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相逢应不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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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江夜正被困在幻境里，被一阵恶风纠缠，一时间进退维谷。
他已经来到了宋醉的幻境之中，按理来说，他应该是快看完这些回忆，行将离开了才对，可是这时候幻境的时间走得却格外的慢。
直到仙侍敲了好几次宋醉的门扉，江夜才终于能够走动。
方一恢复自由身，迈出半步，江夜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来往的仙侍似乎总是会往他身上看上一两眼，而且眼神很是奇怪，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碍于什么不敢说。须知，江夜一路所见之景，几乎没有人能够看到他。
江夜只得施法，将自己的身形隐去，旋即又为了收敛仙气，凭空变出一副遮盖眉眼的面具，戴了上。
其实，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个幻境与自己相斥。从一开始，他入幻境就动弹不得，到后来被路过的仙侍凝视。或许是因为这是两个人共同历经过的幻境，他一个彼端的人，忽然来到此端，难免会扰乱道法与如梦令之中的平衡。
戴好面具后，江夜踏入房门之中。
甫一进门，江夜就先注意到了屋子里焚的香。是迦南。迦南乃是方神特供，江夜没成想幻境里的自己竟然如此心细，迦南当是彩礼。
他走到房间的转角处，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钿头银篦声。他向着镜奁望去，刚好这时候闭目养神的宋醉睁开了眼，也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
江夜一眼就认出那是宋醉本尊，眼波神态绝非旁人可以模仿比拟的。
所以，宋醉应该是在梳妆的时候来到了幻境。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镜奁前的宋醉初来乍到，但眉宇淡然，对于这个猎奇又喜庆的场景并没有过多的疑惑。睁开眼后，他也依旧任由着仙侍为他簪冠上妆，不开口问如今是什么情况。
江夜想，宋醉这时候可能在思虑如何离开这个幻境。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宋醉既然能入这个幻境，说明他对这件事情、这个场合是有执念的。
宋醉坐在软垫上静静梳妆，江夜就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静静看着他。
谁也不曾催促，和煦的阳光默默垂了山，仙侍的动作即温柔又小心，宁静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无声而虔诚的祝福。
一位仙侍整理好了簪子，缓缓起身，去点了几盏大红色蜡烛，又借着烛火点了几盏灯笼。厢房顷刻间笼罩进一种喜红色的暖光之中，檀木的床榻与案几与烛火相得益彰，暖意被烘托，这一瞬间，仿佛一切都是幸福的。
一张四方绣有龙凤呈祥花好月圆的大红盖头被另外一位仙侍从座屏上去了下来，宋醉看了一眼，终于开了口：“他来了吗？”
仙侍答：“回清尚官，前堂传讯，东境的储君方神已经到白玉京了。”
宋醉道：“好。”遂等待仙侍为自己盖上盖头。
盖上盖头后视线就被遮蔽很多，出了一步的事物他就看不到了。仙侍也很有眼力见，搀扶着宋醉起身，又两人在前四人在后，自觉地排成两队，一路引着宋醉往前走去。
江夜紧随其后，一直看着宋醉出了卧房，拜别了父母，又和宋浔、宋辞说了一些辞别的话，其中宋浔一个没忍住，当着宋府满堂宾客直接哭了出来。
宋醉无奈地笑了一声，对宋辞道：“佳人，你多安慰安慰兄长。”
宋辞抿嘴，她虽然心中也有不舍，但好在善解人意，道：“好。”
说完这几句，宋醉便随着那几位仙侍的带领，出了宋将军府。
一出宋将军府，便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红色华袍的仙君站了好长的队伍，从远处看有点像夕阳将灭未灭的残余波影。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宋醉面前，很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字。
宋醉蓦地顿在原地。
他抬起眼，望眼欲穿，似乎想透过红盖头看清眼前的人。
可不论他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挣脱开红盖头的束缚。直到最后，他看到眼前的身影转过身，毫不留情地先前走去。
宋醉依旧站在原地。
这个时候，宋醉就已经从幻境之中醒过来了。
江夜分明看到，宋醉的一部分虚影固执而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自己的身影走远，又看着身穿婚服的自己上了大红花轿，一直目送着迎亲的队伍启程、远去。
宋醉的虚影越来越弱，他身上的喜服没有了，盖头也没有了，不过可惜，他也并没有因此看到身穿喜服的江夜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场普天同庆的喜事，宋醉就像个局外人，身上是格格不入、挥散不去的落寞。
随着他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江夜的心也越发慌乱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宋醉，舍弃了隐身的仙法，一把拉过宋醉的手。
他本以为这一次他就能触及到眼前人了，可是没有。即便路过的仙侍都能看到他，宋醉却看不到他。即便他舍弃了隐身的仙术，却还是抓不住宋醉。
江夜再一次抓了个空。
如梦的幻境里，我无数次的想抓住你。
他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他觉得眼前的光景愈发模糊，不知是幻境到了末端，所有的回忆都交织在了一起所致，还是他的眼睛被什么怪异的仙术侵入，他的先是看到许多画面与颜色交融，如同天崩地裂、海水狂啸，山峦、绿林、蓝海都混乱地交织在了一起。
他闭上眼睛意欲凝神，可是再睁眼时，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白色。
如同白茫茫的寂野，江夜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是自己看到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已经不能辨别外物了。
忽然间，他听见一道声音由远处袭来——
“你已经看到你想看到的了，回去吧。”
这声音煞是熟悉，不知是因为太过熟悉还是太久没有听过，江夜一时无法辨别这是谁的声音，他甚至无法辨别这是一道男声还是女声。
江夜问：“阁下乃何许人也，既能偿人夙愿，为何不愿现身。”
“我？”那个声音接着说，“我劝你最好不要过问。”
“装神弄鬼，”江夜道，“阁下既然如此神通广大，难道还怕告知世人自己的姓名吗？”
那个声音笑了笑，道：“我么，我就是你啊。”
“什么——”江夜察觉到属于那道声音的气息意欲离开，便要向前走。只是，他刚踏出一步，就感觉自己的身上缠绕了许多枷锁，使他动弹不得。
这感觉，就像是他在玉瑶台做的那个噩梦一样。
他的手脚皆被束缚，怪异的声音由远及近，经久不断，好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他已经在日头下晒了好些时日，未曾喝过一口水。口渴、饥饿，最后都变成了疼痛。
江夜忽然想起，既然他看到了宋醉的回忆，那么宋醉呢？
宋醉也看到了他的回忆吗？
宋醉会看到什么？他会看到自己是如何……杀害自己兄长的吗？
他深藏回忆深处的秘密，会就此被宋醉得知吗？如果宋醉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想起临行时的噩梦，宋醉站在雪崖上，纵身一跃的场景。他想起在这些所有的回忆里，他一次都没能触及到宋醉。这会不会是什么预兆？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个仿佛沉寂已久的声音问到：罪孽深重的人，该得到什么人的原谅？
江夜意欲挣脱开桎梏，想：我不需要被原谅。
刹那间，眼睛一望无际的白色光景开始出现裂纹。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记忆。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鱼龙混杂，沸反盈天——
“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
“你怎可如此薄情？你为何不肯看我一眼？”
“薄言，只要你还肯留我在身边，我就不怪你。”
“我与郎君自幼相识，本以为情真意切，未曾想竟是一厢情愿。”
“西苑的安姑娘，嫌我彩礼薄。”
“真情能值几两银子？”
“为什么我还是无法追赶上宋离人？”
“你要怪就怪世道太乱，东苑的君子都姬妾成群，我三心二意又能如何？”
“我的儿啊！就死在你这腐败的官府之中啊！”
“治水明明是我与仁兄同治之功，为何只有他擢升，而我却一无所有？”
“你为什么选择叶惟不选择我？叶惟他一介凡夫俗子，能给你什么？”
“冬神如此行事，就不怕遭天谴吗？！”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为什么死的是如故而不是你？”
“为什么？”
“为什么……”
江夜觉得自己的脑海中好像有无数个怨灵，怨灵彼此之间相互碰撞，歇斯底里地呐喊，一时间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些话是谁说的，哪些人是自己认识的。
怎么会这样？
江夜被这些无止无休的怨气折磨得难以忍受，怒吼到：“够了！够了！”
话音刚落，他挥手运灵，毫无章法地打出了两个招式，幻境顷刻间天崩地裂，轰隆隆地破裂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江夜终于感觉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消停了下来，他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侵袭过来。
久违的药草的清香让他有些舒适，他睁开眼睛，目之所及皆是一阵模糊，如同虚无，胜似虚幻。
忽然的，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
他意识依旧模糊，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也分不清此人是真是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离开幻境，就只是感觉到脑海中一阵空白与安宁，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想去想。
“殿下，殿下！”
江夜听见眼前的人在喊自己，却怎么样看不清他的容颜。
“叫他的名字！”
朦胧之中，他听见另一个人急切喊道。
“江如故……”
江夜挣扎着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依旧是一片苍茫，他努力地去看，让自己不要受到幻境的反噬，可是无济于事。他想说这不是他的名字。
如果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那么谁能呼唤你于远山之秋？如果没有人记得你的容颜，谁又能在回忆的虚幻中，一眼将你认出？谁能拯救你于无望无尽的黑暗之中，声声急切地呼唤你的名字？谁能在星子闪烁的夜晚，长途跋涉，只为了寻找你的踪迹？
当那道声音响起的时候，你就知道，那个人来了，长夜将尽，他会带着你们之间所有的回忆，唤你于险山之巅。
“江夜！”
江夜听见有人这么喊着自己，焦急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他的眼睛终于能看清事物了。他先是看到了宋醉，紧接着感觉到了周遭异常的强光，如同猛烈的白昼。
他不愿再去看其他事物，只是看着宋醉。
好像他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看到宋醉。
宋醉道：“江夜？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许多星子。”
身处某一结界之中的宋醉飞快地看了一眼一旁，与凶兽打得难分伯仲的贺枝与莫白。
宋醉道：“然后呢？”
狂风猎猎作响。
江夜道：“都成为了你的眼睛。”
宋醉一愣。
江夜说完，抬手摘去碍事的面具，另一只手扣上宋醉的后颈，略一用力将人往前一带，自己顺势俯首，吻了下去。
江夜沉浸在这来之不易的欢愉之中，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也没注意到，其实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宋醉的耳垂已经泛红了。
宋醉两只抬起的手顿在半空，起先，他有些不知所措，等到江夜加深了这个吻，令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份不容忽视避无可避的情感后，他闭上眼，抓上了江夜的衣袖。
你来了。
一只绿色的月亮。
掉进我年轻的船舱。
*
与此同时，与凶兽打得难舍难分的莫白刚好分了个神，朝着方才储君方神出现的地方看了一眼，好巧不巧，就看到如此……非礼勿视的一幕。
他先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急切地撇过后，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模样，后来，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手上的灵力没控制好，竟然全部甩了出去，一支由银簪幻化而成的长剑竟然比他平日苦练出来的功夫还要高上几成。
一望无垠的草地上，顷刻间被他这一招的剑气逼得呼啸不停，凶兽当即哼哧着倒地了，在草地上砸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坑。
罡风四起，久久不能平息。
如同莫白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情。他回过头，惊天地泣鬼神地吼道：“我！操！了！”
另外一端，衣袍被凶兽抓破一角的贺枝收了自己的仙器，运灵而至，对着莫白那一张震惊到扭曲的脸道：“怎么了？”
莫白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往江夜和宋醉所处结界的位置指去，一开口，还是那句话：“我操了……”
贺枝顺着莫白指的方向看过去。他毕竟对此略有所知，所以反应没有那么大。
又过了会，莫白翻腾不息的心情终于有了平复的势头，他气沉丹田，怒吼到：“宋离人！你竟然是断袖！”
紧接着，莫白不知为何哭了出来，也不管结界里亲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究竟能不能听见他说话，就威胁道：“我要告诉宋怀人！不对！我要告诉宋伯伯！”
贺枝被莫白这一声半哭半吼的腔调惊到了，怪道：“你哭什么？”
莫白一时间五味杂陈，横眉立目道：“我哭什么了？我这是被气的！啊啊啊啊啊啊！不堪入目！有辱斯文！朗朗乾坤，行如此……如此……”如此什么，他说不出来了，只好话头一转，道，“我要告诉宋怀人！”
贺枝：……
他对着莫白连连摇头，旋即看向了结界，抿着嘴看了许久，最后也是摇摇头。
莫白一爪子把他抓回来，道：“你看什么？！两个男子亲嘴有那么好看吗！？啊！我怎么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呸呸呸！我的眼睛，呜呜呜宋离人你还我清澈无邪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相逢应不识（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