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一觉扬州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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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宋将军府后，宋醉依旧是闭门不出。宋将军府也随之闭门谢客了一段时日。
将军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少不了要有人登门拜访、暖心慰问，以作雪中送炭之姿。可偏偏出事的是朱雀方神，那些想登门拜访的人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有这个胆也不知道该如何说，难不成要让他们说“只是朱雀方神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话？
要知道，朱雀方神是南华最尊贵的神君，饶是南华镇主也是要礼让三分，说这样的话不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且，别说他们去不去，就算是真去敲了宋将军府的门，恐怕也要被宋将军给轰出来。
一来，整个南华都知道宋将军府的二公子闹了一场大笑话，这时候去不就相当于把戏台子搬到自己眼前，而自己则是跑到人家跟前去笑话人家吗？二来，宋醉不愿见人。
被莫白带回宋将军府后，宋醉径直去了本草堂，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待到了晚上，守门的仙侍见没有人出来，只得去禀报高堂，不一会人就来了，结果推开门一看，宋醉早就不在本草堂了。
再一看，本草堂缺了几本拗口的古籍医书，应该是被宋醉拿去了。
不错，发现周济天下无用后，宋醉换了一条路——寒窗苦读。不过他这个寒窗苦读跟凡间求取功名的学子又有不同，他不仅仅是居在自己的窗前苦读，读到一些一知半解的段落时，就起身去求证。
要说这些书他以往也都看过，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毕竟还是朱雀方神，博闻强识谈不上，但过人的聪明还是有的。
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发现这些古籍上记载的文章千古难求，但苦于没有时间，而且古文不比今文，字形含义和行文方式都有着很大的出入，他一直没能看完。
某一夜，他看完之后，就背上了自己的竹筐，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赶往凡间去了。
第二次下凡，他比先前要小心了些，知道不去关中这样走两步就能听见自己名字的地方，他选的也极其巧妙。他去了一座山里。
这座山万年来没有被开垦过，因为这一带妖兽出没频繁，早年没有降服，到了现在，别的许多地方的妖兽都少了，南华的镇主索性决定留着这个地方，留着那些妖兽，也算是维持三界的和睦了。
山林深深，林风凌凌。
宋醉背着竹筐往山林深处走，一面走一面不忘四处张望。
而江夜，在夜色中如同一个虚幻的影子，跟着宋醉身后，亦步亦趋。
万年前的一切，宋醉的回忆，那些只出现在别人虚幻的三言两语中的事情，如今就离他这么近。
宋醉一路上山一路采药，可能是倒霉到头了，否极泰来，这一路竟然一只妖兽也没有遇到。等到他到了山顶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山顶处没有什么溪水，他看上去像是有些渴，又像是只是疲累。
斜阳透过树林照在石涧上，波光粼粼。
江夜往他身旁走，到他身侧坐下。
坐下之后，他酝酿了好一会，才终于侧过头去看宋醉。其实他很想和宋醉说说话，可是他做不到。他晚了三万来年，已经的发生的事情，他永远无法触碰。
可他还是忍不住抬手去碰宋醉的脸颊，虽然碰不到，但他把手停在了宋醉脸庞前几寸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他在抚摸宋醉的侧脸一样。
旋即，这侧脸往下垂去，越过他的手。
他看到宋醉从竹筐里拿出来了一个稀奇古怪的草药，不由分说地往嘴里送。
他的心猛地一颤。
他猜到了宋醉要做什么，也猜到了宋醉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醉不久刚从神坛上跌落，一夕之间从万人敬仰变成万人诟病，不论他生性如何寡淡，毕竟还是朱雀方神，有自己的清傲，既然如此，他一定是想要自证的。他要向世人说明，他宋醉绝不是苟且之辈，即便不是朱雀方神，他也一样能立于南华众神之中，他一个药师，能做的方法无非就那几种。
而他现在所选择的，就是一种效古的法子。
他是在效仿神农尝百草。
神农既享有盛名，被后人谨记、崇拜、歌颂，甚至是被看作凡人的始源，其尊名仅次于女娲，既然他尝了百草写出了《神农百草经》，那若是后人效仿呢？
岂非也要受人推崇。
可是神农又是因何而死呢？
江夜有些不忍心往下想了。
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宋醉每试过一味药，就要拿出纸笔记载下，并且画下它们的模样，写下发现它们的位置。他就这样一路采一路试，算是平安顺遂地试完了这座妖兽横出的深山。
不久后，他便启程去往第二个地方。那是一个临水的山丘，山丘两面环水，湿气重，不适宜人们居住，而且这样的地方往往能长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怕是妖气也重戾气也重，因此人烟稀少。
试完了第二座山，他于是开始去第三座。
第三座山不同于前两座，这一带山麓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西洲相接。多说西洲民风开放，说白了就是人们都喜欢玩，这一带既然和西洲相接，习俗难免受到影响，于是也爱玩，养成了喜爱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性子。
也因此，这里的人重歌姬重诗文重胭脂水粉绸缎罗裙，就是不重视医药，空有一座高山，却很少有人开垦。
于是宋醉就上了这样一座山。这时候距离他不辞而别背井离乡，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白玉京当年因神火和恶斗而遭受的破损也已经修葺玩了焕然一新，虽然是这样，但是只过了一年，三界还没有从当日的悲壮之中走出来。
但是因为故事的主人公已经消失，人们对这个人的评价也开始褒贬不一起来。
临行前，宋醉找了一家酒楼随意的吃了几口便开始上路，就要走时，忽然客栈的老板叫住了自己。
老板跟他说晚上风急，今晚又是个残月夜，山林里都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的，规劝宋醉还是等明日再上山。
宋醉作揖谢过老板，还是去了。
老板显然是把他当成凡人了，不过这一年里，他身上原本就不怎么重的仙气被冲的更少了。做朱雀方神的时候，他身上只有近似凉薄的神性。
也就是这一回，他遭到了一点磨难。
夜间风确实很急，山高月小，本就是一轮弯月，一走进林子里几乎什么光都没有了。宋醉借着仙法给自己造了一束光，先是摘了第一个草药，吃了，记下。再是第二棵，第三棵……
尝到差不多第□□棵的时候，他皱起眉来，觉得这味道有些奇怪，于是他又摘了第二棵一模一样的草药，吃了下去。
吃下去后，他原本微蹙的眉头紧皱起来，忽地吐了一口血，颤颤巍巍地起身打坐，准备把毒气逼出来。
谁料，天公不作美，偏生这个时候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宋醉的脸上，打湿了宋醉的衣衫。宋醉皱眉凝神，片刻后，睁眼又吐了一口血，软着身子一倒，顺着山坡开始往下滑。
本来一路上山的路还算平缓，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些泥土被瓢泼大雨吹散，硬生生吹塌了一处小丘，于是，宋醉就顺着泥水往那处断了的山路滚去。
要说他也是命大，从一小山丘上滚下来，少说也得滚一刻钟，不说是还活着，估计是留个全尸都难，可偏偏他福大命大，滚到了山麓人还是有一口气。
果真神仙是命硬的，一般的天灾是害不死的。
不过从小山丘的位置上滚下来，他就算没死，也成了泥人了，一早被人发现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怪物。
好在后来解除了误会，这附近的凡人看出了这是个人而非怪物，而且看着满身泥泞，身上还有伤口，就知道这个人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立马送去救治了。
看病的郎中给宋醉探了脉，说了一句并无大碍后，命人把宋醉抬进去先清洗一番，须臾，一个不再蓬头垢面泥泞满身的宋醉出现在了郎中的堂前。
几个把他送过来的人这时候均围着他，无一不在感概，这个人都滚成泥人了竟然还毫发无损，甚至脸上都没有什么伤口。
看了一会后，人们开始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果不其然，有人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消失了近一年的假朱雀宋醉，于是一阵谩骂又开始了。这谩骂不仅包含着对假朱雀的义愤填膺，更有哀怨今晨上山的夫妇为什么要救下这个人，郎中又为什么要施以援手。
宋醉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我就说不要救他，我说了是怪物，你偏偏是不信！”
“这，我怎么知道会是他？我要是知道是他，我都得绕道走！”
“现在怎么办？我们救了他，我们岂不是南华的罪人了！”
“把他赶走！趁他还没醒，干脆把他再丢回山里！”
“我看成，不然留着这么一个瘟疫在这，怕不是要祸星临门了！”
“这些日子我都不见人说看到过他，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还活着做什么？准备再火烧了白玉京的宫殿吗！”
“真是个白眼狼，你说我以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
“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当年降福，我就应该上去骂两句！”
“嗳，你说他怎么没直接死在山中？活出来给人晦气，怕是宋将军府都不认他了吧！”
“要我说，趁着现在人还没醒，抓紧时间把人抬回山里！不然醒过来了闹事，他以前做方神趾高气昂的样子大家也都见过，怕是醒了不好对付！”
“就是就是！赶快来几个人，把人扔了算了！”
“真是晦气！晦气！”
“你们说说他怎么不去死？”
“……”
被人扔出去和自己走，总归还是后者比较体面一些。虽然宋醉在听完了这些话的时候，确实有一种干脆就让人把自己装进麻袋里扔到山里的想法，但是，他始终不能接受。
正想着，一滴眼泪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滑了出来，人们看到之后惊慌失措，纷纷退让三舍，叫嚣着“他醒了他醒了！”、“小心点，小心他一把火把这屋子都给烧了！”、“往后退往后退，我没地方去了！”、“怕他做什么！”……
宋醉还是起身了。他身上穿的是郎中暂借给自己的衣服，加上自己被一株不知道叫什么的草药伤到了灵脉，最是体虚，往众人面前一站，显得形容枯槁，仙气是没有了，病怏怏的气息倒是一大堆。
他躬身作揖，道：“多谢诸位搭救，我并不会伤人，诸位大可安心，另外，我自己走便可。”说完，便拾起自己的竹筐，离开了郎中的药舍。
从郎中的药舍出来后，他就有些浑浑噩噩的，好像没有方向，可是每一步，都是再往那座山走。
他在想什么呢，他是想回到山中继续尝百草，还是一直在想那些山民说的“把他扔回山里”，所以采回到了山中？
走到山前后，宋醉蓦地站住。这座山朝阳，正在西方，这时候又是日暮，太阳早下去了，站在山前，连晚霞都看不到。
江夜站在他的右侧，隔着几步远。
忽然，宋醉朝着江夜的方向看过去，泪眼婆娑，眼尾的鼻尖微微泛红，除此之外，不再有任何动容。
不再是嚎啕大哭，不再是一句接一句的叩问。
这时候，宋醉是那么平静，又是那么落寞。
他终于知道，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回不到从前的位置了，不管他怎么做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或者原谅他，即便过去了一年，他所遭受的还是和从前一样。他所做的任何努力，只会让自己沦为更大的笑柄。
走到哪里都一样。
那他还能去哪里？
晚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慢慢的，高山开始下起细雨。
宋醉的眼睛很轻很缓地眨了一下，江夜感觉他是要落泪的，他的眼睛是湿润的，神态时悲切的，可是，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为什么没有眼泪呢？江夜徒劳地想。
宋醉那时候只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物什，这些事物汇总到一起，就是“朱雀方神”四个字，而他具体失去了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回京吧。
宋醉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回京吧。回到将军府，回到家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一觉扬州梦（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