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周碎时颂

48、天虞山地陷（3）

　　宋醉给江夜的第一只雀尾铃，其实已经不见很久了。更准确的来说，自从江夜回到东境后，就在没见过那只雀尾铃了，也一直没放在心上。可能是在哪里丢了，也可能是放在哪里忘了，江夜也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和歌无尽打斗的途中，或许是在西洲仙宫，也有可能是在禹岁宫……总之都有可能，只是他不知道不清楚而已。
　　这谷底的光景和山景略有相似，但又有不同。相似在于，在这样一个淘水之下，竟然还有植物藤蔓的生长，不同则在于，这些植物全都是一些枯藤，一副惨败的枯黄色，即铺了一地又挂了满墙。不过现在是寒冬，植物枯败也情有可原。
　　宋醉奇道：“这里竟然还生长着植物。”
　　江夜道：“我看这不像植物，反而像是锁链，关着什么东西。”
　　阿续将缠在自己脚上的几株藤蔓一一解开，说：“这些东西，看着有点眼熟。”他略一思忖，又道，“像是刚才浮现在我手臂上的黑线！”说完他抬头急切地看向宋醉，说，“宋仙君，我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宋醉抬眼看向阿续，只一眼便将他的人相看了个大概，说：“放心，你没有什么大病，我们还身处幻境里，这可能是你的某种恐惧造成的假象。”
　　阿续懵然不太懂：“什么意思？”
　　江夜道：“就是说，你刚才看到的黑线是幻境造出来的假象。”
　　阿续犹犹豫豫，又看向宋醉，看对方一副赞成江夜说的话的模样，也就对此深信不疑了。有两位仙君做担保，他还有什么游移不定的？他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谢宋仙君，多谢招星仙君。”
　　这片枯藤堆叠的谷底处于谷水之下，他们下来之后江夜施法打开的那道路径便逐渐合上，继而谷水淘淘，浪翻不止。也因此，少了谷中的光辉，谷底变得愈加黑暗。江夜再一抬手，霞光自他掌心飞出，柔光似霰缠缠绕绕飞到了最上方，谷底便又是白光闪耀，亮如白昼。
　　故而，这谷内景象看得更为清楚了。
　　这谷底坐看来右看去，出了岩壁就是枯藤，没有什么离奇的事物，也没有什么洞口之类的，仿佛用谷水与世隔绝的……监狱。
　　江夜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觉得有些离奇，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边宋醉走到岩壁前，自掌心掀起一道柔光，伴随着抬手的东西照拂到眼前的岩壁上，片刻后，柔光消散，他敛起眉来。
　　见状，江夜问道：“怎么？”
　　宋醉道：“我感觉到上阳他们的气息了。在这……岩壁之后。”
　　江夜走向前，也化了一道仙法探了这飞升谷的庐山真面目。和宋醉不同，他能看到的东西会更清楚一些。正如宋醉所说，上阳他们真的就在这岩壁之后。
　　江夜收回手。
　　宋醉问：“怎么样？”
　　“是他们，”江夜说，“但是都被藤蔓缠住了手脚，我先将这面岩壁破开。”
　　江夜说完，宋醉便十分识相地往后退闪了几步。江夜旋即抬起手，覆掌与岩壁之上，只见那些本一一副死相的藤蔓感觉到了杀气，顿时像是死灰复燃一般，沿着岩壁飞快地朝着江夜的掌心聚拢，那些藤蔓只要一靠近江夜的身旁，便转化为黑雾，依旧贴着岩壁行走。渐渐的，聚拢到江夜掌心周围的黑雾愈来愈多，多到让人徒生一种江夜在和一只玄色大蟒对峙的错觉。
　　片刻后，便见江夜抽回那只手，黑雾被定格在了岩壁上来回涌动着，似乎是想要破壁而出。江夜唤出刺冰，双手归拢，刺冰借着灵力悬于他面前，他再一变换两只手的动作，随后将两只手都贴在了岩壁上，刺冰飞驰而过，穿过那些岩壁，仿佛是划开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缝，那些黑雾顿时被一分为二。
　　而后，江夜双手虚覆在壁面之上，略一用力，岩壁便像是两扇门一样，被轻轻地推开了。
　　推开之后他们所见，便就应和了江夜此前的猜想。这里真的是一处监狱，位于飞升谷而不为人知。
　　待岩壁被彻底打开，这座不知名的“牢狱”也显出全形。只见这里依旧藤蔓缠缠绕绕，不过这些藤蔓的茎叶是绿色的，看上去十分具有生命力，寒冬时节不结霜，有部分甚至在往下滴水。而上阳他们，则被藤蔓缠缚着手脚，脑袋低垂，被吊在半空，当是都昏迷了。
　　乍一见此景，莫不惊愕，因为被关在这个地方，差不多就等同于没能熬过幻境所幻化出来的假象，但是这里吊着的不止上阳——宋浔、莫白、贺枝，竟然都在这里。
　　宋醉低声道：“怎么会这样？”说完，他抬高了声音道，“屏气凝神，这里面的味道闻不得！”
　　药师对于气味很是敏感，而江夜作为方神，抵御能力也比一般人强出许多，所以阿续就惨了，即使是宋醉在察觉到异味的同时就提醒了他，他也依旧被那些藤蔓散发出的味道所迷晕，十分干脆利索地倒在了地上。
　　随后，仿佛是水兽在海洋里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一样，那些藤蔓活过来了一般，纷纷伸着触手，飞驶而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阿续便被缠了上去，和另外的四个人一样，被吊在了空中。
　　江夜与宋醉对视一眼。
　　江夜道：“我去救人，你护好自己。”说完便将刺冰化剑，运气凌空飞去。
　　宋醉急道：“我帮你。”说完也要跟上去，结果却见江夜在化剑的前一步先冲自己施了个仙法，于是他就被套在了这样一个安全无虞的屏障里。
　　宋醉：“你什么意思？”
　　彼时江夜已经用刺冰铲断了几根藤蔓，刺冰在他手里倏然被拉成锋利的长剑，剑风泠然，随着他出剑的速度，无数剑影飞过又消散。那些藤蔓仿佛有灵的触手，飞来横去地甩向江夜，像是长鞭。这样的藤蔓可以称得上一句“怪物”了，方才宋醉闻到味道的时候就知道，这藤蔓有剧毒，只要是被伤到，哪怕只是被割破一点皮，也会顿时毒发，侵蚀内脏。然而江夜也安然无恙，甚至是打了几个来回后觉得没意思，索性用力一挥刺冰，刺冰蓦地脱手而飞，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为凛冽的光影后，便直挺挺地钉进了岩壁之上。
　　旋即，便见那些藤蔓纷纷化为黑雾，与原本那些枯藤所化的黑雾一起，源源不断地往刺冰的位置凝去。而被藤蔓所缚的五个人纷纷落地，而后被一道灵力托起，才避免直愣愣地摔在地上。
　　江夜的衣摆被庞大的灵力掀起的风吹动着，一直到他落定，这些劲风才消散。他抬手对着刺冰再一收手，刺冰便安然回到他的手中。
　　正是此时，他才听见不远处宋醉的声音——
　　“招星，你快把这个盾给解了！”
　　江夜敛了敛衣袖，走到宋醉身前，再一挥袖，宋醉便复归自由了。
　　宋醉乜了他一眼，旋即快步走向依旧昏迷不醒的五个人。
　　便是在这时，江夜才忽然想起来，宋醉刚刚，是去过陈忘的回忆里的。
　　幻境种种不由人，总会因为幻境种的人意志不够坚定，而在不知不觉时被幻境所操控，或是忘却了什么东西。
　　江夜走过去，说：“宋离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宋醉在上阳身侧俯下身，说：“什么事？”
　　江夜道：“你不是见陈见欢的回忆了吗？你看到了什么？”
　　闻言，宋醉欲探上阳额间的手一顿。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茫然，像是在回忆。
　　周遭就这样沉默着。
　　忽然，便听宋醉道：“我看到了……钟无忧。”
　　他说完，便听这本该阒无一人的谷底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带杀气，但气息微弱。
　　江夜依旧警惕地回过头。
　　只见一位白色衣衫的仙官款款向他们走来，仙官束发戴冠，步履从容风度翩翩，且面带和善的微笑，与宋醉那种近乎于无的笑不同，他的笑能让你一眼就感到这个人的温柔与善意。
　　江夜颔首道：“你是什么人？”
　　那位白衣仙官笑道：“终于等到你们了。”说完他作了一揖，又道，“在下乃东境仙官，钟乐、钟无忧是也。”
　　听他说话的两个人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震惊而难以置信。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钟乐的字刚好与九元仙客重复了，还是……
　　江夜问：“什么意思？”
　　钟乐一笑，道：“正如你们所见所想。我就是九元仙客。”他又走近几步，说，“我知道你一定好奇，钟乐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不过是见欢的一个障眼法，九元仙客，也只是这个障眼法的部分而已。”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陈忘，就难免让人想起幻境里陈忘和无忧大婚的场景。刚开始只是觉得诡异，现在一想，觉得诡异倒也属实正常。
　　钟乐，东境的一位仙官，早在几年前就离世了，而九元仙客无忧，不仅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只妖。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江夜又问：“可是，九元仙客是女子。”
　　钟乐依旧是笑吟吟的样子，并不觉得江夜这话说的有什么唐突。他道：“那是假的，否则我也不用时时都戴斗笠蒙面纱，而且一句话也不能说。”
　　如此说来，好像确实没有人听过那所谓的九元仙客开口说话，哪怕是一个字。
　　但是……他们确实是要成婚了的。
　　江夜面色有些难看，但都表现在眼里。钟乐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要去坦白这样，自然也能料想到旁人听到时的反应。不过江夜的反应好像有点大，虽然他没什么表现，但是良久的沉默已是最好的表现。
　　钟乐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过我与北冥、与见欢的种种实在说来话长，来龙去脉，我还是希望能以回忆的方式，直接让你们看，我口才不甚佳，这样也更明白些。”
　　江夜依旧沉默着，他甚至不曾去看任何人。
　　他暗忖，钟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和陈忘……是什么关系？
　　江夜向某个虚空的点望去。他望见这片虚无之中一片素淡，别的再也不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