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录》两袖青

4、肆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那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祗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
　　--《古蟾宫》
　　万历已有许久不曾出游。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各路天官身穿绣红龙袍，腰佩玉带，抱如意，顶祥云，踩寿桃，下界赐福。人间放灯，祈求风调雨顺，自汉唐以来，灯市规制日趋宏大，有诗言，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
　　着礼部上疏，天子再不愿置喙朝事，也应以江山社稷为重，君者必要担起天下苍生与黎民百姓，如此方能承起万岁二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万岁要赐百官宴，至香山放灯祈谷。
　　由校和由检作为皇孙，理应同去。
　　香山满山的枫树枯枝皆挂了小灯，远远望去，漫山遍野，灯随风动，恍若萤火星河流淌在人间，璀璨耀眼。
　　由检穿着大氅，打着个八角琉璃宫灯。
　　二人一前一后，向山顶走去。山路有些陡峭硌脚，由检走在前头，由校在其后照应，生怕他摔倒。
　　已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随行的内监都有些体力不支了，二人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脚步愈发地快，把随行的人远远甩在了后头。
　　复行百步，终到峰顶。
　　高处不胜寒，风有些大，由检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拉了背后的由校上来。
　　受了圣旨，香山附近的瓜果美酒各色摊贩并没有因为皇家圣驾而撤去。由检向山下眺望，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无边风月。
　　黎民百姓，也算种人间绝色。
　　他朝由校轻轻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
　　“哥哥，你是万岁的长孙，以后一定要当个好皇帝。”
　　由校站在风口，为他挡着山风，辟出一块祥宁之地来。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脸，由校失了神儿，没听清那小兔崽子说了什么，鬼使神差，俯下身子，亲了他一口。
　　你只管往前走，
　　其他的交给我，
　　是福是祸我都受着，
　　你只管走。
　　五哥儿的脸变得通红，
　　“哥哥。”
　　他拿出从宫里夹带出来的纸笔与灯架，瞧着由检，
　　“放给刘娘娘吧。”
　　五哥儿犹豫，还是接过来。
　　明明爱她至深，提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久悲不成悲。
　　“凯风自南，勿念。”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
　　乌飞兔走，日月弹指一挥，三年过去，龆龀小儿的成长也不过是白驹之间。
　　由检爱静坐，读书习字莫不专心致志，在先生的教导下为官治国之道已能侃侃而谈，任何国事都能论上一论，经传史书，莫不精通。
　　伴读呈报太子，他甚觉欣慰。
　　临摹完了那《兰亭集序》，还剩约莫三格空纸，由检思忖了一番，又题上了“南浡里”三字。
　　李氏有皇八女，这又有了身孕，行动不便，没了心思再去管着由检，他自由许多。太子对其越发宠溺，便是江南进献的各种丝绸珍宝也是先差人送了她宫来，越发助长她的嚣张气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西宫李选侍身边的太监也狗眼看人低，嚣张起来。
　　由校的母亲已病了许久，李氏恃宠而骄，不时还要言语凌辱一番。由校每要上前制止，就被乳媪客氏拉了去，
　　“哥儿，西宫的主儿咱惹不起，如今她有了身子更是惹不得了，出了事儿莫说是太子殿下，即是万岁也是要怪罪下来的。”
　　由校愤愤，只得作罢。
　　这年春天，心气郁结的王才人某日突然吐血不止，猝然西去。
　　万岁感念长孙没了生母，也一并将其交由了西宫李氏看护。
　　万岁虽不知李氏品性，但兄弟二人同在一处，总是好的。
　　手足情深，爱莫能忘。
　　……
　　三月的天，护城河边的垂柳生了絮，漫天飞扬，飞过角楼，穿过九梁八柱七十二条脊，飞进庄严肃穆的红色宫城，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王才人的死，燕过无痕，不过宫中少了一个人而已，除了由校，还有谁会在意呢？他也和弟弟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
　　万岁数年不面群臣，沉湎酒色，乃至新入阁臣竟不知圣容。近三年，国事荒废，纲纪废弛，朝中官位空缺，又逢后金南犯，四路大军三路覆灭，兵败萨尔浒。他的身子本就不好，又逢国事困扰，每况愈下，竟一病不起。
　　郑贵妃日日在御前伺候，见万岁如此，不忍直视，每每不由垂下泪来。
　　他名为翊钧，取“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之意。如今自己已有五十八岁，回首这辈子，他冲龄践祚，先十年间，以首辅为重，实行新政，海清何晏，救山河于危亡：后三征边外，开疆拓土，救朝鲜八道，扬尽国威。张居正，是他错了吗？国库入不敷出，民税引各路起义，自己宠爱郑妃，引国本之争，东宫之位又引党争，辽东之地更是难言之隐。在位四十八年，实功不抵过。
　　太医署日夜不辞，人来人往，用尽了各种法子吊着万岁的这条命。
　　宫中要有一场大变，紫禁城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由校带着由检在校场习射，他立于他身后，耐心指导动作，振弓，放箭。
　　五哥儿有些敏感，问哥哥，
　　“大哥，万岁是不是……”
　　由校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非你我所能置喙。”
　　有飞鹰划过长空，两人抬头，万里无云。
　　鹤别空山，朝朝明明，愿盛世太平。
　　……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帝崩弘德殿。
　　二十三日，遗诏公发：
　　皇太子睿德夙成，嗣皇帝位，尚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以永鸿图；皇长孙及时册立进学；亲王各择善地，早就藩封。
　　八月初一，太子常洛即位，改元泰昌，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