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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山飞狐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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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又是个晴天。
阳光从窗户缝中照射进来,恰好映在床上睡着的少女的脸上,程灵素皱了皱眉,伸手遮着眼醒了过来,左右环顾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堂屋里搭的那个床上。
但本该睡在这里的病人却不见了。
她起身穿上鞋快步走到门口,一打开门,就看到白衣的少年单手支着单腿独坐在门口的树墩上的清瘦背影,长长的白绫带子被晨风轻轻吹拂,衣袂飘飘。
听到门开的声响,沈慈侧头白绫下的视线准确地看过来,雪白的脸庞在熹微的晨阳下仿若散发淡淡莹光,唇角含笑。
“你醒了,灵素姑娘。”
程灵素不意他突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诧异地眨眨眼,又很快恍然地抿唇笑问,“你……昨晚听到了?”
“唔,还有些意识。”沈慈颔首,“今日醒来还以为是自己梦中幻想呢,但现在看来果然是真非梦。”
他用那同样含着清浅笑意的嗓音,如圆润的玉珠滚动般轻柔地念出她的名字,“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这名字很好听,和姑娘也很相配。”
这名字出自《黄帝内经》中的两部医著,显然沈慈是知道这一点的,程灵素当然也觉得自己名字很好,此时听他这般念出却莫名有些不自在地耳热。
她忙转移话题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你现在需要多休息。”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沈慈撑着脸漫不经心地如此道,紧接着明明看不见却似乎感应到了作为大夫的程灵素已经不认同地蹙起的眉,又讨饶般解释笑道,“姑娘应该察觉到了,在下有一门特殊的功法,能缓慢修复身体的损伤,如今已然好很多了。”
说完少年乖觉地伸出手,程灵素走过去一探脉,果真如此。
昨日还内伤颇重的身体今日就已经好了大半了,他所受内伤颇重,但在此之前却还能让他撑着奔波并且看起来轻松写意地杀人,简直像个奇迹。
她之前把脉便发现是他体内有一股强横的生机之气撑着,但不是因为什么名贵的药物所致,她便猜是他功法特殊。
不过这是习武之人的机密,她便没问,没想到他现在倒是很爽快地自己袒露出来了。
“当然,”
沈慈站起来,白衣潇洒的少年翩翩有礼地抱拳向程灵素颇为正式地行作了一揖,笑意盈盈的清丽面庞在秋阳中耀如春华,“要多谢灵素姑娘的针灸之法,不然有这功法也只能事倍功半。”
之前他也不是没有玩笑般向她作揖行礼,但这次显然认真许多。
程灵素看着他,感到少年似乎有了一点不同。
之前别看沈慈与她刚认识便能言谈随意,自然而然地亲近玩笑,可实际上除了名字,他始终没有透露半点他的门派来历,倒是程灵素的信息都被他摸透了。
可一场高热,沈慈似乎开始主动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了。
程灵素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假如她现在顺势询问他的功法具体特殊在何处,他也许都会告诉她。
这自然不是她自以为一夜之间她如今就对沈慈有多么重要,而是她觉得或许江湖上都视为机密的功法问题,对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玩世不恭的少年来说也可以不在意地随口道出。
他不对旁人透露的事不是因为觉得多重要,很多时候仅仅只是因为他觉得旁人没必要得知。
而现在程灵素就被他划进了一个可以得知的范围里。
直到现在少年似乎才终于对她卸下了心防,有了信任,他脸上温和的笑容和昨日看起来一般无二,但态度已无形中少了疏离。
程灵素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明亮如星的双眸笑意更深,嘴上只道,“我看,你就是天生精力旺盛,坐不住罢了。”
对此沈慈并不否认,反而点头赞同笑道,“所以在下起来后实在坐不住,就借用厨房煮了一些清粥填了填五脏庙,还留了一份在锅里温着,希望姑娘笑纳,原谅在下冒昧。”
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个十分贴心的人。
程灵素从前也留过几个病人在茅屋中居住,却没有一个比眼前的少年相处地更叫人觉得舒适,尤其是当她去厨房发现不但锅里的粥煮的香浓软糯,一应用具也被收拾地干干净净,就更觉如此了。
要知道,他可是还盲着眼!
程灵素都能想象到目盲的少年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厨房的方位,找到米和各种用具的位置,淘米、烧火、煮粥,还要小心动静不能吵醒了睡着的她,这可真是没有十二分的耐心和细心做不成。
这下她是真的相信,假如他一辈子目盲也能过的如常人一般,难怪他之前用那样满不在乎的态度说治不好就直接把眼睛剜出来。
程灵素捧着粥碗站在厨房里,透过窗看到外面重新在树墩上坐下的少年,越来越觉得沈慈总是能出人意料,还有……令人惊喜
她也对他越来越感到好奇。
他到底是哪里人,是什么出身和门派,从小到大经历了什么,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才能养出他这样奇怪,不,应该说奇妙的少年,像个世家贵公子却可以在街头做乞丐,一双手可以握剑杀人也可以亲自下庖厨,言笑晏晏的同时又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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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素用过早饭再从厨房里出来,就看到沈慈依然坐在原地,只是他把藏在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
却不是为着擦拭爱护,反而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捡了一块木头,用这寒光凛冽如秋水的剑刃一点一点地削着木头。
“你这是在做什么?”
程灵素轻声问道,但沈慈卖了个关子,“再等会儿便揭晓了。”
少女便当真坐在一旁的树墩上等着,看着少年手里那块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头被剔去不需要的部位,渐渐有了明晰的人身和五官。
原来他是在雕木偶。
而且看起来手法非常熟练,灵活到目盲后都能随心而作,而他的一双手比那未完成的木偶还要吸引人。
指若春葱,手如柔荑。
大抵便是如此吧,程灵素撑着脸盯着盯着目光便不自觉从木偶上移到了那双手上,十指根根如冷玉削成。
但她知道,那双手的温度。
少女把手放在膝上,左手不禁握住了右手的手腕。
木偶雕成,沈慈将它举起来吹了吹,细碎的木屑便从那只小人偶和握着它的素手落下,在阳光下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细雪。
他转头对程灵素笑道,“看。”
少女微微恍惚的目光这才突然醒神,定睛看去就见到竟然是一人一猴两个木偶,人偶便是他刚刚手里雕的,是个穿着宽袍大袖,看起来道骨仙风的长须老人,木猴大概是在她出来前就雕好放在一旁的,说是猴可又长了张类人的脸,面貌还挺精致。
两个木偶雕地并不十分精细,比如木猴身上的毛发只是简单勾勒,但它的一双眼睛却雕地十分传神,看起来便十分聪敏机灵,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像是在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
“呀!是大圣!”
程灵素先惊喜地认出那活灵活现的木猴,又看向人偶,“这个……应该是大圣的师父菩提老祖?”
沈慈含笑点头,西游记的戏文非常流行,可谓家喻户晓,大街上也有许多捏的西游人物的小糖人和瓷娃娃,基本每个孩子小时候在街头都看过听过玩过,并不稀奇。
更稀奇的是少年接下来的举动,只见他将大圣的木猴和菩提老祖的人偶分别放在左右手,菩提老祖拿着拂尘的手在大圣头上敲了三下。
“师父白天打我三下,关闭中门,明明是要我三更时候进后门,前来学道……”
神奇的是沈慈双唇不动,两人之间像是凭空冒出来一道与他本人完全不相像的声音,怪腔怪调,听着像人又颇有猴儿的顽皮和野性,配合着木猴的动态,一听便觉与大圣再符合不过。
是他昨日才向她展示过的腹语!
然而更神奇的是,紧接着左手持着菩提老祖的人偶登场,那声音又是一变,竟是从属于大圣的顽皮猴调变成了透着慈祥的苍老之声。
“……我这里有两种道术,一种是三十六般变化,一种是七十二般变化……”
这声音变化之神奇,仿若大圣和菩提老祖当真从少年手里的木猴和人偶身上显灵,就在此处对话,当真是惟妙惟肖,顿时让程灵素眼前一亮,满是兴味地看他手里表演的这场木偶戏。
演完大圣学艺这段,沈慈又演了一场菩提老祖赶走悟空。
“……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弟子蒙受师父传授大恩,未能报答怎么离去啊。”
这两场木偶戏,不光少女看的聚精会神,表演的少年负责两种声音的变化,还包括了每种声音的情绪变化,哪怕白绫遮挡了双目,但也能看出他的全神贯注,乐在其中。
“灵素姑娘,对本大圣可还满意?”
表演结束,沈慈还像模像样地操控着大圣的木猴向程灵素鞠了一躬,像讨赏般活泼地问道。
程灵素忍俊不禁,笑道,“满意满意,只可惜现在是秋日,若是春夏,我定请大圣吃几个水灵灵的鲜桃。”
“欸,可惜可惜。”
沈慈也笑,唇边的笑意深深,颊边梨涡浅浅,同样年少早熟的人露出难得真实的少年意气,看得出他是真喜欢这个,不然也不能把这门技艺练地这样精妙,想必平日私下里也没少这样玩乐。
果然,沈慈终于开了口,用自己本音说话。
“这还是太简陋了,我原本有许多更精细的木雕,每一根须发都栩栩如生,只可惜和石万嗔打斗一场害地我身上的东西大多沾上了毒,当时全身的衣物和带的木雕都扔了,不然提上线就更精彩了。”
说完十分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雪白的两颊气闷地微微鼓起。
程灵素看着沈慈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觉得他虽年少但是个十足冷酷、狠辣无情的危险人物,可仅仅两日的相处又偏偏在很多地方让她感觉到这家伙符合年纪的少年气,不,是更低龄的孩子气。
“你经常这么玩?”
沈慈点头,于是程灵素又好奇发问,“那除了这两种年少和年老的声音,你还能发出多少种声音?”
于是接下来她成功听到不仅是清秀的成年男子声音,还是魁梧雄浑的中年男子声音,甚至还有天真无邪的女童和温柔婉约的少女以及垂垂老矣的老妪。
可谓是活灵活现,出神入化。
展示完灼灼日光下的少年看着她,一边唇角翘起,稍稍显露出矜持地得意之色,程灵素觉得假如他此时白绫摘下定然还能看到他眉梢挑起,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真心实意赞道,“很厉害。”
但同时又不免想起沈慈之前所说的‘一人分饰几角定是个内心丰富的神经病’的言论,原来他是在说他自己。
程灵素脑海里情不自禁出现了幻想。
一个少年旁观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兴致勃勃地模仿着各种人说话的声音、腔调、神态,然后在无人时用他那千变万化的奇妙声音,手里操控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各色木偶自导自演重现,自娱自乐的场景。
明明那该是热热闹闹的,她却莫名感觉了一种孤独。
一种她也说不上来的孤独。
程灵素不由低头看向了自己右手的手腕,作为大夫她未必不知道昨晚沈慈一直握着她手腕上的命门是防备的意思,只是她却不因他的不信任而生气。
或许是因为从第一眼在人山人海里看到那个面对路人异样目光坦然自若的白衣少年,她就有了这种感觉,后来越相处就越确定,看似温润随和的少年实际心防极重。
他可以和人嬉皮笑脸,却不会向人敞开心扉,他明明爱繁华热闹却只是冷眼旁观永远无法融入其中,身处世间又游离于世外,随时可以抛下一切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