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周碎时颂

222、冬山识江郎（3）

　　烛火残影下，江夜的身形一动，身子一阵冷一阵暖，寒流砭人肌骨。江夜缓缓睁开眼，也不知是因为烛火照拂还是什么，他眼眸浮现出淡黄色，如同日暮时映照薄雾的孤寂残阳。
　　他撑着身子往一旁一靠，顺带着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宋醉扶着床榻撑起身子，因为自己忽然醒过来了，他的眼神有些惊慌失措。
　　江夜抬手就去扶他，道：“醒了？”扶宋醉卧靠在床榻上时，他默默在心里算着时辰，差不多是到辰时了。
　　忽地，宋醉伸出手盖在他的手上，轻声道：“江夜。”说完，没了后话。
　　江夜静候着，脸上过分从容，一言不发。
　　宋醉不知该如何开口，想收回话，又不知该怎么收，只得换了话匣子，无头苍蝇似的道：“我想吃东西。躺了快一整天，饿得很。”
　　江夜这便松手，道：“好，我去给你拿些吃食。”说完，他站起身，挪了步子就要往殿门去。
　　走了没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心中警铃大作，如狂风惊掠林梢，乱了一树的松雪。安宁温暖的寝殿内，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风雪声这时肆虐起来，突兀得像个捅破了纸在肆意倾覆的墨水。
　　他转过身，面中尽显沧桑。他看着宋醉，道：“你……”
　　宋醉抿嘴淡笑，道：“我回来了，司辰。”
　　江夜呆愣在原地，一瞬间僵住了，像个动弹不得的石雕，好一会，他才能动一动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慌忙跑到床边，伸手抱住了宋醉，动作焦灼慌乱还是说不出话。
　　宋醉确实消瘦了不少，以前他抱在怀里还有分量，现在虽然也搂抱在怀，可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失而复得，就是这样一个剥茧抽丝的过程，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被一点点地抽离，以为自己真的漠然放下的时候，最后再一并归还，刹那间似江河湖海同时翻腾涌动川流不息，千帆过尽，以为自己就要抱憾而终了，发觉自己竟然还留有一丝气力。悲伤，总比喜悦来得更容易。
　　飞蛾扑火，鹿死南墙。
　　江夜觉得自己好生愚钝，眼拙至此，竟然真的以为宋醉就此忘了他。他抱着宋醉抱了好久，直到宋醉在他怀中颤抖时，他才终于感觉到，这个人是真的回来了。
　　好在世间总是有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良久，江夜方才能道：“幸好，幸好。”
　　宋醉想抬手拍拍江夜的脊背，无奈江夜抱得太紧，他根本动弹不得，手也抽不出去。
　　江夜又道：“离人，你瘦了好多。这些日子，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可是我又害怕，我真的害怕。离人，你瘦了这么多，一定吃了很多苦，你什么话都不说……”
　　宋醉想了想，道：“你傻掉了？我瘦了这么多，是因为我真的很饿。你什么时候去拿吃食？”
　　江夜当即松开了宋醉，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搂着他的肩膀，视线来回巡视，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将宋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依旧依依不舍。他凑近了些，飞快地亲了宋醉一下，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宋醉被亲的一愣，随即笑意盈盈地看着江夜，点点头，道：“我等着你。多拿一些。”
　　待宋醉嘱咐完，江夜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寝殿，倾注仙术，仅仅片刻，人就到了东境的膳房。他停留良久，仔细挑选了一番，又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个食盒，端了两碗饭，又塞了几碟小菜，迂回过去挑了几种糕点一并放进食盒，临走时，见了到热气腾腾的桂圆莲子粥和撒汤，开锅各自盛了一碗，换了个食盒放了进去。一碗粥和一碗汤放不满这个食盒，他顺着这处各色各样的晨食，过去拿了几个肉包和煎饼，这几天正逢除夕，还有一锅煮着饺子，刚好食盒还剩一层，他盛了一碗饺子，忽然想起来宋醉是南华仙人，过去盛了一碗红豆圆子汤，至此才算是功德圆满了。
　　做完这一切，他满脸笑意地拎着两个食盒，离开了膳房。刚出门，他便捻诀施法，顷刻间，风一样回到了月佘宫。落地现身时，盒中的食物仍旧热气腾腾。
　　他现身在寝殿外，因为仍旧张嘴笑着，落地时吃了一嘴雪，冰冰凉凉入人心脾，灌得人心里慌又乱。他连忙转身，越过门槛入殿。
　　一入殿，他就看到披着大氅的莫白和宋醉在殿内的案几旁相对而坐，宋醉不知是何时起身的，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江夜觉着眼熟，走近一瞧，正是他的氅衣。
　　两个人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一一回过头去看——只见江夜风尘仆仆地过来，手上拎着十分不和谐的两个食盒，肩负晨雪，衣袍的一角还有泥污。
　　莫白见状一愣，旋即起身行礼，问过安后，很有眼力劲地解释道：“昨日看过宋离人，我才他可能是这时候醒来，送了一些药材。”
　　江夜走过去，把食盒打开，饭食逐一端出来，道：“现在送好了？”
　　莫白十分努力地笑着，道：“好了。不过，我来时江图良和我嘱托了一件事情。他说请殿下务必在巳时三刻赶往紫阳殿议事，西洲的孟晚分陛下也到了，四方齐聚，兹事体大，又另，若是宋离人醒了，烦请他一道过去。”
　　江夜道：“知道了。阵封的那晚，宋将军府被一道天雷劈中化为尘土，宋府阖府上下乘竹亭落离开了白玉京，他们没有来东境，是去了西洲？”
　　莫白道：“是。西洲当晚有接应的仙君，知道我们去救的人是宋将军府的朱雀方神，见到交界的山峦上有宋府踪迹时，便出手救下了。”
　　江夜点点头，算是将两个食盒里的食物端净了，抬头瞟了一眼宋醉，递了双筷子给他。他道：“既然人在西洲，孟晚分没一并带来？”
　　莫白思忖一番，道：“殿下有所不知，孟晚分这些日子费力祓除唐玄琛布下的阵眼，可奈何她并非南华仙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回宋将军和宋怀人过去了，就被请去清阵了。”
　　江夜蹙眉，走过去在宋醉身旁坐下，把热粥和热汤挪到宋醉跟前，道：“宋佳人呢？”
　　莫白见他坐下，自己也自来熟地坐下，道：“宋佳人被唐挽音拦下，这时候……还在明镜台。”
　　江夜抬眸看向莫白，见他如此形容自在，也不好开口送客，给宋醉端热粥的罅隙看到宋醉神情关切，便猜莫白也是刚到，案几上的药材还未拆开，这些话他是第一次听，宋醉也是第一次听，就由着莫白去了。他道：“宋家和唐家的这一对幺女渊源颇深，不过我了解甚少，莫仙君久居白玉京，一定有所见闻吧？”
　　莫白心领神会，知道江夜是问宋辞为什么不在竹亭落上遂家人一同离开，而是被扣在了明镜台生死难料，斟酌一番，道：“宋将军府被布下结界后不久，唐挽音便带着仙兵去围了宋将军府，声势浩大，开了结界，和宋怀人打了一通，带走了宋佳人。”
　　宋醉在一旁默默听着，奋力给自己塞食物，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
　　江夜推了撒汤过去，对莫白道：“这么早？唐挽音这步倒是有先见之明。”
　　莫白顿了下，想起之前在白玉京路过唐施行宫听到的一些墙角，当日情形，唐施和宋辞两个人虽是在争吵不休，两人也都咄咄逼人，可如果宋辞那一举措是为了让他起疑，说明唐施留宋辞在明镜台，绝非压扣她做人质，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他道：“殿下，我倒以为，唐挽音不像是会伤害宋佳人。”
　　一旁久未开口的宋醉喝完最后一口汤，拾过帕子拭嘴，道：“莫青风说的在理。唐挽音那丫头，估计动谁也不会动佳人。至于她为什么要把佳人抢去明镜台，或许有我阿娘的意思在。唐挽音很喜欢佳人，估计她是害怕经此一事两个人就此决裂，便先人一步把佳人带到明镜台。见面三分情，她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以为这样，开阵后两个人还能和从前一样。”
　　莫白听得目瞪口呆，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唐施高傲，甚至有些傲慢，她睥睨四野，身份和天资的两相加持，她甚至不把人放在眼里，怎么会这样对待宋辞？他开口，口气掩不住的质疑：“唐挽音，会是这样的人吗？”
　　宋醉拿起一块枣糕，道：“日后会出什么变故无从可知，就目前来看，至少唐挽音不会伤害佳人或以佳人做要挟，但南华毕竟还是唐玄琛一手遮天。”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都递到嘴边的枣糕一滞，须臾，他放在了一旁空了的瓷盘里，道，“南华新任的朱雀方神薛成期，现在如何了？”
　　话音刚落，江夜和莫白皆是意外。宋醉这话问得出乎意料，何况，大多数时候人是不会愿意自揭伤疤给别人看的，宋醉此举反其道而行，必有蹊跷。
　　莫白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难得地对宋醉愧疚，听宋醉这样问，他就算知道也羞于开口。毕竟在宋醉入南诏狱后，莫白每一次见薛池，几乎都是和唐迟如影随形，他那时乃是唐迟当之无愧的左膀右臂，也就是推宋醉入狱宋将军府落难的股肱之臣，说的难听了，他就是个落井下石的卑劣小人。提及薛池就要提及他那段时日和唐迟共谋的事情，他和唐迟共谋的时候，并不怜悯宋醉，觉得薛池这个人难以启齿倒也情有可原。
　　他心乱如麻，愧疚、懊悔、羞赧与胆怯交加，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宋醉。他一言不发，紧闭着嘴，脊背不自觉地绷直，浑身不自在。
　　一旁的江夜道：“薛成期，我见她最后一次是入阵，她形容与往昔无异，因为朱雀仙锁，仙泽更胜，不过，有一处倒是奇怪。她额间着了花钿。花钿乃是女子梳妆所做，在西洲更是身份的象征，可那日是入阵，给唐玄琛养的歪门邪术送灵力，这样的日子，想来未必适宜盛装出席。既然如此，她额间的花钿就只能是唐玄琛留在她身上的操纵术。她和唐玄琛相处的时日最久，以她的能力，不会看不破唐玄琛的计谋，以她的为人，也未必愿意同流合污，可那日她分明心甘情愿，于唐玄琛，没有一丝违逆之情。”
　　宋醉道：“这么说，她已经成了傀儡？”
　　江夜顿了下，面色犹豫，须臾，方道：“江图良曾说他和薛成期有些旧情，他又和薛成期在仙宫相处过一些时日，薛女如何，他或许有更为独到透彻的见解。”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