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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旧梦忆飞鱼(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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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夜此番一行算是宣告失败了。申时三刻他离开陈忘的居所,并未离开玉瑶台。眼下他正是在风口浪尖上,不宜到处走动,以免引起恐慌或者躁乱。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原本前往北冥所期望的事情如今怕是无望了,他难免失意,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去看玉瑶台闻名四方的冬景。由是,他只是在一处水亭上或站或坐,停留于水亭与长廊相接处,他不愿这时候有人看到或打搅自己,索性在水亭上设了结界,一了百了。
北冥的冬景和东境的隆冬略微相似,但是要更为严寒,且雪花浩浩荡荡如滔天骇浪,真真是鹅毛大雪。都说融雪时节是最冷的时候,可如今仅仅是下着雪,北冥这地界,其严寒难耐就已和东境酷寒时节相近。
江夜想,或许北冥的三界众生于这一夏季倏忽而过、冬季寒冷漫长的气节极为适应,可若是换一位东境的仙神过来,怕是觉得寒风砭骨,寒流难耐。冬雪时节也能称得上是宜人可居的地带,四方之中怕是只有南华了。南华与北冥相对,即便是有形如浪涛铺天盖地的寒气,南华也不会受多少影响。东境与北冥相接,早早就下了雪,南华这时节,应当是还没有落雪。
南华的冬天是什么样的?
江夜一边想,一边用仙术唤出自己的那只飞鱼。飞鱼熠熠而出,先是绕着江夜飞了一圈,旋即又躲到了江夜的手下。江夜略施法术,让飞鱼左右摇晃,像是被风吹动一样,见成效颇佳,他又略动手指,飞鱼顷刻间便颤抖起来,像是真的害怕这寒风一样。
江夜终于有些满意了,对着手中盘桓的飞鱼道:“冷吗?”
没有人应。周遭只有不绝于耳的凌厉的萧风声,其中间杂着为风吹动的占风铎的声音,闷而幽。
江夜并不等一个回复,自顾自地收了飞鱼,暗自想:如果离人在就好了。
因为游神游得厉害,眼中除了风就是雪,脑子里除了鱼就是水,无暇顾他,江夜也就没有留意到,其实在结界之外,有两位仙神刻意隐去了身影,透过仙术看着结界之中的他。
结界外,阴云之下,蜿蜒曲折的水廊之上,一位水蓝色氅衣和仙君和一位霁青色氅衣的仙君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皆是神色睥睨,颇为不屑地看着水亭之中兀自神伤的江夜。这二人便是楚君和陈忘了。
楚君一头水蓝色仙气盈人的鹿角,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夜,道:“看他这样子,唐玄琛预备的那个人估计大有用处——那人来了吗?”
陈忘手里握着汤婆子,道:“几日前就到了,一直在门外雪住着,没出过门。”
楚君嗤笑一声,道:“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哪里能出门?以我之见,今晚就备下宴席,让那人准备一下。好戏就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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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七刻,夜色幽静,雪已经停了,婵娟为云遮,只有灯火处能见光亮,因为周遭覆雪,因而明亮非常。
江夜方才解了水亭的结界,沿着水廊走了没几步,就有一位仙侍急匆匆地朝自己跑过来。这仙侍一边喊着“殿下”,一边着急忙慌地在雪路中奔跑,跑到江夜跟前后,很顺畅的跪了下去,垂下头,道:“殿下,冬神有请,感殿下远道而来路途劳顿,请您去往双叶楼赴宴。”
江夜犹豫片刻,思忖这是不是鸿门宴。那仙侍见他不当即作答凡在犹豫,便以为他是要拒绝,又急忙道:“冬神有言,怕殿下吃不惯北冥的寒食,特意备下了热汤饺子,还望殿下赏脸,不要推辞。”
于是江夜便去了。
这时候唐迟正是需要他们这些赝神,寻常来说是不会做什么谋财害命的勾当,他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何况楚君如此盛情相邀,他不去倒是显得来这一趟名不正言不顺了。
雪停了大半个时辰,一路上除了点灯的仙侍就是扫雪的仙侍,因为夜深,他们即看不清江夜的面容,江夜也不多能看清他们的,所以江夜总觉得他们似乎并没有多么恐惧他,连丝毫的惴惴不安都没有。
新雪初霁,寒风诈息,若是再添一些月色,今夜才不算是被辜负。
终于,江夜在仙侍的一路指引下到了双叶楼。双叶楼的霜叶最是名胜,晚夜间覆雪而生,浮香暗涌,傲雪而开的气节可比岁寒三友。
彼时双叶楼已是灯火通明,红木灯笼高高挂,红烛闪耀如烈火张天,也不见避讳着死了没多久的冬神楚薄言。
仙侍弓着身子,示意门口站着的侍卫让开路,随后面向江夜,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把人给请进去了。这一路上都是霜叶的寒香,清冽却又有刺骨的寒意,因为宴席设在双叶楼,所以席上摆设,少不了要有一些霜叶的枝叶,霜叶暗香却经久不散,由是,江夜几乎一整个晚上就在闻这样一味香。
入席后,江夜和楚君示礼,旋即入座。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宴席这便开始了。
宴席设在双叶楼的三楼,来往宾客甚少,不及前几次的北冥华宴,一眼望去几乎能看到头。放眼看去,也都是唐迟手下的人,或者是和唐迟或多或少有些干系的人,其中不乏就有贺枝还有凤兮。
江夜许久不见凤兮了,凤兮还是和以往一样,一身朱红色与鎏金色相间的西洲服饰尤为光彩夺目,她人也甚为明艳,不知是为了效仿孟机,还是如今西洲掀起了郡主花样纹身的风潮,总之凤兮的披帛之下,一只国色牡丹若隐若现。
席间凤兮笑靥如花,也不知道是她抽了风还是楚君抽了风,这两个人竟然时常眉来眼去,多次举杯共饮,隔着席位谈笑风生。而他们二人之间隔的那个席位,座上乃是贺枝。
余下的宾客,便是陈忘和无忧,还有北冥一些新面孔,当是新提拔上来的仙官。既是新提拔封礼的仙官,也是日后天下整改的神官新客,北冥做足了准备,预备过河拆桥,就连人都备下了。
江夜席上无趣,吃也吃不尽兴,面具也不肯摘下,而这群人似乎也并不为他而来,江夜虽能觉察到偶尔有一两人自以为隐蔽地往自己这边看,却不见真的有人凑到跟前施礼问切。
台上的歌姬换了一群又一群,曲目也从琵琶独奏到了琴笛和鸣,流水似也的华宴,第一次来时或许会觉得眼花缭乱流连忘返,看得多了也会倦怠。
这种倦意一直到了江夜见到那个人为止,才算是结束。
席上清酒不断地递送,一盏接着一盏,也就是在江夜一壶清酒喝完时,遥遥地看见席位上的楚君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又示意仙侍换酒。至此,江夜仍未察觉异样。
直到那个和宋醉容貌身段如出一辙的仙侍端着名品花醉过来了,江夜才猛地回神。因为喝过酒,江夜觉得自己或许是在梦中,也或许是幻觉,只见了那人的侧容,觉得身影面容无比相似,便侧身过去一把拉住了他,往前一扯,将人扯到跟前细细端详。
窗外飞雪又起,一阵寒风顺着窗格子吹了进来,灯火摇曳,屋内暖意不断,风这么一吹,江夜反倒是醉意上来了,便闭上眼睛摇摇头,企图清醒一些。再睁开眼,还是那一张脸。
江夜情不自禁道:“离人?”声音却是摇摇欲坠的。
这送酒的仙侍显然是惧怕,但是不敢表现出来,双手死死抓着坐席软毛毯子,一边故作泰然,道:“殿下……”
江夜蹙起眉,另一只手扣住了眼前之人的下巴。太像了,就连唇上痣都是一模一样。可是,如果没有亲缘关系,怎么可能会有长得如此相近的人呢?这是不是宋醉?
江夜又问:“你叫什么?”
仙侍道:“回殿下,我叫花醉,是新一批的仙侍。冬神见我机敏,便点拨到了双叶楼。”
江夜心想:果真不是。何况,宋醉也不会真的管他叫“殿下”。
江夜松开擒着花醉下巴的手,略微鄙夷地看着他这张脸,道:“新来的?”
花醉道:“是。”
江夜道:“是道中庭过来的吗?”
花醉顿了顿,才点头道:“是。”
江夜暗笑,便知道花醉说的不是实话,也知道楚君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过来了。他又俯身过去,抬手抚上了花醉的面庞,一面柔情似水地看着花醉,一面暗中探查着花醉的仙锁灵脉,道:“令堂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花醉微微颤抖着,不敢直视江夜,犹豫片刻,道:“我不知道。”
江夜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和这酒的名字,是一模一样的。”
仙锁是空的,灵脉也是空的。这躯体像是由什么已存的灵气幻化而成,又参杂了旁的法术,使得其能成为一个人形。
花醉迟疑地看向江夜。
席上歌舞仍旧不停,耳边时常能听到凤兮的笑声。
江夜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你习过剑法?”
许是江夜凑得太近,花醉心里还是害怕,便往下倾,一边倾一边眼神不住地往正位的席上瞥。他道:“少时在道中庭学过一些。”
江夜道:“是吗?”
花醉继续往楚君的位置上瞟,一面又颤抖着说:“是……”
江夜当即松开双手,花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倒在了江夜的席位上。好在他是倒在了席位上而不是玉阶上,否则人怕是要顺着玉阶滚下去,届时伤的是身子还是脸,都未可知。
江夜起身,运灵力唤出刺冰,刺冰在一阵寒光之中而出,出身一瞬便幻化长剑。长剑为一股似水的灵气裹挟,敛去了剑刃,可即便是未见锋芒,其杀气也足以使人畏惧。
花醉当即花容失色,不明所以地看着江夜,颤巍巍地摇头。
好端端的宴席上出了兵器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时候那些侧眼旁观的人也不敢只是旁观了,顿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琴弦突兀地断了,一阵裂帛声甚为刺耳。
江夜居高临下地看着花醉,一手握着刺冰的剑身,道:“既然是会剑法,拿着它,舞给我看。”
花醉哪里敢真的去拿江夜的仙器,一面不住地摇头,一面又时不时朝楚君看过去。楚君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这宴席是他备下的,人也是他请的,眼瞧着江夜可能就要一刀把花醉斩首了,楚君怎么可能还隐于暗处。
楚君这便站起身,道:“殿下!您这是作何?花醉如是不合您的心意,我这边打发他去别处,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若真是闹出什么不愉快,也忒让我下不了台面了。”
江夜斜觑过去,道:“你还要什么台面?”说着,便旋手绕了剑,手握剑柄,蹲下身伸手扣住了花醉的下巴,一把将人提了起来,道,“你看这张脸,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扯下了楚君的遮羞布后,江夜又对花醉道:“你也配用这张脸?”说着,便扣着他的下巴往地上一扔,便持剑挥了过去,将剑停在花醉脖颈上时停下,旋即蹲下身旋剑,一剑挥了过去。
刹那间血光飞溅,杀气横生,不知是血残酷,还是剑更残忍。
长剑只在花醉的脖颈上留了一道血痕,江夜没有下太大的狠手,并未让花醉尸首各异。人死后,江夜收了刺冰,蹲下身抬手盖住了花醉的脸,因为实在看不惯这样一张脸,江夜干脆又给他画了一张皮。
画完皮后,也不管旁人是怎么看的,也不管这张皮画得美丑如何,便起身越过花醉的尸体沿阶而下。几月的压抑,杀过人后他反倒觉得通体舒畅,扬长而去时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而一旁见他毫不留情便把花醉抹脖子的众人则是已经目瞪口呆。
最为震愕的当是楚君和陈忘。江夜一刀两断送花醉上了路潇洒离去后,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沉默片刻,忍不住疑问起来。
楚君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
陈忘则一脚把责任踹了过去,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楚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你总该说过江司辰这厮对宋离人是一往情深吧?”
陈忘即不耐烦又不情愿地点点头,道:“这话我是说过,可即便是宋离人的一魂一魄,也不是本人。人家明明是喜爱青山,你偏要拿块石头过来,他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楚君不再作声,但很显然不认可陈忘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