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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流年

      1
      不思量,自难忘——娱乐新闻里常出现的老套说辞,却总是出现在陆然和唐婉身上。
      多年来,媒体对他们的恋情津津乐道,即使两人已经分手多年,却依然试图从他们的行径中寻找旧情难忘的蛛丝马迹。

      起因是一档访谈节目,主持人问陆然:“我们能聊聊唐婉吗?”
      陆然忽然笑了,脸上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似乎要很用力地克制。
      许久,他终于说:“她啊,确实是很好很好的……”
      转瞬红了眼眶。

      这档节目播于三年前。
      彼时唐婉刚经历一场车祸,似是渡劫,虽保住了命,右眼角却留下一道不长不短的伤疤。做了几次修复手术,到底是无法恢复如初。

      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无伤大雅。可她偏偏是名女演员。

      这样致命的打击,人人都等着看她笑话。
      只有陆然,不离不弃,天天出没在唐婉家。

      本以为历经风雨,两人会修成正果。却没想到一周后,陆然被人拍到在唐婉家楼下红着眼眶的狼狈。
      那天之后,唐婉家再无他的身影。

      唐唐陆导,风头正劲的青年才俊,多少人心中的白马,竟被唐婉甩了。
      一时之间,众人哗然。

      狗仔闻风而动,团团围住他,询问他这段感情的细枝末节。
      他缄默不言,将大把的深情注入无声的叹息里。

      只有那次采访,他难得松口:“她啊,确实是很好很好的……”
      长久的沉默后,又说:“是我没有福气。”

      后来,有人洋洋洒洒写了篇几万字的文章,事无巨细地分析陆然和唐婉这些年的点滴,结论是他们虽未在一起,却也没有相忘于江湖,从始至终都是彼此最爱的人。

      而陆然在凌晨三点,给这篇文章点了个赞。

      自此,这段风月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等到唐婉走出车祸阴影,复出后攀上事业高峰,有记者问陆然:“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再合作?”
      他轻轻笑了一声,微不可闻,“合作,总会有的……”

      没把话说死,这让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终于在三年后,等来了这一刻。

      经纪人钟姐告诉唐婉的时候,唐婉正在房间里化妆。
      怕她不同意,钟姐拐着弯说了许多和陆然合作的好处:“这部电影《流年》,班底靠谱,剧本扎实,又是陆导擅长的文艺片,一定会大爆。”

      唐婉放下手中的眉笔,望着镜子里的经纪人,神情难测,到底还是应承下来:“钟姐,这次合作,我答应。”

      2
      若是从前的唐婉,对这样的合作定是避之不及。
      可如今的她,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淡然一笑,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见到陆然那天,经纪人、宣传方、各路投资人坐了满满一会议室。
      唐婉笑意盈盈,一一打招呼。
      轮到陆然时,她依旧笑着,声音轻轻柔柔,恍若初次见面:“陆导,您好!”

      温暖的灯光下,陆然眉心微动。
      到底是碍于其他人在场,他伸出手,而后开口:“你好,唐小姐。”

      看哪,旧爱相见,谁说不能云淡风轻。

      在座的皆知他们曾经的关系,谈完电影《流年》相关的事情后,匆匆找借口离场,美其名曰留点时间让他们“探讨剧本”。

      待只剩下他们二人,陆然终于收起应酬的眉眼,怀揣着满身风雨望着她:“婉婉,好久不见。”

      已是三年之久。

      他的眸里有些许促狭。
      她笑得很温暖,话却是冷的:“陆导,我天天在新闻里看见你呢。”

      官腔里带着嘲讽,闻言,陆然露出尴尬的神色。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竟也是无从说起。
      他垂下眸,拿起剧本,认真地同唐婉讨论起来。

      抛开那些情爱纠葛,两人在电影方面都非常有想法,时有默契与认同。
      可惜,却是无关爱情的。

      等到两人顺完整个剧本,已是晚上十点。

      夜色深深,陆然提议送唐婉回家,她却冷冷地拒绝:“不劳烦陆导了。”
      “唐婉……”他拉住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身影。
      唐婉转过身,眼神清冷,嘴角似乎还有点点嘲讽的笑意,“怎么,陆导,还想用强的?”

      陆然有一瞬的愣怔,到底还是放开她。
      他终于明白,时移世易,她早已不是过去的唐婉。

      第二天《流年》的开机仪式上,制片方为每人准备了三炷香。
      唐婉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似在诚心祈愿。

      从前唐婉并不如此。

      陆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唐婉合作电影是在2012年。

      那时他是导演,她是女一号。
      到底是头一次挑大梁,唐婉不懂规矩,莽莽撞撞地赶到片场时,恰好错过了开机仪式的吉时。
      全剧组的人对她憎意满满,只有陆然摸着她的头说:“没事,别放在心上。”

      或许是运气不好,拍摄中途真的出了事。
      火戏的时候,屋顶的梁柱掉下来,砸伤了一名群演的脚。

      幸好群演躲得快,只是小伤,并无大碍。
      可制片人把这都归咎在唐婉身上,认定是她错过了吉时的原因,在片场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后来还是陆然替她解了围。
      她却不敢再掉以轻心,深夜跑到雍和宫门口排队,为的是第二天能赶上一炷头香。

      已是十二月,天寒地冻,陆然劝她:“人都是大年初一抢头香,平时没这个说法……”
      “弥补一点是一点啊。”她委屈地说道。

      北京冬夜的冷是刺到骨子里的,她搓着手数夜里的灯。
      陆然在旁边的地摊上买了一件军绿大袄子裹在她身上时,她终于笑起来,“我这也算虔诚了吧?”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熬了一夜,到底赶上了头香。
      说不清是不是佛祖显灵,后来电影的拍摄一路顺利。

      2013年春天,电影上映后,陆然受到多方关注,唐婉也在电影圈崭露头角。

      她拉着陆然去雍和宫还愿。
      陆然笑她:“电影都上映了才来还愿,你这还的有点迟啊!”
      “其实,我许的愿压根不是电影拍摄顺利。”娇俏的眼看向他时,唐婉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其实我许的愿望是你能成功,受到多方关注。”

      陆然怔住,望着她含笑的眉眼,心里恍如夏日的夜,忽然就落下一场雨。
      他将她拥入怀中,笑着唤她傻瓜。

      那年的春风别样温柔,似花下的他们,吹开一心的深情。

      3
      三年前的那场车祸发生后,唐婉一直对自己不自信,不敢面对镜头。
      即便是复出之初,也是遮遮掩掩。

      后来有人告诉她,那道疤痕从来不应该是阻碍。她终于尝试放下,勇敢地在镜头前展露。
      大家这才发现,疤痕虽然损伤了她的几分容貌,却反倒增添了她的风情。从此,疤痕成为了她的标志,独一无二,充满故事。

      或许唯独陆然不这么认为。

      《流年》拍摄第一天,再简单不过的妆容,却花费了数个小时。
      后来唐婉才发现,化妆师用尽了各种方法试图遮盖她的疤痕。
      在她的追问下,化妆师吞吞吐吐地说:“是陆导……”

      是了,若没有陆然的授意,单是化妆师哪能左右她的妆容。

      唐婉哑然失笑,“难道他是第一天知道我有这个疤吗?”

      自然不是。

      车祸那天,唐婉被困在翻飞的车里,眼前只见到白的红的,似画布上随意喷涂的颜料,有种虚幻的真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见陆然的脸。

      虚晃的灯光下,她说不出话,只是流着泪望着他。
      他说:“婉婉,没事的,会没事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信。

      她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恍惚间,好像有皮肉被刀口划开,寒凉入骨,却感知不到疼痛。

      唐婉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第一次拆开纱布时,她看到自己的眼角,触目惊心。
      心底有种厌恶感浮上来,她止不住地干呕。

      经纪人钟姐安慰她,以后可以去做修复手术,再加上妆容的鬼斧神工,自然就看不见了。
      脸对女演员来说有多重要,她知道,钟姐也知道。
      这样的乐观,不过是安慰她的谎言罢了。

      出院后,她不吃不喝,每天坐在窗台上,沉默地望着窗外。
      有时她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陆然每天陪着她,煮粥煲汤。
      有时也会抱着她在窗台上坐一会儿,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他的怀抱那样暖,却暖不了她的心。

      等到她开口说话,已是出院一周后。

      那天陆然刚做好小米粥,唐婉主动走到餐桌前,默默将一碗粥送入腹中。
      他正暗自欣喜,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忽然听到她说:“陆然,我们到此为止吧。”

      后来,陆然在楼下被狗仔拍到红着眼眶的样子。
      再然后,一档访谈节目和一个深夜点赞,到底是把陆然推上了深情男主的宝座。

      唐婉看着新闻里的他,忍不住感叹:深情?呵,不过是做戏罢了。

      每每这时,她总会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这道伤口。
      她要自己记住,为爱情,为陆然,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

      可陆然不是她,不会把这样的惨烈赤,裸,裸地公之于众。
      或许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电影是否完美无缺。

      于是在化妆师无言以对的时候,陆然来到唐婉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演的这名少女,一开始是鲜活灵动的,是不能有疤的……”

      还有谁比曾经的她更鲜活灵动呢?

      可唐婉没有争辩,眼里或许还有凌厉,语气却是顺从的:“一切听从陆导的安排。”

      化妆师有一双妙手,几经遮盖,疤痕终于不见踪迹。
      唐婉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一须臾的陌生。

      4
      到底是风头无两的实力派,唐婉在镜头前的张力无人能及。
      《流年》拍摄期间,陆然对她的表演赞不绝口。有时在当日摄制结束后,他们俩会坐在一起,回看今天的戏份,讨论哪里还可以更完美。

      “这里应该更柔一点。”
      “可能这一段还少了点情绪……”

      这样的他们,似亲密的工作伙伴,愣谁也看不出背后纷繁的纠葛。

      讨论到深夜时,剧组其他人都已收工。
      晚风吹乱她的发丝,陆然伸手将她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

      夜是沉寂的海,她的红唇边露出一抹轻笑,“何必这么惺惺作态?现在也没有外人……”

      电影开拍的这一个月,陆然早已习惯她直白的嘲讽,此时没有愠怒,却是温和地笑:“那就让我继续惺惺作态,请你吃夜宵怎么样?”

      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是最普通的街边小店,几个焦圈儿加一碗热豆汁。
      恍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陆然的脸在幽微的灯光下,有种光怪陆离的奇异。

      他凝视着她,似要望进她的心里,“婉婉,从前你最爱喝豆汁……”

      那是多久的从前了?

      时间退回到2008年,那时唐婉和陆然一起租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是个连卫生间都没有的单间儿。

      大清早,陆然裹着衣服出门,回来时总是提着焦圈儿和豆汁。
      最穷的时候,两个人就着一碗炸酱面和几根萝卜丝,还要你推我让地说自己不饿。

      那年的陆然名不见经传,却有着远大的梦想。
      每天他揣着自己拍的几个短片,在皇城根下到处奔波,期望有人看中,然后给他的电影梦想投进如水的钱。

      北京城那样大,跟他怀揣同样梦想的人数不胜数。
      或许是缺了点运气。每每空手而归时,已是深夜。唐婉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他手上提着的豆汁。

      “今天怎么样?”他问。
      “演了个被鬼子炸死的村民,一百块。”她笑着说起自己跑龙套的经历,又问他,“你呢?”
      陆然摇头叹气,喝着豆汁儿不说话。她安慰他,“别灰心,会有人赏识的。”

      那时他也这么相信,两人看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憧憬着未来。

      他们聊起电影就一发不可收拾,从张艺谋到伍迪·艾伦,从谢逊到让·雷诺。
      陆然说自己最想拍的电影是小众文艺片,唐婉希望自己能当电影女主角。

      幽微的深夜,他们互相倾诉这幽微的梦想,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那时的梦想就像四方天空的一颗星子,虽然远,但它始终在那里,相信有一天会触手可及。

      可是成功哪有这么容易。
      岁月在指间流过,几年过去,唐婉还是片场里的“死人专业户”,拿着一百块一场戏的薪水。陆然依旧垂头丧气,每日忙忙碌碌地期许有人能为自己驻足。

      有一回唐婉没拍戏,陪陆然去见制片人。制片人把他的作品贬得一文不值,走的时候还不忘诅咒他一辈子不会有出头之日。
      走出影视公司的大楼,唐婉故作轻松,笑着为他打气。

      陆然却有些灰心地说:“婉婉,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那夜,陆然喝得酩酊大醉。
      唐婉帮他脱去衣服时,他却打开她的手,迷迷糊糊地说:“你谁啊?我有老婆了……”

      那一瞬,唐婉又气又笑,心底里却恍然生起一股悲凉。

      大约是物极必反,霉运的尽头到底迎来了好运。

      终于有人赏识,出资请陆然拍一部商业电影。
      签约那天,陆然很兴奋,拉着唐婉去旋转餐厅庆祝。
      看着窗外的灯红酒绿,他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心里有期许在涌动,仿佛一切都在脚下。

      确实如此吧。

      电影在2011年的圣诞节上映,唐婉在电影院里笑得前仰后合。
      这并不是陆然梦想的文艺电影,只是一部搞笑商业片,却被他拍出了别样的味道。

      她抱着他,亲吻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导演。

      散场后,他们笑着在雪中漫步。陆然问:“想吃什么?哥请。”
      以为会是饕餮盛宴,结果她却说:“哥,我想喝豆汁。”

      那些年的豆汁儿,似一个符号,刻在回忆深处。
      再苦再难的时候,只有豆汁提醒着他们,生活到底还是比豆汁甜。

      此时在豆汁升腾的热气里,唐婉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对陆然说:“我已经不爱喝豆汁了。”
      陆然面有失落的神色,“这些年,你变了很多……”

      唐婉大笑,眼里的光却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轻柔的声线里藏着她绵绵的恨意,“多亏了你啊,陆导……”

      唐婉带着客套的疏离,即使是狠话,面上也看不出,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唤他“陆导”。

      从前的她并不是这样,生气高兴全写在脸上,从不会隐藏。

      2011年电影上映后,陆续有人找到陆然。
      虽然不愁没片拍,却还是需要仰人鼻息,拍电影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

      他有自己的艺术想法,可制片人却希望他加入一些恶俗的情节。不仅迎合市场,还能作为宣传的噱头。
      因为分歧,他和制片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唐婉来探班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制片人恶狠狠地说:“你不拍就给我滚。”
      陆然取下监听耳机扔在地上,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事后,唐婉劝他,说现在不如先迎合市场,以后有了话语权再拍自己想拍的。
      当时的陆然在气头上,望着她,神色哀伤:“没想到连你也这么庸俗。”

      那时的陆然拍电影并没有太多收入,不过是堪堪维持生活。
      而他对电影要求极高,精雕细琢的结果就是常常超过拍摄期限,大笔的超期经费都落在他的头上。

      唐婉辛苦跑龙套赚的一点钱也只够贴补他们的日常用度。

      这么多年,她从未有过怨言。而此时眼前的他,竟然说她庸俗。

      她或许是庸俗的,可是滚滚红尘,谁又可以免俗!

      她只知道,他们口袋里的钱已经付不起下个月的房租。

      眼里的光忽然灭了,她伤心地转身离开。
      陆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追上来抱住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坐在马路牙子上,相拥着哭了一夜。
      等到太阳重新升起,唐婉站起来,把口袋里的所有钱掏出来扔在地上,“现在我们只有三百零六块,你是选择庸俗还是高雅?”

      到底还是屈从于命运。
      陆然乖乖回去,向制作人道歉,听从制作人的安排。

      那些年,他们都被生活折磨得体无完肤。
      个人的那点棱角,在命运的洪流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曾发誓要出人头地,护她一世幸福。可当他有能力有话语权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5
      两个月后,《流年》拍摄过半,影片中的少女已经长大,终于可以坦然露出眼角的疤痕。
      唐婉这才明白,陆然的安排有他的道理。
      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摇摇头,将这点情绪压了下去。

      等戏的时候,她在片场睡着,陆然看着她,忽然很想摸一摸那道疤痕。
      将将触碰到的那一刻,他又收回了手。
      如今,他还有什么理由触摸她的伤痛呢?

      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她醒过来,睁眼看到他写在脸上的叹息。

      陆然收回翻涌的心事,告诉她接下来是一场落水的戏,替身已经准备就绪。
      唐婉摇摇头,坚持自己下场,“有什么呢?赚钱总要敬业。”

      她向来倔强,决定的事万马拉不回。
      陆然没有坚持,坐在监控前,喊着“action”。

      天寒地冻,唐婉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她侧过脸,闪现一道坚毅的眼神。
      这一瞬,陆然怔住,心底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终于和眼前的她融为一体。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念念不忘的只是那段时光,却没想到,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只是她。

      唐婉从水中上来时,助理立刻送上了棉袄。
      她裹成一个粽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陆然拍着手,又朝她竖起大拇指。她笑着说谢谢。

      到底还是感冒了。
      半夜她高烧不退,被助理送进医院。

      陆然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打点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点滴器。陆然知道,她又在数点滴数了。

      他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唐婉,她犹疑着接下,到底还是送入口中,“是苦的。”

      从前唐婉也是这样,生病的时候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
      陆然电话打来时,她明明病得头昏脑涨,怕影响他工作,却还是笑嘻嘻地撒谎:“我在逛街呢。”

      时间难捱,她就数点滴数。
      等到一袋药水输完,陆然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她笑着说:“刚数到两千,你就来了。”

      那是2012年的年中,陆然刚拍完一部商业片,在演艺圈崭露头角。
      到底不是无名人士了。
      那年年底,陆然新电影开拍时,他拉来唐婉演女一号。

      从前陆然也夸她演技精湛,颇有灵气。可毕竟是第一次挑大梁,到了片场,难免紧张。
      当着众人面,陆然严厉批评她的表演浮于表面,当真是一点情面不留。
      唐婉沮丧地躲到湖边偷偷抹泪。
      不知过了多久,陆然出现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剥好的橘子。

      后来唐婉才知道,陆然这么生气的原因。
      为了让制片人答应用唐婉做女一号,除了这部电影外,他又以极地的价格和制片人签下三部低俗电影。

      三部低俗电影,足以耗尽一个导演的才华与热情。
      可为了她,他没有半分犹豫。

      他没有忘记唐婉的梦想,也知道她受够了每日躺在死人堆里的日子。
      如今机会就摆在面前,除了紧紧抓住外,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的眼睛有些热,是感激,也是心疼,“值得吗?”

      爱或许就是从不问值不值得。
      她将橘子塞进口中,是苦的,心里却是甜的。

      到底没有辜负彼此的期待。
      2013年春,他们首次合作的电影上映,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陆然和唐婉兴奋地亲吻庆祝,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

      可他们却不知道,此时距离他们分手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6
      《流年》终于进入最后的关键阶段,拍摄紧锣密鼓,昼夜不停。

      最后一个场景是女孩在空中舞蹈。
      唐婉被吊上威亚,表演了几遍,陆然却始终觉得她情绪不够饱满。他走到威亚下同她认真地讲戏。

      几分钟后,却听一声巨响,唐婉从威亚上忽然坠落,砸在陆然的身上。

      幸好威亚并不高,唐婉坠落的那一瞬,陆然用手托住了她,导致手臂骨折。
      打上石膏后,医生说并无大碍,只需要安静修养。

      唐婉垂着眼,望着他的手臂发呆。
      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声音顿顿的:“谢谢。”

      陆然望着她,艰难地开口:“婉婉,其实我……”

      “你救我一命,”仿佛生怕他说出什么,她匆忙地打断他,终于抬起眸,又加上一句,“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陆然自然知道她指的什么。

      2015年,陆然在电影圈已经小有名气。
      人人皆知唐婉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她参演的电影都是陆然做决定。

      于是香港一家影视公司的王总找到陆然,说有部电影缺个女主角,希望唐婉能够参演。
      王总在香港颇有势力,参演了这部电影,也就打入了香港电影圈,这样的机会,陆然没有拒绝。

      可唐婉进了组才知道,所谓的电影不过是资本运作下的粗俗电影,充斥着种种香艳的场景。

      陆然得知后,沉默了一会说:“我去找王总。”
      “可是违约我们要赔很多钱……”

      当时为了保证电影的顺利进行,他们还和王总签订了一份对赌协议,落款是两人的名字。

      “你放心,有我在……”

      那之后,陆然找到王总,说不希望唐婉在镜头前做这样的献身。
      王总笑得阴冷:“陆然,白纸黑字在这,你不会是想毁约吧?”

      陆然知道,毁约将面临几辈子还不完的赔偿金,这基本等同于毁了他和唐婉。

      他哀求道:“王总,你知道的,电影一直是我和唐婉的梦想……”
      “既然是梦想,那你愿意拿什么来换?”

      是啊,他愿意拿什么来换?他能拿什么来换?
      那时的他除了才华,一无所有。

      那天,唐婉在片场等陆然到深夜,到底是没等来他的人,只等到一通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婉婉,要不还是拍吧……”

      她到底还是想错了。在陆然心里,她终究比不过前途和金钱。

      唐婉再也不想回忆起那段拍摄时光,在镜头下赤身裸体的窘迫和痛苦。
      那种痛,是日后再多的甜也盖不住的苦。

      电影在香港上映后,引起轩然大波。
      大家纵然讶异唐婉会参与这样一部低俗电影,却也对电影中的香艳场景津津乐道。

      家门口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经纪人钟姐给她找了一处僻静的地儿休息。
      她躲了几天,好事的记者却又找上门来。
      她匆忙开车逃离,却没想到在路上出了意外。

      此后,陆然对那天的事缄口不言,却扮起了深情人设。
      这个人设意外成功,将他推上流量的风口浪尖。
      此后,他顺风顺水,在电影圈一路高歌猛进。

      车祸后,唐婉沉寂了好一阵子。
      陆然电影上映时,她坐在电影院里,泪流满面。

      散场时有人认出了她,那人身边的朋友却说:“她眼角有个疤,怎么可能是唐婉!”
      她忽然觉得很挫败,却是不甘心。

      那夜,她把自己曾参演的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对钟姐说:“钟姐,我要复出。”

      曾经那样蚀骨的痛,唐婉至死不会忘记。
      那绵绵的痛,都化成长长的恨,埋入血肉。
      她不遗憾曾经那样爱他,却也后悔那样爱他。
      爱也苦,恨也苦,滚滚红尘,情起情落,不过是念念之间。

      《流年》拍摄结束那天,唐婉独自一人去了雍和宫。
      叩拜的那一刻,心里竟是出奇的宁静,没有憎也没有怨。
      从雍和宫出来时,意外碰见陆然。

      他的手臂已经大好,白色衬衣贴合着身线,整个人显得精神朗朗。

      她难得地打趣他:“电影都拍完了,现在来是不是有点晚?”
      陆然笑,许久才说:“婉婉,对不起……”

      唐婉有一瞬的愣神,等这三个字许久了。
      也许晚,可到底是等到了。

      她轻轻笑了,心中仿佛有羽毛飘落。
      她没接话,转而说:“我看到她了,挺好的。”见陆然一脸的茫然,又补充道:“在片场,我看到那个女孩给你送汤……”

      那只是个狂热的粉丝而已。
      陆然想解释,可是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该怎么解释呢?

      当年从王总办公室出来后,陆然第一时间打电话筹措违约金。
      一定要解约,立刻,马上,他一秒都等不了。

      想到唐婉会因为这样的低俗电影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心就颤抖不止。

      可他这样的举动却生生被钟姐拦下。

      “你如果现在解约,将有大笔的赔偿金等着你。你觉得唐婉会全身而退吗?以她的性格,必定跟你一起扛债到死。那时的你们该怎么办?”
      “不就是一部电影吗?你就当她为艺术献身一次。”
      “你若想补偿,还怕以后没机会吗?”
      “你如果死了,一了百了,唐婉该怎么活呢?”
      “死,是最容易的事。活,才最不易。”

      陆然望着对赌协议上两个人的名字,心里一片茫然。
      当初本想拉她一把,却没想到在关键时候成为害她的毒药。

      命运走到分岔路口,每一个决定都将导致不同的结局。
      两人抱着一起死,或者,分开,各自活。

      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后者。

      却也明白,他们二人,再无可能。

      电影上映后,唐婉香艳的场面出现在网络的角角落落,是对她的羞辱,也是对他的惩罚。
      那不是枪决的爽利,而是凌迟,将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暴晒在太阳下。

      这些年,午夜梦回,他只感受到生活的残忍与孤寂。
      他们的爱情,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天。

      7
      几个月后,《流年》上映。

      陆然镜头下的唐婉,风情万种,美得不可方物。
      电影大获成功,陆然荣获当年的最佳导演,唐婉也被评为最佳女主角。

      典礼结束后的采访,有记者问他这部电影的意义。
      他笑着说:“故人重逢。”

      是故人,却没有重逢。

      那夜,他们并排坐在电影院里,欣赏着这部成就彼此的电影。
      电影里的画面一帧又一帧,但谁都没有说话。

      结束亮灯时,唐婉起身,只是轻轻一句:“我走了。”
      “婉婉……”陆然叫住她,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往事终究只变成了短短一问,“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合作的机会,亦或是我们之间的机会……

      唐婉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红尘往事,情爱纠葛,都在这个眼神里湮灭。

      他终于明白,这一生,他们绝无可能。

      影院外忽然下起了雨,他想起那年的初见。
      也是在这家电影院,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许是电影太过无聊,开场不久,唐婉就睡着了,头落在他的肩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叫醒她,却也在屏幕的光影中睡去。

      等到电影散场,他们才被打扫的保洁叫醒。
      他们望了彼此一眼,从此天地失色。

      她说:“我是唐婉。”
      他说:“我是陆然。”

      时间是倒流的海。
      那一年,他们都籍籍无名,却是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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