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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举火(七) ...

  •   林府早早地就开始置办酒席,除了必备的鸡鸭鱼肉,还有时令的各色果蔬并酒水鲜饮,府邸角门连日开着,运送食材货品的车往来络绎不绝,直到正头开宴这天,才算是将将完备了。

      浙江巡抚姓周名恒广,是光绪年间的进士,祖籍福建,这次要宴请的江苏巡抚贺同,正是他的同榜同年,两人同为一方大吏,自然也是要互通有无的。

      净街的仪仗走了一遍,衙役们前头举着刻有巡抚名号字样的官牌,以及各色什物,听得响锣敲了数声,一顶蓝顶官轿晃悠悠地被抬来,未曾在门口停留,直接被抬进了大门。

      林成德和弟弟带着几个男丁紧随其后簇拥进去,跟在轿子旁一名中等身材面黄无须的管事伸手拦了拦,露出了个笑脸:“林公慢行,我家大人不好热闹,府上老少爷们的这些撕见就省过了吧,贺大人须臾便至,酒菜备得如何了?”

      周巡抚的管家高高在上,林成德也不能表示不满,一迭声道:“都是浙江一带的名菜,请了明月楼、醉太白的厨子专门来做的,只等巡抚大人说可以开宴,便能上菜了。”

      管事的点点头,意味深长道:“林公体贴,周大人记着呢,哪位是林公的少爷?”

      林成德把身后的林丹岐露出来,简单引见了一番,管事的上下打量林丹岐两眼:“ 唔,人中龙凤,周大人喜欢年轻有为的后生,请林少爷一同陪席吧。”

      虽是林家摆的宴席,但到底主角还是两位巡抚,除了林成德能借着主人家的身份陪坐末席,其他人都是没有资格上桌的,让林丹岐上去也算是个不动声色的提携了。

      “还有请什么戏班子说唱的没有?”管事又问。

      这宴有一半是林丹岐操持的,他答得也不慌不忙:“请了京里下来的五庆班,最是擅长水磨腔,太后大寿的时候进宫贺过寿的,宴席放在院子里,让他们在园子里的戏台上唱,离得不远不近,听起来清人肺腑。”

      管事眼见的露出了满意神色:“不愧是钱塘数得着的人家。”

      一通没什么用的机锋打完,门外又是鸣锣声,贺巡抚的轿子到了,这回轿子依旧是直穿大门而过,没有丝毫停留,周巡抚从二门内的花厅里迎出来,脸上挂了矜持的笑容:“和之!京师一别,至今已有近十年了啊!”

      周巡抚年过半百,头发已然斑白,头戴红缨大帽,上饰顶戴花翎,长长的孔雀翎乍在脑袋后,看着甚是喜庆,蓝色蟒袍拾掇得整整齐齐,前胸后背各有一块方形仙鹤补子,珊瑚红的朝珠垂挂在胸口,配上那张略显枯瘦的方形脸,竟然有种相得益彰的美感。

      从轿子上下来的贺巡抚与他差不多年纪,衣着也相似,脊背已经佝偻,颌下一撮长须,整个人像一把枯瘦的柴火,宽大的蟒袍穿在身上叮铃咣铛乱撞,好像一阵风吹来都能把人掀翻,满是皱纹的眼皮耷拉着,浑浊眼底时不时闪过一道精光。
      “啊——博文!”贺巡抚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对面的人,才捋了捋胡子,一摇三晃地走上去,“博文兄!别来无恙啊!”

      他一个长揖不等到地,周巡抚已急忙过来将人拦住,面对面一模一样的一个长揖压下去,两人对视着哈哈大笑几声,互相搀扶着以手示意:“请!”

      “请!”

      周巡抚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引路的,他不动声色地侧脸看了看自己的管家,管家知机,忙在后面用眼色示意了一下林丹岐。

      “这是林家的公子,此次你我得以在此相聚,都是林家慷慨,我也就不厚颜抢这东道之位了。”
      周巡抚打趣了两句,林丹岐始终带着不卑不亢的笑容在前方引路,偶尔才轻轻介绍两句园中景色,妙语连珠,恰到好处,不喧宾夺主,也不至于让人把自己真的当成一个下人小厮。

      等到了摆好的桌边,两个老人精已然对这个小人精有了不小的好感,贺巡抚摸着胡子笑眯眯地问:“看你这年纪,也该是读了书的,怎么没去考个功名?”

      林丹岐做出了点不好意思的腼腆模样:“回大人话,草民天生愚钝,不是读书种子,不比幼弟聪慧,只能于这商贾事上盘桓一二。”

      “哦,你的弟弟擅读书?在哪里进学?”贺巡抚哪里关心一个商人家的儿子到底会不会读书,不过是聊天提及,随口一问罢了。

      提到弟弟,林丹岐的笑意里出现了点真切的愉悦:“舍弟林凤声,前些年在京师大学堂进学。”

      “京师大学堂?”本来漫不经心的两位巡抚都愣了一下,换了个眼色,“那真是少年俊杰啊,可在家中?便上来一同吃个便饭吧。”

      林凤声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正回到院中要换衣服,后头小厮就火急火燎地来传话叫他去陪宴,只能无奈地再次转回去,乖巧安静地扮演一个“年少聪慧的读书人”形象。

      好在贺同和周恒广也不是真的关心他,京师大学堂前些年实在是名声远扬,里头的学生个个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是公认的杰出人才,冷不丁在外头见到一个,有些稀奇罢了,但也只是有些稀奇,大学堂都停办了,又沾了一堆崇洋媚外的坏名声,学生再厉害又怎么了?还不是只能在他们跟前当个西洋景儿。

      菜品流水似的上来,菜果案鲜走马灯般轮转,糟鹅胗掌、劈晒雏鸡脯翅儿、二十只鲜酿的蟹、龙井虾仁等香气四溢,光是鱼,就有西湖醋鱼、上汤黄鱼、木樨银鱼,更别说醉鸡、五味羹、荷叶粉蒸肉、十香瓜茄之类,另有清口素菜十二道,连点心果子都有七八道,当中一盘乳酪与蔗糖霜打就的酥油泡螺表皮红亮,望之如袖珍宝塔,什么顶皮酥果馅饼儿、搽馕卷儿,个个鲜嫩好看。

      不仅如此,席上菜品自有相衬的碗盘,什么青花白瓷、琉璃水晶都是寻常,连饮酒的金银盅上都雕花刻鸟,精致非凡,伴着花香鸟语,以及远处水上渺渺传来的歌声,这顿饭吃得两个老大人眉开眼笑,眉飞色舞。

      林凤声不爱吃这样刻意雕琢出来的大席面,只不声不响地拣了一些没人动的小菜吃了,林丹岐也不爱这样铺张浪费的宴席,只是他更长袖善舞,支应得一顿饭颇有宾主尽欢的气象,半坛子金华酒下去,两个老大人脸泛红光。

      “……我一路看来,博文兄治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实在是王化之下太平治所,天下无出其右者!”

      “和之兄过誉!岂独我一人之功?”醉醺醺的周巡抚放下筷子,向北方拱手,“都是圣上贤明,方有这清平盛世啊,甚么邪魔外道,不过跳梁小丑,终究是要臣服在我王化之下的,就如当年的京师大学堂,还不是停办了么!可见圣上和太后也是圣明!可叹福建一带,竟然反有媚外崇洋的恶习,要我说,实在是当地知府不通教化!”

      “洋人倒是其次,那些造反的刁民才是心头大患,放着良田不耕种,好生太平日子不过,学着洪逆等人还要闹第二个‘天国’出来,真是刁民恶人,不知廉耻!”

      “可不是!和之兄既说到此处,弟正要问,无锡一带的乱民可解决了?是压是抚?”

      贺同眯着醉意朦胧的眼睛,呵呵笑了两下,伸出一只手,正反翻了一翻:“既然是乱民贼匪,安能放他们再归田园扰乱民心?”

      “那些洋人?”

      “洋人的大使来人了,哼,说什么两国律法不同,我国执之法不管他国之民,偿了些银钱了事。”

      无锡洋人作乱,究其源头也就是一群趾高气扬的外国官兵不通当地习俗,加上当地闭塞,对洋人恐惧尤甚,两厢冲突之下,闹出了乱子越来越大,竟然牵扯上了驻防在港口的洋人军队,成了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动|乱。

      “好在没有影响百姓生计,实是大幸。”
      两人啧啧摇头晃脑地感叹着,一旁的林凤声手里的筷子慢慢停了,握着筷子的手血色渐退,指尖因为用力而变得一片青白。

      好在没有影响百姓生计。

      滚落满地的雪白蚕茧、雨水混着眼泪淌进哭嚎的妇人孩童嘴里、两眼血丝赤膊斗殴的壮年男子、泥泞与暴雨混杂着的血……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回到暖香芬芳的宴上,耳边依旧是舒畅爽朗的大笑与相互奉承的话语,一杯一金的金华酒泼洒在桌布上,一口都未动过的菜肴流水般撤下,换上新菜。

      真奇怪,他明明就在这个人间,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叫嚣鼓荡着,催促他去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都好,只是不要坐在这里、听着这些令人烦闷欲呕的高谈阔论!

      他们就是这个国家的父母官吗?庇佑百姓、福泽一方的父母官?倘若天下尽是这样的官吏……也就无怪而今世事支离至此了!

      林丹岐敏锐地发现了弟弟神色的变化,心思一动,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而愤怒,未免被看出来惹得两人不高兴,迅速找了个借口让林凤声离席。

      林凤声告退后转出了水榭,沉着一张脸往前走,步伐越来越快,沿路看见他的小厮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二少爷向来温柔,怎么今天脸色这样难看?莫不是宴上出了什么变故?

      他们心里担忧着,也不敢问,只能更加尽心地服侍。

      林凤声快步走下抄手游廊,刚拂开一帘鹅黄迎春,心头一股恶心如潮水涌上喉咙,他再也忍不住,弯腰吐了个昏天黑地,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身体里的血都涌上了脑子,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腹中五脏六腑拧帕子一样拧了个底儿朝天,身体上的痛苦带给了他一种莫名的愉悦,好像这样就能让他身上不知何处而来的罪孽感减轻一点。

      吐到吐无可吐,胃里的酸水也倒了个干净,林凤声抬起头,眼眶里泛着潮湿的红,他怔怔看着前方,喃喃自语:“是蚕祸耶……是……人祸耶?”

      带着轻飘飘的身体,他昏昏沉沉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在书桌前呆呆地坐了许久,又茫然地踱到床边倒头就睡,等到了傍晚掌灯时分,才有下人推门来唤他吃晚饭,惊恐地发现二少爷竟然发起了烧。

      这场烧烧了快两天才退下,把林府一干人等吓得夜不能寐,林丹岐亲自守在弟弟身边两天,临近白昼迷迷瞪瞪地合目休息了几刻钟,霍然一睁眼,发现床上的弟弟竟然不见了,大骇之下腾地跳起来,扭头张望,才看见弟弟不知何时站在了窗边,手里捏着一张纸,正静静地看着窗外。

      “凤声?!你什么时候醒的——站在哪里干什么,你身体还没好,仔细又着了风!——那是什么?”

      林凤声扭过头,定定看了兄长一会儿,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让林丹岐些微地发怔,他说不出哪里不好,只觉得这个笑容实在是太好看了些,仿佛全然超脱又宁静出尘,温柔坚定的样子让他有些莫名地心慌。

      “哥,我已经好了。”林凤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那也不能站在风口。”林丹岐下意识地说。

      “好。”林凤声乖巧地点头,将手里的纸折好随手塞进袖子里,乖乖地躺回到床上,任凭兄长给自己盖上了被子。

      “再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林丹岐给他盖上被子,低声道,好像还是小时候照顾生病的弟弟一样。

      林凤声望着他笑,笑得林丹岐的心都快软了,透过面前青年的轮廓,还是能看见幼时那个一心一意信赖他、亲昵他的弟弟的影子。

      怎么办呢,就算他犯了错,难道还能真的就冷他一辈子吗?凤声还小,只是顽皮了些,有他这个兄长在,难道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林丹岐这么想着,心里最后的一点郁气也消失了,无奈地拍拍弟弟的头:“谁吧,多大了,还要哄吗?”

      林凤声只是看着他笑,到底是大病初愈,人还困倦得很,不知不觉间,就慢慢合上了眼睛,沉入了一片无梦的雪白虚空,但是这一次,他在这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梦境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 作者有话要说:  码了一千五的时候,猫跳上我的键盘,我和他搏斗了一会儿,获得了阶段性胜利,回头一看……一千五被我误删完了!!晴天霹雳啊!于是从头开始吭哧吭哧写,就写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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