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周碎时颂

60、存续灵初现（3）

　　阿续的死仅仅是一个小插曲，当陈忘看到一个不自量力的凡人冲上来跑到藤蔓前面，莫不觉得可笑至极。他面露鄙夷地甩开了藤蔓上的尸体，阿续便十分轻易地脱离藤蔓，沉落进了海里。
　　见到阿续为江夜挡藤蔓的不止江夜自己，其余人几乎都看见了。见此状，莫不震惊惋惜。
　　藤蔓再度向江夜刺去的时候，混若长枪，江夜被击退了几步，只得往后一跃一翻，再双手聚灵抵住藤蔓，被推开了好几尺远，他脚下划过的海面因受力而被掀起一道狭长的浪花。
　　江夜似乎是不胜其力了，藤蔓也是乘胜追击，倏然开出了分枝，从四面八方向江夜裹去。藤蔓的变换十分突然，宋浔他们在抵抗仙轮源源不断的攻势，当宋醉自阿续惨死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再奋力向已经被推了几尺远的江夜跑去时，就已经晚了。
　　江夜在斜身退步的某一个瞬间被某一条藤蔓刺中，紧接着被带入海底。他的血自肩膀处汩汩而出，沉入海底后被拉成一道，久久不散，宛若红丝。
　　藤蔓入了海里也就不依不饶，顺势带着浑身上下锋利的皮刺蜂拥而上，将江夜浑身裹挟住。其中有一条杀气十足，直冲江夜的脸划去，正当江夜快要沉到看不清一切时，他的面具忽然出现极其微弱的撕裂声，在他闭眼之前，面具忽然裂成几瓣，于松周海的不知深处四分五散。
　　他的周围只有海水，除了水声，别无其他，慢慢黑暗。
　　忽然之间，江夜仿佛看见宋醉跳进了海里，顺着血迹游来，他的衣袍被水冲散，像是被树梢繁叶打散的月光。
　　也可能是他看错了。
　　沉入海底，假死的一瞬间生出一种真的死去的错觉，江夜的眼前什么也不曾闪过，只是莫名地想到，再也不会有人叫他“江夜”了。
　　他亲手磨灭了自己的存在，然后偷了别人的生命。
　　江夜漫无目的地想，就像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一天这么感概一样。
　　*
　　海上一片寂静，海面之上的人看不到海底的场景，只能看见江夜被藤蔓带入海底后，宋醉随之而入的画面，再之后，就一无所知了。
　　他们是死是活，无从得知。
　　一旁的陈忘从未真正探到过江夜的仙锁，也就从未知晓他的灵力究竟如何，诚然，自负如陈忘，十分满意江夜与宋醉这个买一送一的打法。
　　见两人纷纷沉入海底，许久未曾有浮出海面的迹象，陈忘随手将藤蔓一丢，决定卸磨杀驴。被他丢弃的藤蔓也因为失去灵力的庇护，一身墨绿色的光逐渐散去，慢慢枯萎，直到变成枯黄色，落入海底。
　　宋浔亲眼所见自己的弟弟通知也没通知一声就闷声扎进了海里，莫不惊慌担忧，只是他刚想迈开步子潜入海底把两个人都拉上来，陈忘也因为两人的音信杳无可以集中精力放在仙轮上。
　　只见陈忘施以仙术，仙轮便立刻又转动起来，与之前不同，这一次不论是外廓还是图腾，均是同一个方向。宋浔因为归厄正与仙轮博弈，忽遭此难他自己也受到不少反噬。
　　宋浔咒骂一声，只得回过头，心不在焉地注入灵力去抵抗仙轮。
　　他朝另外几个人喊道：“莫青风！你们也随我注灵，试破了这破玩意！”
　　上阳道：“那我师父……”
　　宋浔忙道：“海底叵测，你去危险。况且招星与离人两个人，相信你师父，没问题的！”他话虽然说的笃定，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或者说，谁能活下来。
　　毕竟他们一个伤者，一个还是不善打斗的药师。
　　但是宋浔这句话之于上阳，就十分有安慰的作用，他相信自己的师父，就一定相信自己的师叔。所以宋浔说完，他就立刻调整过来，为归厄注灵。
　　莫白与贺枝在方才就已经在帮助宋浔，而上阳则因为照顾阿续，一直没能得空，可是如今，阿续却死了。
　　几人注灵后，归厄的弓身处逐渐有一支庞大的羽箭显形。
　　莫白在听完宋浔和上阳的对话后，忍不住道：“宋离人这个家伙，也不估量估量自己就往海里跳！”
　　宋浔乜了他一眼。
　　莫白全然不理会他。
　　正此时，一阵浓郁的杀气自众人身后倏然而起，按理说杀气都是一点点凝聚，这些浓郁到简直能让人走火入魔的杀气却是凭空出现。
　　莫白恍然回头，眼前所见，便是因为海面波动而掀起的海浪，水幕落下后，忽现无数个黑乎乎的身形，似人而非人，全身上下均是黑黢黢的，唯独眼睛是红色的。
　　这些死尸不像幻境里的那些，已经十分成熟，不用再等“苏醒”，一经出现，便立刻争前恐后地向他们狂奔过去，伴随而来的还有如泣如诉的“呜呜”声，源源不断，齐而不噪。
　　莫白惊道：“什么怪物！？”
　　剩下的三个人迅速反应过来，也回过头转过身去看，目之所及，唯有张牙舞爪的死尸，青面獠牙，向他们狂奔而来。
　　莫白再一旋身，冲到了死尸最前，聚水化幕，锋芒的墨青色光辉随水盾而出，使得靠近的死尸纷纷被绞成齑粉。他头也不回对宋浔他们道：“我来杀这些怪物，他们应该是仙轮召唤出来的，宋怀人，你拉弓射箭，击碎那个破轮子！”
　　宋浔道：“好！”说完聚气凝神，凌空而飞，那羽箭即将成形，他抬手虚握上，缘灵而生的羽箭顿然周身生起一阵赤金色的丝雾，萦萦绕绕，转而消散。
　　旋即，羽箭成形。
　　羽箭之形与归厄相匹，想要真的用手握住拉弓是不可能的，所以宋浔仅是运灵虚握，虽是虚握，那羽箭也仿佛真的就在他手中一样，转运灵活。
　　宋浔用力往后拉，羽箭随之而动，直到弓弦绷紧，宋浔倏然松手，羽箭随之脱手而向仙轮飞去，其势仿若万箭齐发，带起无数灵力，以此为中心，肃杀之气向外散去，就连那些死尸都收到了干扰，往后退了几退。
　　待狭长庞大的羽箭穿入仙轮后，归厄与仙轮同时隐去了周身的光芒，归厄被宋浔收回到了手里，而仙轮则因为羽箭的攻击，停止了运转。
　　莫白说的不错，那些死尸当真受这个巨大诡异的轮子的操控，在仙轮失去光芒之后，死尸的动作也忽然变得迟缓。
　　然而，正当众人以为这个破轮子真的就这么破了的时候，忽然一声响彻云霄的呜咽声，不见仙轮转动，反倒是死尸剧增，自四面八方向他们扑来。
　　宋浔甫一落地，因为拉弓而耗损的气力还未曾完全恢复，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整气了。不是惊讶，不是惧怕，而是生气。他低声咒骂道：“操他娘的！”
　　这些死尸如先前一样，争先恐后、挥舞着手臂，只是在将近生人时，忽然飞跳起来，似乎是刚才由莫白挡杀的那几式学聪明了，知道了要从上面攻击他们。
　　四个人立马聚靠一起，背对着背形成一个四角的闭环，旋即又纷纷运气而出，将面前的死尸绞杀。
　　然而这些死尸，经由冬神之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豢养起来的，许久不绝，仿佛就是从海里长出来的一样，源源不断，使得四个人应接不暇。
　　跟这种无穷无尽的死尸打起来，不论是人是仙是妖，也总有灵力耗尽体力不支的时候，这样打下去是永无止境，总不是个办法。
　　待到死尸被绞杀完了一波，四个人复聚一起时，除了经常上山入海的宋浔，余下的三人均有些气喘吁吁了。
　　死尸未绝，杀气疯长，海水再一次被掀了起来，无数黑乎乎受人操控的尸体再一次浮出水面，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是新生的，还是刚才那些没打死，又浮了上来。
　　宋浔瞪了眼一旁饶有兴致看戏的陈忘，啐到：“这狗贼！”
　　忽然，贺枝“嘶”了一声。
　　离他较近的莫白问道：“怎么？”
　　贺枝那一身嘶鸣当是因为痛感，他挽起衣袖，往自己胳膊上一看，果不其然，自己的胳膊在刚才打斗时不慎被死尸抓了一把，起初打的正是如火如荼没在意，歇了会反而回过神来了。如今他胳膊上被抓的那几道已经开始溃烂，流出来的也不是红色的血，而是黑色的液体。
　　莫白惊道：“有毒！”
　　两人一对视，贺枝放下衣袖，说：“无碍，对敌要紧。”
　　但是他身负伤，伤口之上还有不知名的毒素在蔓延，这一轮打得明显不如上一次，不过杀了十来个死尸，便败下阵来。另一只没负伤的手臂也被死尸狠狠抓了一把，整个人便随着这股力量凌空翻了个圈，浑身裹挟着黑气砸到了海面上。
　　海面激荡起浪花，打湿了他的氅衣。余下的人宋浔冲在最前面，把贺枝受的方向给补上了，上阳略有些自顾不暇，现尾旋身以扫死尸，莫白见状，运了十成十的灵力，把面前的死尸推了几尺远，随后他移步到贺枝身旁，正欲把人拉起来时，死尸又忽然跑到了近处。
　　这些死尸大多是不知道死了多久的人，有些面容溃烂不看，有的已经出现了褶皱，有的更甚，皮是皮骨是骨，甚至还有血丝和黑色浓稠的液体。
　　当前中夜，离远了看不清，忽然离着近一瞧，才发觉这些死尸不仅是举止恶心吓人，长相亦是丑陋不堪、青面獠牙。
　　饶是莫白行医多年，也没见过这么恶心的玩意儿。他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奋力一挥袖，近处的死尸立刻灰飞烟灭。
　　然而，似乎是陈忘也觉得这样长久地打来打去不是办法，再度唤醒了仙轮，霎时间，死尸的数量简直翻了一番，移动的速度和挥爪的力度也不断加快加重。
　　那些死尸忽然变得能一蹦三尺高，一个接一个，蜂拥而至，密密麻麻汇集于空中，像是一个黑色的屏障。
　　四人纷纷抬头，月光被尽数遮盖，不管他们释出多少灵力，死尸都没有办法杀尽，像是已经在外面围了不知几层。
　　正值此时，忽听海上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吟嘶声，似兽非兽，似灵而非灵。旋即，被围困的四个人忽然感觉海上一阵长风，清明似月，霎时间便将周遭的戾气与杀气抹去了大半，再一转眼，这些围了一堆挤挤攘攘的死尸顿然消散，化为黑雾，被那阵长风击破化解，仿若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众人所见，乃是上古天灵，东境青龙。
　　其身长不可丈量，飞身可遮天蔽月，头角熠熠生辉，浑身披鳞而泛着木青色的灵光，若青旂苍玉。无需抟风，破水而出，弯身向月，体之羽翼如剑之刃肃杀，又如锦缎之柔和，凌空躣躣而过，死尸便尽数消亡。
　　只见那青龙缓缓低下头，围着它一圈的海面随着这个动作泛起荡漾的圈圈涟漪，直到它大半个头都没入海里，几乎只有两只角是浮出海面时，忽然一个披着白青色氅衣的人，自它的头顶上走了下来。长身而立，信步而行，宛若出世之人。
　　众人定睛一看。
　　这出世仙莫不就是宋醉吗？！
　　那只苍龙也在把宋醉安稳地送下来后抬起头。蔚然天灵神兽面前，宋醉还不足它的一只角大，但是一仙神一灵兽就这么对视着，竟然也不显突兀。
　　苍龙冲他略一外头，旋即蚴虬而过，有一阵清沛的长风随着它的动作而起。它动作极快，体游龙之翩翩，直穿那只仙轮，两两相撞后，那仙轮立刻破碎成无数泛光碎片，沉入海底。
　　但这法器毕竟是陈忘在使用操纵，即使是青龙也会受其限制，所以它虽然是一击将其撞碎，但身侧还是有一处刚好被划到了。那是极轻的一块，反噬到方神的身上时，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青龙绕了半圈，复归到宋醉跟前，弯身旋尾，龙须之下利齿若隐若现，目凶而非恶，凌厉肃静，静静看了宋醉一会。
　　宋醉就这么平静地跟它对视了一会，正当他在想灵兽需不需要疗伤时，眼前的青龙忽然化作一团木青的霞光烟雾，雾色冥冥之中走出来一位身着玄色华服，发束墨色玉冠，脸上的面具几乎遮去了他全部的面容，除了漠然肃静的眼睛，再能看到的，就是眼底面具上的飞龙走纹，小而精美，栩栩如生。
　　这双眼睛，比宋醉之前见过的所有眼睛都要冷漠，不似冰，反而像是永恒立于雪山之巅的青竹松木，无形之中就能凭借一双眼睛生出距离，无需多余的缀饰，只一双眼睛即可。
　　待走近时，依稀能闻到丝丝缕缕的香气。便是迦南了。
　　宋醉喃喃道：“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