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0、冬山识江郎(1) ...
-
雪山之上,宋醉每一次开口都能带出一长串的热气——
“在我记忆里,我第一次见钟情是在五岁,因为同是方神,比起寻常人要倍感亲切一些。钟情于我而言不像是朋友,更像是老师,在我成为方神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北冥几万年的守护神了,他时常教我仙法,但不会越界,作为长者,他分寸一直都处理得很得当。我和他以礼相待,外人都说我们是忘年之交,但是,我总觉得他教我的一些东西操之过急,父兄告诉我凡事欲速则不达,他似乎并不畏惧天道,恨不得一次将一生的道理都交给我。”
江夜听出了宋醉的言外之意,道:“他教了你这么多,最后还是没能救你于苦海之中?”
宋醉道:“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想救我,南诏狱后我才知道,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苦于难以言述,只能教我自保。他被冬神杀害的时候,那一年,我十九岁。也就是那一年……”
江夜道:“也就是那一年,你被唐玄琛剖了仙锁,神灵散尽,以为自己是假的方神。”
宋醉侧目看过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江夜略微一笑,道:“离人,我和你说过,我们曾经就是相识的。”
宋醉沉默片刻,尴尬道:“抱歉,我最近脑子不好使。”
江夜道:“是我的错,你不用抱歉。”
他这话说的暧昧不清,宋醉顿了下,问:“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江夜道:“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说着,他偏过头,深深地看着宋醉。
宋醉被他看得一怔,收了视线,道:“你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江夜道:“不谈这个,我们到了。”
二人停下脚步。
目下一座高山,月出娇小,瑟瑟而明。满山满眼皆是一望无尽的暮白,耳畔传来亘古不变的长风声,徐徐而至,宁静得仿佛是在雪山在颤抖。
江夜抬手运灵,画了两道竖线,竖线透着寒光,不遗余力地向外倾泄,如流水般汩汩而出,由这两道竖线飘散出去的仙灵涌动、翩跹又不停摆动,像是一个薄薄的月白色轻纱,为长夜的清风所吹拂。江夜合掌,闭上双眼屏息凝神,双掌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相扣,旋即,他缓缓降下手,竖线随之而动,最终嵌进了雪堆里。
竖线成门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嗡鸣,满地积雪浮动,寒流倾泻,吹起两人的衣摆。
寒山惊鸟,孤山访客,行踪茕茕,人影踽踽。茫茫无穷极的隆冬雪山下,他们像是两只受无形羁绊所桎梏的孤鸟,一年又一年的轮回中,回到了这个由冰雪堆砌而成的世界。
门开了,江夜向宋醉伸出手。
宋醉看了他一眼,并不出手,只是笑道:“我自己来。”
江夜默不作声,亦不反驳,停顿须臾,方才抬脚,越过那道门槛,步入这道虚幻的高门。
宋醉紧随其后,门在宋醉踏入的一瞬间消失,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道绵长的寒气。
敦薨山内。
落地的一瞬间,江夜就觉得自己踩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像是泥泞,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睁开眼也是摆设。不多时,宋醉从他的右侧出现,宋醉像是被什么力量推了一把,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他的身上,若不是他出手及时,宋醉可能就擦着他的肩膀倒下去了。
抓住宋醉后,江夜道:“离人,别松开我。”
宋醉道:“好。”
江夜心满意足地握紧了宋醉的手,向前方一望无尽的玄黑看去。盯了一会后,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打了一个响指,在手心托举出一个寒光的烛火。
四周一瞬间被照亮,没多久还是淹没到敦薨山内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不过好在他们是能看清路了。
江夜开始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用掌心那团光寻找贺枝的仙灵。许是白玉京开过阵,他灵力不济,又是在敦薨山这样闻名遐迩威严赫赫的神山,用了一点灵力后,他总觉得胸口沉闷,喉咙间更像是卡了一个桃核,扯着嗓子十分不舒服。
起初这些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他以为是水土不服,再后来,随着两人的深入,他觉得自己身上那些长满了黑线的地方也开始抽痛,黑线似乎想撕裂他从他体内挣脱出来,但苦于压制,一直和江夜斗争着。
即便是再好的耐性,被这样的事物折磨一路也该消磨完了,一路快要走尽时,江夜觉得自己身上冷汗频频,又觉得好像是有血流出来了。
这个想法刚出来,就听见宋醉道——
“江夜,你怎么流血了?”
至此,江夜才觉得这敦薨山有些不对劲。
宋醉扯着他停了下来,继续道:“真的是血,你等等,让我看看。”说着,他两只手抓着江夜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要拉扯江夜的衣袖。
江夜抬手去挡,并用力一扯把自己的胳膊扯了出来,道:“没事。”
宋醉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江夜活动了下手腕,某一个当口他运动灵力,将体内的黑线压制住,随后,他打了几道光,随意地飘落在敦薨山峡道的内壁之上。四周豁然大亮,两人这才发觉这条路已经快要走尽了,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陡峭的大坑,坑底下是什么无从辨识。
江夜回过头来看着宋醉,道:“我探到了贺听淮的仙锁,就在前方的无名洞内。”
宋醉严肃地看着他,眼神仿佛能洞悉人心。
江夜被看的心虚,躲开了视线,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宋醉开门见山:“让我看看你的手。”
江夜:“不行。”
宋醉:“你手上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秘密?你如此遮遮掩掩,想来自己也知道身为病体,且已经病入膏肓了。”
江夜一惊:“你探我的灵脉?”
宋醉向前一步,道:“我不仅探你的灵脉,我还试了你的脉象,你体内有毒未清,毒入灵脉,本该是气浮血虚病吟连连朝不虑夕才对,可你脉象从容和缓,灵气盛强,实在可疑,如果不是回光返照,你就是被人做药引子了。”
江夜道:“宋药师好才能,可如今寻得仙锁才是头等大事,你说这些话可不好使。”
医者仁心,宋醉估计也受不住那些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但就是不就医不看病不遵医嘱的病患的折腾,被江夜这一番话气笑了,道:“我扎你一针你就知道好不好使了。”说着,他从自己的袖口变戏法似的抽出三根银针,旋身上前,另一只手就要去抓江夜的手腕。
江夜哪能任他宰割,当即侧身退步,三两下就躲了过去。
“呜呜呜……”蓦地,山中响起一道诡异的响声。
紧接着,自方才那个无名洞穴内爬上来无数似蜈蚣又似八爪鱼的黑色怪物,密密麻麻地往江夜和宋醉周身聚集去。江夜当即召出刺冰,化为长剑,“琤”得一声钉在了地上,旋即,只见他一手持剑一手做诀,摇着剑走了一圈,一个结界甫成。他抽出剑,一把拉过宋醉,并将长剑收于背后,道:“小心。”
刚提醒完,那些黑色的怪物就爬上了结界,不多时,就墨汁似的布满了整个结界。结界之内,光影荡然无存,只问那怪物的攀爬之声,细细密密像绣花针落在了金丝被上。
宋醉蹙眉道:“这是……墨水蜈蚣?”
江夜“啊”了一声。
墨水蜈蚣,简而言之就是可以像八爪鱼一样吐墨水的蜈蚣,这种蜈蚣有毒,墨水也有毒,是写字的上品,也因此,不乏有人下海抓捕墨水蜈蚣搜集墨水,养家糊口也好,官吏特供也罢,都能卖个好价钱。
也就是说,这种生物是生在松周海里的,不该平白无故出现在深山里。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事物却出现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天灾,海域冰封,异象频出,逼得这些墨水蜈蚣上岸;一种是人祸,就是有人别出心裁将这些有毒的蜈蚣打捞上来送进了敦薨山里,为了挡人也好为了守山也好,都是事半功倍。识如今北冥这个情景,估计是两者都有。
眼瞧着它们是从那个坑里爬上来的,方才江夜又说那坑里埋着贺枝的仙锁,这些墨水蜈蚣应该是来守贺枝仙锁的。
江夜“啊”过后,宋醉道:“是贺听淮引来的。”
江夜道:“不,他水性不好,一心估计只想着将自己的仙锁和陆离葬在一处,想不到这些,应该是楚念卿做的。”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伸手抓住了宋醉的衣襟,怒气冲冲道,“你记得贺听淮?!”
宋醉一脸惊愕又无措:“当然。”
江夜心里泄了一口气,无处抱怨,默默收了手,左顾右盼一番,道:“是楚念卿引来的墨水蜈蚣,这山里就绝不止这一样怪物。”说完,他抬手运灵,托了一掌火,推掌送风,将火放了出去。
江夜一腔怒气总算有了出口,这堆火烧得像惊涛骇浪,火舌卷到了山内石壁上,火光漫天,烈烈的声音几次盖过墨水蜈蚣的惨叫声,噼里啪啦一阵过后,这群黑色的怪物化成齑粉,大火又烧了一会,才算餍足,退去了。
火光刚刚熄灭,就有浓稠的汁液从地上张牙舞爪地爬了起来,挥舞着利刃和自己的牙齿,黑压压地向江夜和宋醉扑去。
江夜一见便知这是北冥几十年前冥界的残骸,这些东西不好对付,跟水一样杀不死,且会越长越多,他不愿多打斗,挥动刺冰,一斩先杀死了逼至宋醉眼前的怪物,又飞身过去,一把拉住宋醉,将人护在了怀里,错落几步走得颇富章法,他一步一挥剑,几步过后,他已经带着宋醉走到了那个黑暗洞穴前。
这洞穴深不可测,且岩石陡峭,像是被人用什么内里炸出来的,沿岸陡峭,险象环生。
江夜松开宋醉,空出一只手画了一个符咒,一边口中捏决,不多时,洞穴之中就升腾上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莲花灯盏。
江夜接过灯盏,递给宋醉,道:“护好!”
宋醉这时候人还没站稳,因为刚刚江夜走得那两步,他不好受,觉得现在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耳朵像是被水浸过,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就见江夜送过来一个莲花灯盏,心想这灯盏之内怕就是贺枝的仙锁了,便小心翼翼地护着。
江夜则挥着刺冰,在两人面前画阵,山内忽生战栗,抖了一抖,精确无误地把他们两个人都抖进了脚下的洞穴里。
耳边生起烈烈的风声,聒噪强劲,听得人耳朵生疼,头痛欲裂。宋醉感到一阵耳鸣,他想叫江夜,却出不了任何声音,眼前漆黑一片,出了耳畔针扎一样的风声,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那些被遗忘了的艰涩而恐怖的回忆就这样涌上心头,伴随着刺耳的风声一道,像一块每一个棱角都无比尖锐的石头一样,硬生生地砸进了宋醉的心里,这一砸,就把宋醉心头那一道薄冰给砸开了。
意识模糊之际,他感到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他拼命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但始终睁不开,他什么也看不清,索性不斗争了,闭上了眼睛。他想,这个人可能是江夜吧。
紧接着,他又想:江夜是谁?
过往的一切像时聚时散的雨水,携风带雪,呼啸着向他杀去,而他,孑然一身立于冬山之上,没有来历也没有去处,只等这一场瓢泼大雨洗尽他的身子,也鞭打他的身子,给他一个清澈却残酷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