熟稔,哪怕是号称世外的庙宇,也免不了要和俗世打交道,谢琢和王瑗之身为王谢门阀子弟,普救寺上下基本都认识他们,比起其他寺庙,普救寺有时候身段非常“柔软”。

      几人拾阶而上,这一处小径显然也是经过细细挑选安排的,除了他们一行人,并没有普通百姓来往,可见寺庙僧侣在招待贵胄子弟上颇有心得。

      谢琢并不是佛家信徒,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特殊待遇,一路上低声逗着谢珘说话,再一抬头,已经看见了正殿的匾额。

      正殿另一侧就是大施的功德箱,自有各家女眷派遣女侍前来奉灯悬幡,从这里看出去,能看见山门边用油麻布撑开的粥棚,长长地绵延开来,挤挤挨挨地拥满了面色枯瘦的男女老少,他们伸长脖子,仿佛一群羽毛干瘪的瘦鸭,眼神随着粥桶上飘散的烟气愣愣地移动。

      “这次大施花了我三万多钱。”
      一个声音从谢琢身后飘过来。

      谢珘抓着兄长的衣角,小心地将自己藏匿在对方腿后,谨慎地打量这个悄无声息走过来的……花孔雀。

      实在是很花,这位饮金馔玉的许家郎君披着一件孔雀翎毛捻的大氅,里面的内衫松松垮垮地拢着,山风飘摇而来,卷起柔软的雀翎,像是云端姑射仙人乘霞光而下,唯独异样的就是仙人大概不会有这么浪荡风流的气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谢家有芝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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