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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举火(五) ...


  •   林凤声回到房间,把淋湿了的小册子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望着虚空怔了一会儿,桌面上摊开着几张纸笺,林凤声出神地想着自己的事情,随手抓起一张纸,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他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被揉得发软的纸张起了毛边,厂子里用的纸也就是普通的土宣,劣质的纹理触手可见,林凤声从上头刮下来一条细细的植物纤维,捏在手里搓来搓去,尖尖的触感扎得手指些微地发疼,这点痛感反而让林凤声感受到了某种安心。

      嚎哭的蚕农,晕在雨水里化成粉色的血迹,雪崩一样跌落的蚕茧,从杭府到庄桥一路上看到的所有画面都融成了一团,走马灯似的扭曲皱缩,最终凝缩成了那一滩色泽怪异的粉色血迹。

      林凤声双手捂着脸,用力搓了两把,搓得皮肤发红,才长舒了一口气,揉掉手边的纸张,扔进纸篓。

      三天后,庄桥的动乱逐渐平息,蚕农们在厂子门口徘徊数日,心中的希望渐渐熄灭,再等下去就要错过农时,只能结伴回家,抹干净流不尽的泪,将苦水一口一口往肚里咽下。

      林丹岐和管事们趁夜整理账册,点灯熬油熬了两个晚上,终于理好了账簿,倒头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才有功夫去问问别的事,结果一问之下大惊失色——自己那个鬼主意频出的弟弟,竟然偷摸着混在蚕农中间跑了!

      厂子门口守着几个团练的兵丁,每日也不干事,只一味地向厂里要好酒好肉,坐在一起混吃耍玩,厂子里什么时候出去了人他们都不知道。

      等林丹岐发现弟弟不见了,开始焦头烂额地找人时,林凤声已经跟着一只小船顺着河到了葛家桥,这处村庄以养蚕为生,规模不大,不过二十多户人口,依仗着南方好天好水,勉勉强强能在官吏盘剥和高利息之下熬过四时光景。

      船上三个发白佝偻的老丈,粗布短褐,辫子稀疏,但能看见衣服下有精瘦的腱子肉,明显是常年劳作之人才有的身形,林凤声和他们搭话,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三个形貌苍老的人,竟然都不过四十余岁,比林成德还要年轻。

      不过若是与林成德站在一起,他们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两代人。

      葛家桥居住的村民多数姓葛,三人用磕磕巴巴带有浓重方言的口音回答林凤声的问题,脸上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说话动作都谨慎极了,手脚尽量收在一起,与林凤声隔开一大段距离,免得不小心碰到了这个出身富贵的小少爷,惹来一场祸事。

      林凤声看出了他们的敬而远之,也不再多话,免得惹他们忐忑。

      船只行走了小半天,忽悠忽悠地在碧绿如玉的水面摇荡,有规律的晃动和船桨击打水波的声音全方面地催人入睡,林凤声晕晕沉沉地靠着船舱,那三个蚕农却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

      半梦半醒之间,林凤声隐约听见了蚕农们压低声音的叹气。

      “……三子家还有多少?”

      “还能怎么,厂子现在收的都是洋种的蚕,家还有四张土种的,说不得,还得自己自家做丝……”

      “做了丝卖哪里去呢,无锡都不收茧了!”一个蚕农忧心忡忡地捏着土纸裹的粗烟,粗糙的大手里洗不干净的黄泥像生长在手上的另一层皮肤。

      “……你们今年贷了多少?还是向八爷家贷的?”

      “这个数,”似乎是用手比划了一下,“足足十筐桑叶,现在连利息都赔不上!原定了出了茧向桃姐儿下定的,现在……哼,娶媳妇,他快把他老爹榨干啦!”

      船舱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水声不知惆怅和疲惫地哗啦哗啦响着。

      林凤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再醒来,船舱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天边暮色四合,夕阳晚照,艄公拄着船桨坐在船头吧嗒吧嗒嘬土烟,小船半当卡在一个芦苇丛中。

      “怎么?”林凤声困倦地支起身体,左右看了看,大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有些起床气,倒也不是爱朝人发脾气,只是总会情绪低落,跟自己生一会儿闷气。

      艄公闻声转过头,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少爷睡得实,那三个在六七里地之前就下了,前头就是葛家桥,少爷没说去哪儿,小老儿也不敢走远了,前头要下吗?”

      林凤声愣了一会儿,脑子糊糊涂涂地转过弯儿来:“他们……他们不是葛家桥的人吗?”

      艄公爱惜地深吸一口气,把土烟最后一口吸干净,烟丝也填进了嘴里咀嚼两下:“是,但是到葛家桥要三元,半道下的话,要便宜一元。”

      林凤声迟钝地点了点头,看看天色:“那就在葛家桥下吧,多谢老丈。”

      艄公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背,抄起长蒿,探入水中,举重若轻地一点,船只便如离弦之箭飞掠而去,不过数分钟,就在一处破旧的渡口停下。

      林凤声付清船资下了船,站在渡口张望了一会儿,他溜出门是临时起意,选择什么地方也都是看缘分,葛家桥恰好在这条船的路线上,那就往这边走。

      至于出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出来……他也不知道。只不过这几日心浮气躁,干什么都静不下心,索性抛却了这些俗务,到处走走看看算了。

      游学之风古已有之,士人除了埋头书斋之外,必然要行经山水,遍览各地风光民情,才能做到知行合一,林凤声年少聪慧,开蒙也早,师长教的东西他早早就学会了,等长大了一点,又偷摸着只身奔赴京师去了大学堂就学,算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出门游学的机会。

      因此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挠得他心中痒痒。

      林凤声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点文人的清高劲儿在的,偶尔也会起点儿“矫情”的想法,想要效法古人醉情山水,或者去见识一下不同的生活方式。

      林凤声怀揣着这样略显天真幼稚的想法,踏上了这片土地,远处炊烟袅袅,黄泥垒的土屋歪歪斜斜立在泥路两旁,油菜花开得满坑满谷都是,绿油油黄灿灿,鸡犬相闻,真是一片淳朴田园风光。

      林凤声长在钱塘,又去过京师,所见都是丰饶富裕的城市景象,乍然见到这种田园景色,满眼新奇愉悦,自不必赘述。

      在他偷摸着离开后,林丹岐又急又气,没有任何犹豫,调了厂里的工人和家里仆从分了几路去追,庄桥就这么几条通往外头的路,要找一个林凤声这样样貌的人自然不难,一行人多番询问之下,很快就有了林凤声的消息。

      “是乘了二方头的船吧!”有人恍然大悟,“二方头总在葛家桥上下出船,是不是上葛家桥去了?”

      总算是有个怀疑的对象,林家家仆们匆匆地追了过去,终于在大少爷彻底暴怒之前把离家的二少爷给逮了回来。

      被抓回来的二少爷立即让人塞上了南下的马车,昼夜不停地驰回了钱塘老宅,林凤声在马车里颠得七荤八素,正要令车夫慢一些,探出头一看,竟然对上了自家大哥一张冷冰冰的脸,当即识相地缩回了脖子,乖乖地咬着牙被颠到了家门口。

      林丹岐翻身下马,将马鞭往侍候在旁的仆人手里一扔,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大门,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从车上下来的林凤声。

      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的林凤声一脚深一脚浅地从车上下来,追着大哥苦兮兮地示弱讨好,奈何林家大少爷铁了心要给弟弟一点教训吃吃,不仅没有停下来等他,反而走得更快了。

      林凤声追的胃里翻江倒海,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这么一歇,林丹岐的背影就绕过垂花墙看不见了。

      林家的宅子是典型的苏式园林架构,前头几进的宅子,夹杂小桥流水、荷塘垂柳,假山怪石林立,掩映精巧的亭台楼阁,居所亦是散布期间,以不同景致划分,各有千秋。

      林凤声的居所和林丹岐的居所恰巧在一个小湖的对面,花窗推开就能遥遥相对,窗下就是两兄弟的书桌,他们常常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

      但是林凤声回到自己屋里,凑在窗口看去,那一头的窗户却紧闭着,俨然像是一张冷漠的脸。

      林凤声对着那窗户看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许久,他压下手指,将花窗轻轻合上了。

      林家这两兄弟的冷战古里古怪,倒也没有怎么生气,只是不大理会对方,素日见了面也说话,不过没有以前那样和谐了,下人们瞧着,倒像是两个小孩儿闹别扭,一会儿这边还让人送盘点心过去,一会儿那边还嘱咐人修一修对方园里的花草……

      他们还关切对方,只是不再那样亲昵了。

      林成德是半月之后回来的,湖州的茧市还是和往年一样繁盛,好像倒霉的只有在无锡商圈里的杭府,嘉兴索性靠了湖州,也吃了个盆满钵满,他在各个商会之间跑了一趟,最后还是兴丰洋行收了这批茧。

      “到底还是让洋行吃了便宜。”林成德阴着一张脸。

      洋行,哼,后头都是洋鬼子,无锡的乱子就是洋鬼子闹出来的,到头来国人还是要去求洋鬼子!这世道!

      林成德心中郁郁,他不算得上什么爱国商人,不过是在商言商,但这事儿总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犯了长篇大论的毛病了,反复提醒自己这篇是快穿,不要拉太长……
    请了几天假,学校月考,监考加改卷,本来今天应该是个肥章,结果下午又接到通知搞文明城市,被拖出去建设文明城市了,匆匆赶回来只来得及写这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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