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草木有本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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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残月在空，月色薄薄一片极其脆弱的时候，溶溶的月色洒在宋醉的庭院里，好些风一吹，这些屋舍、青竹、飞檐便都要散了，随着月色一起，归寂到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天穹之上了。
月上黑天，狂风四起，不多时，白玉京便下起了雨。
起先人们还不觉得怎么样，毕竟这时节最是时雨多的时候。再之后，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遮挡了方才那惨淡的月色，雷声轰鸣，雨声大噪。
几道闪亮耀眼的雷电霹雳过后，宋醉庭院的结界便被劈开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要说，宋醉乃是南华的朱雀方神，这时候病重，应当是南华的天与地都要为他腾出福泽来才对，怎么会强行用天雷把他的结界给劈开？
但是结界开了才是大事，结界一开，说明宋醉很快就能出来了。于是，一时间好些人冒着大雨，深更半夜里点着灯冒着雨往宋将军府赶去，美其名曰是想慰问朱雀方神，其实只要稍微有个心眼的，都知道他们是想看看那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宋佑算得上是一个随和的将军，平日里只有出了宋将军府，在群山伏兽的时候才会是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在白玉京，一直都是大大咧咧随和谦逊的。可这一回，纵然他性子再怎么随和，也没有放一个人进宋将军府。
宋佑性子随和，喜欢与人为善，也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他既然知道这些人前不久还在议论他的儿子，这个时候换了副嘴脸就像进宋将军府，又怎么可能准许。
所以，到最后被放行进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唐迟，还有一个则是莫白。
大雨瓢泼，连天的雨像是一块幕布，雨水冲刷了宋醉的庭院，好些日前开的正好的绿植，这个时候也在狂风之后摇曳不停，似乎是要折在风中。
还不等一行人赶到宋醉的庭院的时候，忽地，朱雀自宋醉的庭院之中飞出，一时间天光大亮，所有人都止步不前，都抬头仰望那只啼鸣的神兽。
这只朱雀一如既往的庞大，前身姑且能在宋将军府着落，其尾部却不得不延长出去，朱明的光辉撩开了白玉京的雨夜。
很多事迹里，很多传说里，朱雀神兽现身，定然是祥瑞，是要有彩云相伴万鸟相随，歌颂的声音与祝福的声音一道响起。可是这一次，南华却是下起了瓢泼大雨。
朱雀飞出后，又绕着宋醉的庭院飞了好一会，其羽翙翙，如同烈火张天。
宋浔很是疑惑，他又担心自己的弟弟真的出什么事情，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其余的人也是疑虑重重，根本不知道这个时候朱雀出来是什么意思，但是这朱雀在宋醉的房屋之上盘桓不前，显然是不想让这些人近前，特意拦在了这里。
见无人应答，宋浔又道：“醉醉呢？朱雀都出来了，怎么不见他出来？”
夜风呼啸，狂风大作，朱雀每每掀动一次翅膀，都会带起无数流光彩云聚拢又飘散。
众人沉默良久，观望片刻。终于，唐迟开口道：“他出不来了。”
宋浔皱起眉来，转过身对唐迟道：“说明叫‘他出不来了’？你可是南司官，难道你也被那些谣言蛊惑了吗？”
说完，他又焦急地走来走去。一道响彻天地的惊雷在宋醉院落的穹顶上响起，宋浔觉得太过离奇，最终他还是等不了，道：“不行，我要去看看！”说完，就冒着大雨冲着庭院的院门走去了。
只是，他刚一到院门之前，还有好几不远的时候，那只盘桓不前的朱雀忽然动了动脖颈，如临大敌警惕地看着宋浔。
宋浔这个时候已经急的火冒三丈了，也不管要是这只朱雀真的会对一切来者都发动攻势会如何了，道：“朱雀，我是、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他是朱雀方神，是你在世间的神形，你护他，我自然也会护他，让我进去看看他。”
朱雀挥动翅膀的幅度变小，抬起头看向远处，又挥动翅膀向上飞去。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朱雀这是要放行，甚至宋浔都准备跑进院门的时候，朱雀忽然垂首，怒目而视，张开嘴嘶鸣一声。
一团高几尺的烈火从朱雀口中而出，烈火一路绵延到宋将军府的门前，要不是宋佑这个时候在门前和那些叽叽喳喳的看客斡旋，必要地挡了一下，恐怕那朱雀神火就要烧到这些小仙小神身上了。
宋浔见状也是连忙飞身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是借着唐迟施的仙法，躲到了唐迟的结界之下，才好险多了过去。
但是他躲到结界之后也并不是个体面的躲法，因为朱雀这一口烈火吐得出人意料，所以他最后是在结界里打了个滚，烧得灰头土脸的，才终于停下。
停下之后，他又立马起身，跑到结界的最前沿，也就是唐迟的身旁，道：“这怎么回事？唐玄琛，你是镇主，你总不能不清楚吧？还有我弟弟，他究竟是怎么了？”
唐迟道：“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宋浔刚想开口说他连宋醉的面都见不到，能看到个什么，话还没说出口，他的余光就瞥见了朱雀。
朱雀异动，挥动着羽翅飞了起来。看朱雀的样子，显然是把他们当作敌人了，直接一口烈火吐了过来，结界之外的屋舍与花草树木皆被摧折，顷刻间化为灰烬，大火之中，雨势更重。如同水火相克，在这时候就不成了。
朱雀这一吐火，直接把宋将军府的廊桥给烧断了，仙雾慌乱似的弥漫着，最终朝着下方倾泻而去。
这时，莫白向前道：“这是……白玉京塌了？”
白玉京，也就是南华仙宫，是神仙的居所，自然是建在天上的。这个天虽然不能算是三界众生所仰望崇拜的那个天，但是也高出了凡人的居所，也可自称为“天”。
也就是说，朱雀这毫不留情的攻势，直接把南华的天给捅破了。
宋浔这时候满脑子都是他弟弟如何如何了，哪管得着白玉京是不是塌了。
莫白便又道：“南司官，不如破了结界，我去补吧。”
唐迟道：“不，结界不能破，你出去有危险。莫青风，你飞鱼传讯给星神，让他们速来相助！”
莫白垂下眼，道：“好。”说完，他便抬手施法，做起飞鱼来。
只不过，他这飞鱼还没有放出去，朱雀便扇动了翅膀，又是一团团烈火，不过这一回，烈火不再只是砸向宋将军府，而是整个白玉京。
本来雷雨交加的夜晚就足够离奇了，偏偏这个时候朱雀还现身了，好些人家起了身，观望了没一会，就是这滚滚烈火烧了过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时间，整个白玉京没有一处免于此难，朱雀神兽不知为何狂怒无比，竟然要放火烧了白玉京。
那可是南华的灵兽，是南华所有子民崇尚叩拜的神兽，这个时候在所谓的朱雀方神的屋顶上要放火烧了白玉京，难免不令人起疑。
白日里唐迟的宣告于此刻功亏一篑，南华所有子民，脑中所想的不是为什么朱雀会无端遭怒，或者为什么朱雀方神无动于衷，而是——朱雀方神就是假的。
一缕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微风吹拂过来，将过往的一些愤怒与言语，传进了江夜的耳朵里——
“朱雀方神就是假的吧。”
起先，只是有人小心翼翼地质疑。
“否则朱雀神兽怎么会暴怒，为贼人所控，怎么可能不郁怒？”
“之前南司官说的话也仅仅是掩人耳目吧，他和朱雀方神可是表亲，朱雀方神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唐家怕也是挂不上脸。”
“他就是假的吧？”
“宋将军府的朱雀方神就是假的吧？”
“朱雀方神是假的吧？”
“是假的！他就是假的！”
慢慢的，在一声声质疑中，有人开始笃定。
“他就是假的！是他操纵了朱雀神兽！”
有一就会有二，有人开始笃定，就说明这个局马上就要定下了。死局已定，宿命难逃。
朱雀带起的烈火烧了白玉京半边天，橘红色光与赤色的火，似乎要烧尽了天边倾泻的大雨。朱光倾泻而下，将连绵不断的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光辉熠熠洒下，洒在每一个仰望朱雀的子民的脸上。
议论声还在继续，到后来，甚至开始有人谩骂。
正当局势快要不受控制的时候，宋醉的寝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在结界里的宋浔见状喜出望外，当即就想离开结界，却被唐迟给拦下了。
宋浔道：“你拦我做什么？”
唐迟愁容地看着宋醉，道：“你自己看看便知道了，小心行事，不要冲突。”
听完这话，宋浔皱起眉，心想小心个鬼，他难道还要小心他的亲弟弟吗？旋即，他就看到宋醉面无表情地从屋内走了出去，有一股强大丰泽的灵力，在从他体内飘散出去。这灵力之盛强，宛若雄风，吹得人不可逼视，不能近前。
准确地说，宋醉不能算是面无表情，他像是刚刚哭过，但是脸上却没有泪痕，也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挣扎，历经痛苦过后，无悲无喜地走了出来。总的来说，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没有情感，里子已经掏了个空，也不认识任何人了。
这时候，原本已经飞出去的朱雀又重新飞了回来。
宋醉在门前站了一会。他身后是完好无损珠光宝气的房屋，身前是滔天的大火和泼天的质疑，而他自己，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世间种种光景与他错落，句句人声与他失散，他于天地之间走过，与一切有染，又避开一切。火光和朱雀的神光拂照在他身上，好像也照拂不去他身上无边无际的落寞。
没有人知道他在房屋经历了什么，众人只看到他出门的一瞬间，好像变了一个人。
也好像从头至尾都没有变，只是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还没有见过这位众星拱月、芝兰玉树的朱雀方神失魂落魄的样子，所以，觉得他这个模样尤为陌生。
呆站了片刻后，宋醉迈开脚，越过门槛。
他门前的地面已经被烧断了，再往前走一点，就会顺着庭院的截断之处，摔到人间去。
一场来势汹汹的闹剧，势必会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
他走向前，周遭全是朱雀的神火，那些原本呈现出雾状的灵力在火光的烘托下也成了红色，晚霞一般的红色，温柔又好看。
那些灵气从他体内接连不断地飘散出去，与他交织，又错别，再纠缠，再错别。
那些谣言是对的。
宋醉继续往前走。
见宋醉如此不知死活，结界内的宋浔再也不能只是看着，便吼道：“宋醉！别跳！”
晚了。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宋醉出脚，整个人坠入那道从白玉京倾泻到人间的橘红色光辉之神，就连朱雀都没有接住他。
苍茫的天地之中，一道渺茫的身影，从白玉京上坠落。
宋醉身上不断飘散的朱雀神灵裹挟着他，他就像一片残落的花，在雨中，在火光之下，终于不忍受这一切的摧残，从枝头随风落了下来。
朱雀烧断的白玉京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让他踩空脚下的路，让他知道，他处于一片虚无之上，终有一日，是要回到地面的。
月光不见了。
在宋醉坠入凡尘的一瞬间，朱雀也随着他一道变换了方向，挥动着翅膀向他飞去，终于，在宋醉要砸入某个山头的时候，接住了他。
可惜的是，宋醉一路坠落，他身上的朱雀神灵也在不断消散，在他坠入凡尘之际，朱雀神灵也消散殆尽，朱雀神灵没有了，朱雀也就再难以以兽形现于世间。
由是朱雀也在触碰到宋醉的一瞬间，消失了。
那座山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长鸣，山中鸟兽散尽，林风涛涛，月色愈发稀薄。
所有声音都寂静了，所有人都在想：原来宋将军府的第二子真的不是朱雀方神。
唯独这场变故之外的江夜在想，宋醉从那么高的地方坠入山中，会不会出什么事？
江夜连忙飞身过去，一边想：他还好吗？
想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蠢笨无比，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怎么可能会好。
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怎么可能不难过，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认为宋醉是假的，但是只有江夜知道，宋醉是绝无仅有的朱雀方神。他是被人挖了仙锁，否则，朱雀神兽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要救他。
可惜，朱雀的这种种举动在旁人眼里只能是朱雀受贼人操控，不忍其耻，才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情，以示求救。
“而他，”，江夜想，“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过错。”
宋醉没有任何过错，就像江深没有任何错失一样。他们一样无辜，一样在遭受非难之前，风光霁月无限荣光，一样地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跌落神坛，从此籍籍无名。
江夜想，或许他和宋醉的相遇根本不是偶然。
他们的相逢是必然的，是真与假两面的环环相扣。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草木有本心（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