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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清风揾解酒(2) ...

  •   午后,天气忽然灰蒙蒙的,乌云密布,空中不做雷响,却总让人觉得是有大雨要来。
      远畿的村子有一条泥路,贯穿了整个村庄。泥路上低飞着几只燕雀,往返来回,风渐渐起来了,呼啸着长势。
      上阳在一处院子里生火熬药,生了几次没生好,火苗硬是不给面子,连个势头也没有,他干脆施了法术,一了百了。
      莫白在有待观察的那几户人家里来回转,像个绿色的小陀螺。
      江夜与宋醉在病区,暂控住了业障邪灵侵袭其他地区。宋醉的灵力有舒人脉络的功效,江夜设了个结界,确保这几处房屋里的病气不会再乱窜。
      宋醉进了一扇门,入门前告诉江夜不要进去。江夜便停在门口,等了一会,发现这一回宋醉出来的时间太晚了。
      耳边有风,时大时小,这户人家后面的草地上有一颗枝叶茂密枝干粗大的大树,在屋后婆娑舞动,呜咽着,像是编钟发出的庄重悲鸣。
      树大而招风。
      江夜看着灰墙破瓦后那颗大树,随风而动,时而强劲地往一个方向倒去,时而像是迷离了方向,开始自散,被大风吹掉了新叶。
      忽然,那棵树上的一截短细的枝干不堪大风的折磨,“咯吱”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树老了,该要死了。
      江夜心想。
      然后他看向院子,发现宋醉还是没有出来,便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的邪气明显比刚刚那几个屋子里的要重许多,可能人病得重,也可能病的人多。
      然后江夜跨过堂屋的门槛,转身正要去喊宋醉,就看见了满地的……尸体。
      他脚步一滞。
      这屋子里好阴沉,光是暗的,就连空气都是低沉的。屋子里的用具多是木头做的,如今人死了,家具也都被邪气腐蚀,生虫溃烂。
      这个场景和江夜跟着宋醉,在雾失巷看到的那户死绝了的人家相似,不同的是,这一次宋醉已经用粗麻布盖住了他们的尸体,江夜进屋时,没看到那些尸体的样貌。
      照着这些人生前身上那个骇人的病发症状来看,死后尸体的模样只会更惊世骇俗。
      江夜又往里走了一步,才看到宋醉在什么地方。
      这时候宋醉坐在里面厢房的一个木凳子上,侧对着江夜,暮色的微光透过窗纸,打出了几节薄弱影子,照拂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却不肯来到宋醉的足下,使得宋醉整个人,都笼罩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里,不透一丝气一样。
      宋醉出神的看着这些尸体,听见有人来了他也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宋醉的模样让江夜觉得,他很落寞,像是月光洒在了一个目不能视的人身上的落寞。
      江夜走了过去,道:“在想什么?”
      宋醉就着他刚才的模样,一动不动,说:“在想为什么我不能救他们。”
      江夜道:“不是你不能救,他们本就是为灵所伤,这三界一切生机都是由灵化来的,没有哪一个神仙有源源不断的灵力,驱逐他们身上的邪气。”
      宋醉道:“如果我是方神,或许就有这个能力了吧。”
      江夜心一跳。
      如果我是方神。
      江夜从没想过宋醉会有这样的想法。
      宋醉又道:“大帝放弃,其实是正确的。医类古籍上有关于邪灵化成病气,入侵人体残害人身的记载,寥寥数语,没有哪一次是顺利挨过去的,都是等这场瘟疫,自己消亡。众生往生,或许都有定数。”
      江夜还没见过宋醉这个模样。宋醉似乎是悲切的,又似乎是失意的,甚至像是满不在意的。他以前表现得总是什么都不在乎,江夜没想到宋醉会对一场无能为力的瘟疫而失落。
      江夜道:“你以前不是说,‘众生芸芸,与你何干’?”
      宋醉没有回答他,只是说:“这些人,也都是今天刚刚才死的。或许就是我们吃饭的时候。江如故,你看到这么多人因为病灾接二连三的死去,心中也会有所感触吧?”
      江夜道:“我没见过多少病死的人。”
      宋醉道:“我见过。”顿了顿又说,“很多很多。万年前南华也有一场如此一般的瘟疫,当时宋家和莫家联合去抵御救治,最终也还是以顺其自然而终。不过这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本以为这一次会不一样的,毕竟我为人诊病这么多年,对人的了解也多多少少加深了。”
      “你……”江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宋醉好像是需要几句安慰体己话,但是又好像需要一个人。
      说了几句话后,宋醉好像也回过神来了,他抬手拍了几下衣服,然后抬眼看向江夜。
      看到宋醉的眼睛后,江夜飞快地皱了下眉,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宋醉道:“病气熏的。”说完他站起身,又拂了拂衣袖,说:“走吧。”
      说完,宋醉抬脚就要往外走。
      他刚越过江夜身侧的时候,江夜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有给他,便道:“等一下。”
      宋醉停了脚步。
      江夜道:“这块玉,刚刚忘了给你。”他伸出手,把藕花玉拿了出来,展于手心。
      宋醉盯着那块玉看了会,然后说:“这玉有灵,像是个仙器。”
      江夜道:“渡过灵的,保平安。”
      宋醉拿了过去,道:“谢了。”
      江夜看着宋醉向院子走去,拿玉的手握了个拳,又松开。
      宋醉刚走到檐下,外面就落起了雨。这雨下得极迅猛,珠子大的雨滴砸在瓦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雨随风来,农家院子檐廊遮不住雨,宋醉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就撞上了江夜的肩膀。
      宋醉抬眼看过去,江夜却在看雨。
      江夜道:“小心点。”
      宋醉道:“我想去天虞山脚下的江河看看。”
      江夜道:“去哪看什么?”
      宋醉道:“有一味药,叫做雨竹,是沿河生的,暴雨时破土,嫩芽时采摘是药效最好的,可以外敷去斑疹。”
      于是两人就冒着雨过去了。
      虽然是冒雨,但是两个神仙,撑着油纸伞,又略施仙法,总归还是不会被雨淋到。
      天虞山脚下的这条江河没有名称,这一带的人多称为大河。大河两岸都是一望无垠的野草,绿意盎然,北边是低矮的灌木丛,再往北就是天虞山。此时暴雨如注,雨滴打进大河里,泛起许多小而绵密的水花,雨势很大,田野里几个洼地在短短的时间里也都积水成了水洼,野草随风动,又被雨打。
      雨势苍茫,天地萧然,暮色浓重,不可逼视。
      大河的水流湍急,偶尔还会带滚起几个沿岸的石子,带走一些泥土。
      暴雨拍打着水流、土地,哗哗然响在四周,有些嘈杂。
      还有一些新生的嫩芽,像是春竹就像是杂草,总之是嫩绿色的,冒着土就出来了。
      一出来,就被宋醉摘起来放进了背后的箩筐里。
      江夜见他满脚泥但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被雨浸湿,走过去,道:“你这样会不会太慢,不如我用……”
      “别用法术,”宋醉道,“采药草不能施法,会破坏药材身上原来的灵气。江如故,你能帮我去摘对面的雨竹吗?”
      江夜道好,便飞身过去,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采摘草药。
      两个人就这样沿着大河的两岸,在雨中采了好一会雨竹。雨势不见停歇,但是雨竹也就这么多,沿江走了两步就没了。
      随后,在浓密的春雨里,江夜感觉到了一丝仙气,正逐渐靠近。
      江夜抬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一身月白色华袍的仙身,戴着一只斗笠,在大河的另一岸,逐步靠近宋醉。
      江夜眯起眼睛,然后略微一抬手,一个略显潦草的仙法就飞了过去,既是探灵,也是拉进这两处的声音。虽然潦草,但是在雨中没有被发现。
      江夜听见那个神仙靠近了宋醉,然后道:“无忧。”
      江夜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因为这个神仙是陈忘那个小子。
      江夜抬脚就要往宋醉那边过去。
      正逢此时,一滴雨十分巧妙地落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一低头,面具就轻飘飘地掉了下来。
      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掉下来了?
      这是江夜的第一反应。
      然后他转过身,用袖子遮住脸。
      这时候去把面具捡起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回去,那样太奇怪了,而且他还不知道陈忘过去会和宋醉说什么,要命的是,陈忘竟然叫宋醉“无忧”。
      江夜抬手在自己脸上做了个仙法。
      再转过身,他的脸就是传闻那般,火烧的伤疤遍布,一条长疤划过整张脸,额头上有几处小的疤痕,下巴则是斜着的一道裂纹。
      之前在如梦令,他见凤兮用过一次画皮的法术,依稀有点印象,虽然只是见她如何揭皮,但江夜还是能将其中仙法关窍窥探一二。现下情况紧急,他摸索着记忆里凤兮那个画皮的特征,也给自己画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脸。一张疤痕满满、褶皱密布的脸。
      旋即,他就对上了宋醉的视线。
      仅仅是一瞬间。
      这些疤痕毕竟还是在原来那张脸之上画出来的,江夜担心宋醉会看出来一些什么,别过脸,拾起了自己的面具,然后戴上。
      戴上之后,他就听见陈忘在另一岸说:“那是谁,江如故吗?”
      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具后,陈忘又道:“还真是他。”然后又转身对宋醉说,“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说完,一转身便化作一团灵雾走了。
      陈忘来得快走得也快,江夜过去的时候,他人已经走远了。
      江夜道:“陈见欢和你说什么了吗?”
      宋醉道:“没什么,他以为我是钟无忧。”
      江夜调侃:“没想到他还是个痴情种,不过可惜他痴情的对象是看不到他痴情的样子了。雨竹都采好了吗?”
      宋醉道:“好了。”
      江夜道:“那我们就回去吧。”说完,他先一步抬脚,要运灵气回去。
      宋醉见他要走,急道:“江如故!”
      江夜回身,疑道:“怎么了?”
      宋醉怔怔地看着江夜脸上的面具,迟疑片刻,道:“你能让我再看一看你的脸吗?”
      “这个?”江夜低声笑了笑,略有迟疑,说,“我的脸怎么了吗?是太吓人了?”
      宋醉忽然往后退了半步,那是很小的半步,看起来就像是宋醉的身子轻微动了一下一样。
      一种直觉,宋醉感觉这个时候,这位一直以温和谦让著称的储君方神,似乎在发怒,而他发怒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宋醉说了他的容貌。是因为他们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雨势依旧很大,雨滴打在伞上,嘈嘈切切的声音却像是砸在了人的心上。仿若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峡谷两岸岩石颓圮砸落的危境就在眼前。
      宋醉道:“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吧。”
      江夜却道:“我可以给你看,但我要问你一件事情。”
      宋醉道:“什么事?”
      江夜道:“你为什么要找招星?”
      “因为……”宋醉莫名其妙有些紧张,看着这张面具,他此时没由来的紧张,“因为我希望他能来昭合帮我。”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好,”江夜说,然后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道,“看吧。”
      其实画皮是有可能被认出来的,但是江夜没有施仙术。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看着宋醉盯着自己脸上那些伪造的疤痕,看着他看自己的眼睛,看着他看自己的发冠,最后又回到自己的面容上。
      沉默太久了,江夜道:“怎么不说话?”
      宋醉道:“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夜心一紧,他有一种感觉,宋醉一定察觉到了些什么,不过他并不觉得慌张,反而是平静坦然道:“那你叫我的名字。”
      宋醉抬眼看向江夜,神情疑惑中带着一丝恐惧,就好像是忽然撞破了某一处的结界,然后看到了结界中一直不为人知的事物一样。
      宋醉久违的感到了一丝紧张:“我觉得,我就像是第一次见你。”
      江夜道:“是吗?”
      宋醉轻轻摇头,道:“我不能装成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样子。”
      江夜道:“我知道。”
      宋醉沉默片刻。很多过往那些以为被遗失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堆叠。比如为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位方神殿下之前手误拿出来的那把短刀,和刺冰很像,又比如为什么他对自己如此热情,明明两人都没有什么交集。他摸索着记忆,摸索着记忆里那个久远的名字。
      宋醉薄唇轻启,道:“江司辰。”
      江夜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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