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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宋醉番外:旧忆 ...

  •   其一:上阳

      遇见上阳那会,他在南山南已经住了两万余年,不知道南山南这万年间生存过的子民有没有人在离世的时候还能记得他,或者说他们的后代还能记得他,总之,他在这里活了那么久,十分惭愧,什么人也没能记住。
      不是说他记性真差到这种地步,要紧的是,即便是他记住了,凡人倥偬百年的生命于他而言实在沧海桑田,他这几十年可能记住了,再过个几十上百年,到那个人尸骨都化为春泥的时候,他也就忘记了。
      因此,在送走了那么多代南山南的子民后,他能记下的人寥寥无几,再后来,索性就不记了,总归也是要忘的。
      那天他同往常一样,把小草屋里的东西均是收拾停当了,他背上自己的竹筐,带上前几日从山林里采摘的药草去集市易物。
      草屋的吃食没多少了,他须得去集市上换些吃食。
      他平常懒得钓鱼,并非是不喜欢,而是他觉得鱼处理起来太麻烦,腥味也重,毕竟,他平日的口粮基本都是去集市上用草药换来的,普通的青菜和大米,处理起来简单利索。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换到几两肉,运气不好的话,则是空手而归,只能去山上挖点野菜吃。
      眼下也一样,为了饱腹,他背上竹筐爬过小山坡,他脚步算快,正赶上了集市最热闹的时候。
      近些日子似乎有什么人打猎时挖到了什么稀世珍宝,惹得全城的人都挺轰动的,珍宝入了典当铺,换了大量的银子。这日进斗金的人儿也得意得很,今儿逛集市,瞧见宋醉衣着朴素容止淡然地买草药和方剂,就认定这是个世外高人,在宋醉的铺子上买了好些药材。
      宋醉真真是见识了什么叫挥金如土。这人许是为了求些人情,付钱的时候没让宋醉换开零钱,而是直接扔了五块大银子,乐呵呵地让宋醉收下后,就拎着药材扬长而去了。
      宋醉冲着那暴发户的身影作了一揖,当即收了摊子,攥紧银子买肉去了。
      午后的日光总是恹恹的,照得人没什么精气神,只想打个盹睡会觉。
      宋醉秉着这样的日光在集市上逛了没一会就觉得困乏,在买过两斤肉和小菜后,去到了米铺瞧了一眼,最终拎了一小袋离开了。
      他去赶集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满载而归,还能多驮回一袋米,回去的路就比来时的路难走一些,他没去爬坡,而是绕了一圈,打算在山麓的绿林子里走走停停,碰碰运气,试试能不能再摘到一些药材。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次走的路与往日均是不同,才有了机会遇见上阳。
      他那时候刚好在林中走到了山的另一面,草药采了一口袋,整个人都乐呵呵的,在心里盘算着晚上该吃些什么好好犒劳自己。
      结果,他就冷不防地看到在在一个石头后的杂草丛里的赤狐小妖。
      几乎是看到这只小妖的第一眼,他就断定这只妖不是在睡觉,而是气息奄奄,不是在躲天敌的追杀,就是在默默等死。
      因为这赤狐是蜷缩着身子,几乎要缩成一个小毛球,光是缩成一团还不算,赤狐还颤抖着身子,能看到尾巴和脊背上的狐狸毛是奓起来的。
      他放迟步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打眼一瞧,果真,这赤狐的脖颈处正往外渗着血,虽不是特别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没伤到要害,仅仅是一丝丝的血在往外冒,可这赤狐脖颈处隐隐发黑,这伤口可能染上了毒。
      秉持着医者仁心的本分,宋醉放下自己一身的重担,摸起袖中布袋里的药材就走向前,悄默声地蹲下身。
      探过赤狐的鼻息后,他凝神施法,指向赤狐的额间,将这苦命赤狐的灵锁、脉象都探了个遍,之后很幸运地发现他所菜的药材之中有这赤狐所中之毒的解药。
      他在心中感叹,真是天时地利、天助我也,当即化了药材,抹在了赤狐的脖颈上,并渡了一些灵力给他。
      渡完灵力后日头已经晚了,天色靛蓝一片,有黑天的兆头,往东边天看过去,还能看到小半个残月在辉映。
      他站起身,打算做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逍遥散客,不料这狐狸醒的比自己想象中的快,他还没迈开步子,就先看到赤狐的脑袋动了动,旋即,一仙一狐,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宋醉拂了拂衣袖,道:“你早就修炼出了灵锁,也通灵智,有些话我现在就同你说了吧。你身上的伤我已经治好了,虽不知你是为了什么才受伤中毒,但我看你也不像是会惹是生非的样子,我告给你一句,日后切要小心,万一你在遇到这么个情况,碰见的人不是我,却是山上的屠户,事情可就麻烦了。”
      赤狐将自己的脑袋左边放放,又右边放放,像是在迟缓地摇头。
      宋醉以为赤狐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毕竟刚刚解了毒,脑子不清醒是常态。由是,他又道:“都说狐狸是世间顶聪明的妖,看你能被人咬了脖颈,还留下毒,你说说你,是不是忒不小心了?你现在不明白无妨,只需记得一句,就是‘万事小心’。万事小心,听明白了吗?一会你恢复了,就早些回去吧,要是天晚了,有什么豺狼虎豹之类的凶神恶兽,你就小命不保了。”说着,他又拂了拂衣袖,这才迈开步子朝自己的竹筐走去,边走边说,“好了,我也不与你说了,我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吧。”
      好些日子没说这么多话了,方才在集市上招呼人来买自己的药材都没有这么费口舌,一番话说下来,宋醉深觉口干舌燥,想喝点水润润嗓子。
      他弯下身,拎起竹筐就往自己背上送,背上竹筐后,他又颠了颠,将竹筐晃匀了,这才作势离开。
      结果,他步子还没迈出三两步,就被路上的杂草给绊住了。
      他垂下头,提起衣摆,就见自己双脚干爽无比,脚踝处更是空无一物。顺带着,他觉得自己的衣摆一沉,像是被什么重物给压住了。
      他回过头,正是那只被自己施手搭救的赤狐咬住了自己的衣摆,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赤狐尚未完全恢复,四只爪子还是弯曲着的直不起来,但咬起他的衣摆来简直生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大有不将他拖住誓不罢休的架势。
      宋醉颦蹙,想了想,余光瞥到竹筐的边时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便道:“你是看中了我竹筐里的肉?”
      赤狐紧闭双眼,咬紧牙关,费力地拖着宋醉的衣摆,只在喉咙间传出了一点呜呜的声音。
      宋醉的衣服被咬穿了,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见状,宋醉道:“你要是真看中了,我这就拿给你,小狐狸,你快松口吧,衣裳要是破了口我就没法穿了。”
      赤狐依旧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死命地拖住宋醉的衣摆,并伸出爪子挠了宋醉两下。不过赤狐用力极轻,压根没挠在宋醉身上,不过拽得宋醉的衣裳又往下沉了沉。
      宋醉深觉奇怪,这狐狸也不吃肉,也不放开他,究竟为何?
      想着,他蹲下身,伸手在赤狐的脑袋上摩挲了下。
      结果,这赤狐径直昏了过去,人事不省了。
      宋醉以为他又毒发了,连忙去探他的脉象,探到仅是气息过于羸弱后,他松了口气,于是伸手将赤狐抱在怀中,重复向前走去。
      怀中蓦地多了个小毛球子,他有几分不适,忍不住对着赤狐道:“你也是走运,正巧就碰上我了,我草屋里还有一些药材,不如一会给你熬了吧,这样你明日痊愈就能回家去了。我瞧你也不怎么机灵,活脱脱一只清新脱俗的傻狐狸,给你吃肉也不做反应,你要是不吃,这肉我晚上就炖了?”
      说完,他垂眸看向怀中温热的小毛球子,没忍住上手挠了下他的脑袋。
      赤狐昏得彻头彻尾,一言不发。
      宋醉抬头看路,道:“既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赤狐:……
      宋醉给自己说笑了,自顾自地打圆场道:“不过我还是会给你留一点的,让你明天带回家去,也算是给你这不归宿的一夜有个交代。”
      晚些时候宋醉熬好了热汤,刚将煮汤的锅端下灶台时,就觉得自己小腿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
      他垂首看去,正是那只小狐狸。
      他抬首看了眼自己锅里的汤,道:“你是闻到饭香所以醒了吗?”
      小狐狸“唔”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来,转过身去用尾巴挠了下宋醉。
      宋醉笑了声,道:“想不到你还挺馋的,你既然醒了,就试试能不能化成人形吧,不然一会喝汤可有的麻烦了。”
      赤狐十分乖巧地用脑袋蹭了几下宋醉的小腿,欢快地摇起尾巴,接着灵气一冒,他则在灵光熠熠之中化成了人形。
      这“人”刚到宋醉脖颈,穿的是破布衣裳,肩膀处还有着黑红色的血污,几乎就是一个行走的“惨”字。
      宋醉的目光从他肩上的血污挪到腿脚上,果然,他没穿鞋,裤子也断了半截,一双枯瘦的小腿裸露在外,上面还有新新旧旧数不清的伤痕。
      宋醉心下恻隐,当即放下汤药,盛了好大一碗端给赤狐,待赤狐接过后,他问:“你也是修炼了千年的妖了吧?”
      赤狐的眼睛圆润水灵,脸上还有点泥滓,显得脏兮兮又呆愣愣的。
      赤狐点点头,笑呵呵地接过了宋醉递过来的碗,还不知道自己正在面临什么。
      宋醉道:“你叫什么名字?”
      赤狐道:“我叫上阳。恩公,你叫什么名字?”
      宋醉道:“我叫宋醉,表字离人。上阳是你的表字吗?”
      上阳摇摇头,张开了血盆大口,试图将这肉汤一饮而下。
      宋醉仔细打量着他的身影,在脑海里回忆自己有哪身衣服能给这只小妖穿。
      上阳喝下的汤卡在了嗓子眼,便放下瓷碗夺门而出,在院中吐了个昏天黑地,吐得触目惊心、痛痛快快。
      宋醉并不觉得是自己熬出来的汤有问题,反倒觉得上阳可能是毒后的并发症,立马追了出去,扶起上阳,关切道:“怎么了?”
      上阳颤颤巍巍道:“这汤……”
      宋醉道:“汤怎么了?”
      上阳口无遮拦,苦不堪言,大声喊道:“这汤好生难喝!”
      宋醉:……
      “啊?”宋醉一顿,有些没反应过来,简直奇了,“这汤很难喝吗?我之前也熬过,从来没喝出什么不对劲。”
      上阳奇道:“真的好生难喝!恩公,有水吗?我想喝水……”
      说完,他两眼一黑,身影一隐一闪,又化回了赤狐,昏了过去。
      也是他这一会昏迷,令宋醉知道,方才在绿林野路上的昏迷,分明是上阳这厮装出来的。
      宋醉刚才还说上阳是只傻狐狸,这便马前失蹄了。
      等上阳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天刚蒙蒙亮,宋醉就从被窝里爬起来煎药了。
      日过巳时,汤药熬好了,宋醉将药汤倒入碗中,倒掉药渣后,便起身去把里屋中酣睡的上阳给拎醒了。
      有了昨夜惨绝人寰的经历,再看到这只碗,上阳简直如临大敌,在听宋醉说完这碗中是汤药后,更是两眼一黑,差点又昏厥过去。
      宋醉奇了,笑道:“倒是没见过有狐狸像你这么胆小,一碗汤药也要害怕。放心吧,我放了糖,不苦的。”
      上阳哭丧着脸,看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宋醉,小心问道:“真的吗?”
      宋醉胸有成竹地点头,道:“真的,你放心喝吧。”
      上阳信了宋醉,一饮而下,还是被苦成了疙瘩精。
      宋醉眼疾手快,立马伸手捂住了上阳的嘴,并道:“咽下去,不然可就白苦一遭了。”
      上阳又信了宋醉的话,将口中汤药系数咽下,随即五脏六腑都被苦了个遍。
      他哭丧着脸,气呼呼地拿开宋醉的手,怒道:“你骗人!”
      宋醉耸耸肩:“没法子,对付不爱喝药的病患,只能出此下策了,你多担待一些。对了,那边案板上肉,你拿去,这药剂量大,我再给你带些草药,你要是不想熬药,就生吃了,几天下来身体也能恢复个大概。”
      闻言,上阳绷直了背,直勾勾地看着宋醉,道:“你要做什么?”
      宋醉道:“当然是送你走了,你再不回去,家人也会忧心吧?”
      上阳脸色黯然,垂下眼眸,一双手来回搓,搓了好一会,才小声嘟囔道:“我没有家人了,十几年前,他们就被山里的野兽给杀死了,我偷偷跑出来的……你、你要赶我走吗?”
      宋醉脸色一变,霎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要是说些宽慰体己的话,可上阳家人也走了十几年了,这时候说什么“节哀顺变”有些打马后炮;可什么都不说,显得他也忒无情无义了,好像是冷脸强硬要赶人走似的。
      思忖良久,宋醉才道:“那你……”
      上阳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宋醉,道:“你让我留在这里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可以给你烧饭,给你缝衣服!我什么都能做,我学什么都很快的。求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不想出去四处流浪着讨生活了,我脑子也不灵光……”说着,上阳耷拉着脑袋,楚楚可怜。
      宋醉犹豫了会,最终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能遇上也是有缘分,不过,你待在我这里可不能吃白饭,我日常要上山草药,下山了也要捣药,届时你就跟着我一起。”
      上阳兴奋地昂起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爽朗道:“好!”
      宋醉瞧着他高兴,自己也莫名其妙高兴了起来。以前他还没有隐居的时候,常常能在降福的时候见到众生百相,其中不乏有上阳这一类青雉或天真的少年跟在他后边围着他转。
      宋醉掂量了下,要留上阳在这里不是什么难处,草屋不乏多一个人吃饭,他身边不乏是多了一个助手,两全其美也好,百利无害也好,总之是没什么坏处。
      思忖良久,宋醉又道:“我虽然隐居很久了,可仍旧是白玉京的神仙,你留在我这里,也不能没名没分。既然你说你学什么都快,我身无所长,除了医术,也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不如这样,你认我做师父,你跟着我学点医术,能学多少是多少,日后我再找个时间,把你带到白玉京去。”
      上阳高兴得眼冒金星,红里带白的狐狸尾巴跑了出来,欢腾地左右摇晃。他道:“好!”
      宋醉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虽远在山林间,可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这样,你去堂屋里倒一杯茶过来,拜我几拜,再请我喝下,这师徒礼就算是成了。”
      一声令下,上阳转身就跑到了堂屋里,眨眼睛就倒好了茶水端到了宋醉跟前。
      这茶还是宋醉一早沏的,眼下早凉了,宋醉也不必担心茶水过烫。
      上阳将茶杯端了起来,举过头顶,冲着宋醉深深鞠了一躬,接着跪下磕了个头,再起身来将茶恭恭敬敬地送到宋醉跟前,道:“师父,请喝茶。”
      宋醉点点头,接过茶盏,捏开盖子抚了抚杯沿,抬起呷了一口。从此,他就多了个脑子不怎么灵光但依旧可人欢脱的徒弟。
      宋醉答应了要带上阳去白玉京的宋将军府,几日后就做了打算,频频往宋将军府飞鱼传讯,告给他的双亲及兄长,他新收了个徒弟,叫做上阳,改日要带到将军府拜一拜,顺便让他们也瞧一瞧。
      也是巧了,宋浔在回信上告诉宋醉,他们的阿娘新怀了一个婴孩,已经让白玉京顶有名的药师瞧过了,十有八九是个女婴。宋浔信写得欢快无比,喜气洋洋之意溢于言表。
      宋醉一笑置之,便将回府的时间往后推了一年,直到宋将军府再度喜事临门时,他才带着上阳和上阳新钓来的两条鱼,又及他在南山南搜罗了一年才搜罗到的稀世难得的药材,鱼龙混杂地一道上了白玉京。
      那正好是宋辞的抓周礼,也是宋醉自冠礼过后第一次回到白玉京。
      适逢重阳前后,南华有下不完的细雨。地处偏南,夏日总是暑热难耐,就连冬日来得也极其迟缓,这一年也是,甚而金秋都姗姗来迟,到了宋醉回府的那一天,还是艳阳高照的和煦天。
      四方都听说宋将军府新添了一个女婴,宋佑也高兴得喜上眉梢,广邀宾客,来赴宋将军府幺女的抓周宴。
      那一日白玉京真可谓是锣鼓喧天,宋醉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倏然汇入如此人山人海济济一堂的盛宴之中,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这不习惯没过多久,他和上阳就一道被宋浔拉过去迎客了。
      待到宴席结束,宋醉总算是讨了个清闲,于是跑到后院的树林里,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并对着已经醉成狐狸原形的上阳招呼,一定要上阳也爬到树上来。
      上阳于是支棱起他的四只爪子,艰难地爬上了树,并跑进了他师父的怀里。
      时渐日暮,日光渐趋微弱,从这么高的地方费力往凡间看去,能看到南华群山在由青翠雨丝编织而成的雨幕之中显现出来,同江河湖海一道绿成葳蕤一片。
      上阳伸了个懒腰,用爪子挠了挠宋醉的胳膊,在宋醉温暖的怀袖之中睡去了。

      其二:东境

      仙侍端着木托走远了,宋醉站在朱甍檐下目送着来送药材和吃食的仙侍离开,在檐下站了片刻。风徐徐而至,他听到檐下有铜铃清脆。
      薛池已经被他和江夜三言两语遣走了,不知道这时候到了哪。自方才一别,江夜也离开了许久,宋醉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于是在廊下痴痴地站着,直到晚风蓦然转凉,吹醒了他昏沉欲醉的心,他于是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没必要非得这么望眼欲穿地等着江夜。
      当日在昭合远畿,他能看到江夜的真容实在意外,以至于到了现在,他都不敢相信万人之上的东境方神,居然就是百年前他在南山南捡到的落魄星神。
      他这个人,尽管有些凉薄,可对感情的事情,绝不能算迟钝。也因为他过于清楚自己的心,所以在初抵达东境时,他并没有大费周章地去找招星。
      他这点不为人知的心思藏的还算体面,身边的人,乃至当事人江夜都丝毫没有察觉。他实在不习惯自己的心为另外一个人牵引,这滋味几时欢喜几时忧,像是在下赌注,赌赢了便得意忘形,赌输了就心灰意冷,待过了一些时日,卷土重来,拿自己好不容易养护好的爱愿下赌注,赌赢了便是鲜花烂漫处,赌输了依旧失魂落魄,如此循环往复,伤心复伤怀。
      也是巧了,他生性不好赌,不乐意拿自己的情感下赌注,自然也就不喜欢这甘苦反反复复的滋味。
      勉勉强强,他藏得还算好。他平日里淡泊惯了,所以这一回装成不上心的样子,简直得心应手、水到渠成,即骗过了旁人,也骗过了自己。
      深夜的风吹落了他肩上的青丝,他理了理衣袖,最后看了一眼禹岁宫中灯火莹莹的夜景,继而转身,依旧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朝着偏殿走去了。
      江夜依旧给他安置好了寝殿,江夜走后,也依旧有仙侍引他去见过了。可眼下上阳和莫白依旧病重,昭合也是灾祸连连,曹仲忻的事情还没查个水落石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简直让人头大。
      宋醉无心睡眠,就入了偏殿,守在上阳和莫白的床头,时不时给两人渡一些灵力,再探查一下脉象,以期自己能在忙碌之中变得困乏,之后再到寝殿去休息。
      他得偿所愿了一半,确实是忙碌之中就疲倦困乏了,不过这困乏劲儿未免太过凶猛,甚至撑不到他站起身,就一头倒在上阳的床头了。
      他极少有夜长梦多的时候,这一回也不差。左不过时疫未能消减,他精神总绷着,像个随时随地就能迎风而起的风筝似的。
      殿内的香有养神的功效,不多时,他睡沉了,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不论是如何细微,或如何嘹亮。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宋醉在睡梦之中隐约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别惊动了他”,之后便处在了半梦半醒之间,睡也睡不沉,醒也醒不过来,脑袋纵然昏昏沉沉,可耳边辨声足够清晰。
      他听到有人附近,有人在朝向他这边靠拢。这人动作间掀起的轻风乱了殿内原本的草药清香,他觉得头顶上的烛光明明灭灭,似盛春柳花一般摇曳。
      随之,几乎是应时应景也合情合理的,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微微发颤。他明明是想睁开眼,想动一动,可困意拖拽着他,并要他只能听清,却看不清,留下这么一个苍白的扑朔迷离的幕布,叫他往后的日子里都因这遮掩躲藏而困顿犹疑。
      迷迷糊糊之际,他好像问了一句“是谁”,又好像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周遭再复寂静,如果不是那缕格格不入的熏香依旧在他身畔招摇,他简直要以为方才听到的动静不过是错觉和幻象。
      既是没什么危险在,禹岁宫也清静无比,左右身侧的人都没了动静,宋醉打算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随之,他感到自己的脸颊被人抚上,下唇为人微微一点,像是文章末的收尾一样,蜻蜓点水,聊胜于无。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头上落了一个什么东西,轻慢无比,似有还无,就像柳枝被风吹得摇晃,将那绿茸茸的枝叶不慎抚了上他的额发一样。
      这触感却格外清凉,分明告诉着他,这不是风拂柳枝,而是旁的不为他所知晓的事情。
      至于这到底是什么,他就无从细究了。这或许是一滴沁人心脾的清水,或许是一个手脚冰冷的人的一双手,也或许什么都不是,毕竟这实在太轻了,轻到可以忽视,轻到难以辨识,想了没一会,那股子遮挡在现实与睡梦之间的困乏劲儿又汹涌上来,要他想看不能看。
      可这人大有贪心不足之势,抚摸了他的脸颊的额头还不知足,甚而把玩起他的发丝来。
      他被扯得有些不适,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动完之后,他自己都惊讶,原来自己并非动弹不得。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醒过来看看身畔这个肆无忌惮的人是谁的时候,困意终于洪水猛兽一样向他袭来,漫过了他的身心,他无力躲避,又昏睡了过去。
      之后出了什么事情,他就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睡在江夜给他安顿好的寝殿内了,身上的被褥盖得整整齐齐,衣服只褪去了外袍和靴袜。
      他睡得还算舒坦,醒来之后,就又去忙活时疫的事情了。
      至于前夜里发生的事情,宋醉权当那是他操劳过度做的一个诡异的梦,即便是后来他隐约猜出了那位深夜来访的人是谁,猜出了这人究竟做了什么,他也权当是梦,以梦带过,不用过多地去计较,也不用去细想。
      世人总是歌颂情爱,大肆鼓吹若是不能给予所爱之人一只娇艳欲滴的花,便是给一只新绿的叶子也是好的,若是终于是什么也留不住,能有这情衷供来追忆也是好的。
      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只怕是真到了情非得已的时候,真是最后什么都消减了不如当初了,那些个叫嚣着“至死不渝”的人会戚戚然地感叹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吧。
      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其实话早就说明白了,不过是有人装傻明知故犯,有人陪着一道沉沦乐此不彼,所以才有恃无恐。
      他深知若是想得太多难免深陷其中,情与心会随之漫漶得不成样子。他也深知若是任由柳枝垂落在江面上,这细弱的枝叶迟早有一天要没入水中,无力挣扎,所以,他干脆一手将柳枝提了上来,剪断了柳枝与江水纠葛的可能,也就剪断了自己日后的忧愁。
      然而就是如此一劳永逸的事情,世人却不甚了解,哪怕是了解了,也不愿这么做。
      他或许明白其中扑朔迷离的缘由,也或许自认无解。
      只不过在看到风吹柳枝颤动的时候,他偶尔会触景生情,适时地想起这个槐安梦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7章 宋醉番外: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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