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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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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六,是日大雪。
寒风如饕餮,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肆意狂舞。顷刻间,琉璃瓦上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灰地上的水痕渐渐被清白大雪覆盖。
枯枝落地,北风卷了又卷。
寅时钟响,当值的小内侍紧着步子到了上书房前。
大内侍李德海从殿中出来后,将他拉到一旁,小声嘱咐道:“圣上龙心烦扰,万不可贸然惊扰,你且在外候着。”
他点点头,轻声应了一句。
小内侍垂手立在书房外的回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和那个孤身跪在殿前之人,心中满是忐忑。
如今圣心难测,朝不保夕,谁也无法预料这以后的事情。
圣上亲自濯封的御史台大夫,不过半月便成了诏狱里的阶下囚,三年前名满离京的红衣探花郎,如今却要跪在雪地之中死谏,这便是伴君如伴虎。
身处这皇城之中,便更不必说了。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内侍李德海再次出现,面色凝重地招了招手。
小内侍赶忙凑上前去,只听李德海低声道:“圣上唤你进来伺候,你记住,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许提!”
说着,李德海抬头望了一眼殿外跪着的男子。
小内侍深吸一口寒气,硬着头皮迈进了上书房。
殿内炭火熊熊,却始终驱不散那凝重的氛围。
皇帝端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本奏折,目光却透过那扇微开的窗棂,望向那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奴才小林子给圣上请安。”
小内侍噗通一声跪下,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皇帝缓缓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问道:“今日大雪,宫中各处可都安排妥当了?”
小内侍忙答道:“回圣上,李公公方才已经吩咐下去,各宫的炭火、膳食皆已加倍供应,宫人们的值守也重新做了安排,定不会出岔子。”
皇帝微微点头,又问:“边关可有消息传来?”
小内侍心中一紧,这等军机大事他哪里知晓,正犹豫间,李德海在一旁轻咳一声,使了个眼色。小内侍会意,忙道:“奴才今日尚未听闻边关有消息,不过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
皇帝摆摆手,道:“罢了,这大雪封路,消息传递想必也会受阻。朕只是有些担忧边关将士,他们戍守苦寒之地,如今又遇大雪,可还安好。”
小内侍连忙道:“圣上心系边关,将士们定能感受到圣上的恩泽,定会奋勇杀敌,大胜敌军。”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掩埋。
他忽然停下脚步,问道:“长宁,没吩咐你什么?”
小内侍闻言一愣。
没有想到,圣上竟然会对长宁公主的心思了如指掌。
今晨,长宁公主确实让他办一件事。
李德海扯了扯小内侍的衣角,示意他赶紧回话。
小内侍犹豫片刻后,再次跪地道:“启禀圣上,奴才实在不敢有所隐瞒,今晨早些时候长宁公主曾命奴才去办一件事情。”
皇帝忽然转身,“何事?”
“长宁公主,命奴才给谢大人送一把伞。”
皇帝眸中闪过一丝幽暗,意味不明。
小内侍又赶紧跪地道:“奴才今日当值来得匆忙,疏忽了公主的吩咐,还尚未送伞……”
李德海躬身站在一旁,嘴角微动。
这个小徒弟倒还算聪明,如今圣上对谢大人之事讳莫如深,若轻易送伞不仅会惹得圣心不悦,恐怕还会殃及自身。皇上早就知晓这小内侍是长宁公主的人,借着这个机会将话说出来,倒也显得他更会审时度势。
“既如此,你便将伞送去吧。”
皇帝瞥了一眼案桌上的油纸伞,示意道。
这倒是有些令人难以捉摸了。
众人皆知左丞相谢桐谢大人因不愿开战一事惹得陛下不悦,后又在大殿上当中弹劾右威将军程破釜而被圣上罢黜,如今跪在雪地里仍不松口。
小内侍点头应道:“奴才这就给谢大人送过去。”
皇帝站在窗前默声应允。
小内侍抱着油纸伞一路快步到殿外。
跪在雪地里的男人身上早已被积雪覆盖,乌纱帽上的碎雪点点。谢桐面色惨白,浑身早已冻得发僵,可身着红色官服的背脊依旧挺拔,碎雪顺着他的脊背滑下,衣袍下摆处早已被融雪浸成了暗红色。
小内侍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他双托起手中的油纸伞,看向谢桐,“谢大人,这是长宁公主托奴才给您的伞。”
与谢大人站在风雪里的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也突然看懂了这皇家之人的绝情。
此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谢大人能接过这把伞,却又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接过这把伞。
小内侍就样僵僵地站在谢桐面前。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知道圣上此刻也就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切。
自古帝王都喜欢这种感觉,他们喜欢睥睨天下,喜欢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所以,他们大多讨厌违逆者。
而此刻,谢桐就是那个违逆者。
“谢大人。”
“伞。”
小内侍又重复了一遍。
谢桐不说话,微微抬起头,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上书房的那扇窗。
“纵子行凶、贪污军饷、诬陷忠良、未经准允虐杀吏部侍郎林白石一家三百七十三口,而今种种罪状尽在,臣恳请圣上惩处右威将军陈破釜!”
男人声音嘹亮,言语声词间尽是不甘。
“朝廷不清,何以安民心。”
“横渠四句尚在臣心,臣不能看清白之人枉死,亦不能见大奸大恶之人安享富贵,谢桐跪求陛下重审此案,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清冷的嗓音穿过今日的风雪,直击人心。
西风吹动枯枝,发出哗哗的声响,只在清白的雪地上留下些许细痕。
金瓦红墙,铿锵有力的回响渐渐消散。
小内侍心中哽咽,抿了抿眼角泪痕。
“长宁公主托奴才送的伞,谢大人还要吗?”
谢桐跪地一拜。
“多谢陛下厚爱。”
“谢桐要的是一世清明,不是一把伞。”
……
他红着眼睛望向那扇已经彻底关上的窗子。
没有人能够轻易撼动一个帝王的决定。
小内侍托着那把伞,一步一步迈上石阶,踏进那扇门。
门外因为怜惜而落泪的眼眸,在进门的那一刻瞬间消散,换而一副淡漠之感。“启禀圣上,奴才无用,请圣上责罚。”,小内侍将双手托着的伞又举高了一些。
皇帝黑着眸子,半晌没说话。
李德海见状,接过小内侍手里的纸伞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随即道:“谢大人是个倔强的,认死理,圣上您消消气,莫要与他计较。”
小内侍惶恐地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圣上允许长宁公主送伞已经是在宽恕了,他若接了这伞,日后便能成为长宁公主的驸马,在这离京城里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若不接便是上一个的下场。
可他说,他谢桐要的是一世清明,不是一把伞。
至于此后他的结局,便说不准了。
李德海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三年间,他亲眼看着谢桐如煜如光地站在金銮殿上从初入朝堂的探花郎到众人尊仰的年轻左相,而如今的他再没了从前的少年心气,也再不是从前的谢桐了。
圣上忌惮右威将军的兵权,自然不会轻易对其下手,可如今种种证据尽在眼前,圣上依旧置若罔闻,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即便是李德海这个跟在皇帝身边伺候了二十余年的人也没有想明白其中缘由。
“既然他骨头这么硬,那就让他继续跪着吧!”
皇帝略有些心烦意乱,又翻起了奏折。
李德海向小内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关了上书房的门,小内侍回首又看见那个男人。
一身红袍,在苍茫的白雪中最为显眼。
他是文人,却也只是个文人。
小内侍沿着回廊继续往回走,一路上就那样望着他。
眼下,该去找长宁公主复命了。
可他思忖许久,还是忍不住为眼前的男子落泪。
大雪洋洋洒洒地下了一整日。
长宁公主那边再没了动静。
若说当时长宁公主属意谢大人,那必然是觉得他左丞相的身份可以为她助力,可如今他既然没了依仗,又不甚懂事地拒绝了她的伞,那如今便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男人的脸上冻得发红,碎雪拘在眉上不肯融化。
白皙的脸颊如今冰得不成样子,高挺的鼻骨上有些融化的水痕,骨节分明手上紧紧抓着一纸奏折。
天色大暗,阴云遮月。
小内侍还是没忍住,提着灯笼去见他了。
如今没有人愿意惹祸上身,整整一日都未曾听说有哪位大人为谢大人求情,从前的同窗之谊、关系甚笃早已成了过往云烟。
此刻,谢桐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谢大人,我与你打个赌。”
小内侍将一块糕点塞进谢桐的嘴里,缓缓抬头,望向阴森森的夜空,“如果我赌赢了,谢大人就要活下去。”
谢桐微微含笑,抬头看向空中。
这里没有半点光亮。
他开口:“赌什么?”
“赌你今晚会见到圆月。”
“如果我输了,谢大人您随意,也可以继续跪下去,可到那时我便不会再敬仰一个愚忠之人。”
谢桐没有言语,只是望着小内侍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两个时辰后,云浅见月。
他真如小内侍所言,见到了今夜的圆月。
明媚的,清亮的。
也是久违的。
跪在殿前时,谢桐只是不理解。
见到圆月后,谢桐只是一味地失望。
边境动荡,他主和,只是为了少些战乱,黎民百姓少受些苦,少些粮税,百姓们也能熬过难熬的冬天。京中能担大任的武将不乏其人,可为何偏偏要重用一个奸佞的右威将军?
圣上有顾虑,可这顾虑也并不是没有解法,为何偏要将一个个忠臣良将逼入绝境,又为何非要事情闹到这般地步。
御史台史官劝谏却被下狱,良将惨死不查真相,歹人作乱纵容其行而不惩处,这离京的清明在何处啊?
谢桐借着月色展开了手中的奏折,密密麻麻地小字里写满臣子的赤胆忠心,最后却被雪水浸湿溶成一团黑墨。
指尖缓缓拂过泥泞不堪的红袍,当年打马游街,红绸铺展千里,坐在马背上的探花郎亦是风光霁月,踌躇满志。
同样的一身红袍,早已物是人非。
微微颤抖的双手摘下头顶的乌纱帽,接着又缓缓解开了身上鲜红的官袍,月光下少年的脊背依旧挺拔,他一身素衣站在殿前。
琉璃金瓦下是朱红的宫墙。
宫墙里是谢桐读不懂的帝王心。
朝堂早非他的归宿。
蓦地,他跪在殿前,躬身一拜:“臣叩谢君恩。”
他勉强撑起身子,直直地向宫门外走去,黑靴踩在厚厚地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只在一片雪白上留下些足迹。
漆色的夜里,谢桐没有丝毫的犹豫,径自迈过了那道朱红的门槛。
正红色的官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殿前的石阶上,乌纱帽依旧立在官服之上一如当年模样。
风饕雪虐,一夜未休。
晨起时,两道足印早已被掩埋。
就连乌纱帽上也带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连着七日,大雪不停。
离京都在传左相谢桐羽化登仙了,也有人不信鬼神之说觉得是明萧帝将其秘密处斩了,不管传言如何,最后只得一句“谢桐死了”。
“谢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