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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风云识透,破千金贤豪浪游。十八般武艺吾家有,气冲天楚尾吴头。一官半职懒踟蹰,三言两语难生受。闷嘈嘈尊前罢休,恨叨叨君前诉休。
      ---《南柯记》
      七月流火。酷暑已经过去,紫禁城虽还没热到不可忍受的地步,但这皇城早已犹如蒸笼,石板路上蒸出的热气惹的洒水的小太监哭爹喊娘。几滴汗顺着面颊落下地,迅速蒸发,毫无痕迹。日头已被西南的大片乌云隐去,晌午总算来了几丝风,确有一场大雨无疑。
      由检拿了本《西洋番国志》,蹲在别宫的回廊下,抱书看着淅沥的雨水从院子里青砖的缝隙流过,冲走觅食的蚂蚁。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戏腔,听说李太监从扬州找来了个优伶,眼下郑贵妃怕是正和万岁爷在坤宁宫听曲儿。
      正愣神儿,手里的书便被人夺了去,抬头一看,是由校。这小子,总是神神叨叨鬼鬼祟祟,能吓人一大跳。由检无奈,奈何来人心怀鬼胎,一脸坏笑把书举过头顶,任他卯足了劲往上跳也不及少年的胸膛。六岁和十二岁,差的还是远的很哪!
      “大哥,快把书还给我。”
      由检冷声道。
      “不给。字儿能认全吗?”
      来人更加倨傲。
      由检叹气,罢了,争不过他。
      “小兔崽子,怎么不跟着刘娘娘去坤宁宫?听说南边来了个会唱的,大伙儿都去了。”
      “才几时?吴伴读的日讲今儿怎么那么早就结束了?”
      答非所问,还被噎了一句。由校叹气,他这个弟弟,不知道生得仿了谁,小儿老成,性情孤僻,心思深得让人琢磨半天都捉摸不透。
      “被父亲召走了。这是……”雨声哗啦,他抬头瞧了瞧,放下胳膊,翻了翻手里的书,“郑三保下西洋的记录?宣德年间巩珍所著。诶,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由检把书接过来,在廊里呆了几刻,封皮已经被水汽氲润得有些潮了,
      “从司礼监看到的就拿来了,近来在内监中传的火热。”
      由校还想再说些什么,传来了嬷嬷的呼唤声。
      妇人东张西望,看到了哥俩,眼里一阵欣喜,架伞提裙穿过哗啦疾雨就跑了过来。先是朝由校行了个礼,继而转向由检,
      “哥儿呀,奴一阵好找,原来您在这!内务府新裁了秋服,刘娘娘让您赶紧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说罢嬷嬷拉着由检的手就走,由校却扯住他的宽袖,险些把他扯下地,
      “嬷嬷先别急着走,容我再和弟弟说两句话,”
      他朝着由检耳语,
      “明儿酉时还在这儿,我下了吴伴读的日讲来找你。”
      由检的眼里充满疑惑,却还是道一声好应下他。由校一笑,跑着离开,也不管雨水沾衣。
      ……
      五件白色圆领宽袖青、蓝各色常服,烫金纹饰,蜀锦的料子,轻薄怡人。
      皇孙这样的服饰,在以前是谁想都不敢想的。
      万岁冲龄践祚,今万历四十四年,数年间贵妃郑氏独承恩宠,其子常洵亦受其母荣光,尤受万岁重视。皇长子常洛虽贵为长子,实为李太后的端水宫女所生。作为偶然临幸的产物,这个长子从不得万岁正眼相看,十二岁才出阁读书。
      自他五岁起,首辅便上疏皇帝早立太子,以定人心。万历帝一拖再拖,而皇帝心中的储君人选,便如司马昭之心——世人皆知。六部官员不断上疏,自古以来无嫡立长便为定制。刑部主事孙如法、光禄寺丞朱维京、户科给事中姜应麟等人相继施压。历经内阁票拟被驳、常洛出阁读书、文官请愿太子婚、传言郑氏封后等数件事,这场约十五年的漫长国本之争,终以万岁的妥协而结束。
      他带着对自己的臣子的失望,从此不再上朝。
      他太累了,实在争不下去了。
      天底下一碗水能持平的父母少之又少,备受冷落的太子常洛久居慈庆宫,配备的守卫竟也只有两个老太监。每日战战兢兢守着这个位子的太子,连带着自己的妻妾和儿子小心翼翼地在这方寸之地生存着。
      民间亦有俗话说看人下菜碟儿,而宫里的奴才也是群见风使舵的,郑贵妃之子常洵就藩之前,太子一家过的不算“劳其心智、饿其体肤”也算“苦其筋骨”了,连带着由校由检也随着父亲朱常洛备受冷遇。甚至有几年冬日的炭火供给也不充足。
      这家的太平日子自福王常洵万历四十二年就藩洛阳后才开始。
      刘氏持衣替由检换上,耐心把他肩颈处的褶皱扯平,笑道,
      “我们五哥儿长这么快!待到来年这衣服就小了吧?”
      旁边的嬷嬷随声附和。一旁的由检顿了顿,一脸天真地望向母亲,
      “娘,待到几时我能长过大哥?”
      刘氏捂着嘴儿,和嬷嬷相视大笑,发上的步摇也颤起来,随后点了点由检的额头,
      “等我们五哥儿什么时候能芝兰玉树、顺尔成德、替父亲解忧了就长过哥哥了。”
      由检点点头,出了神儿,若有所思。
      小子的脚比丫头长得快些,由检去年的筒靴今年已有些挤了,刘氏赶着在九月前给他新做了两双。密针棉线纳的白色靴底,漆黑缎作面,面上绣以金线。鞋帮上缝布扣,两只鞋帮上布扣各系了一颗银色小玲铛。
      由检提靴走了几步,还算稳当,两颗铃铛随着他的步伐迎风起舞、叮铃作响。
      “可还合适?”
      刘氏轻声问,
      “有些大。”
      由检跺了几下脚答道,两颗铃铛令他觉得极难为情,白皙的耳朵根儿瞬间红起来。
      她走过来,打开五哥儿的靴筒,两指伸向鞋底。正好儿,两指的差,不大。随后便笑道,
      “哥儿别害羞,如今宫外正流行小儿靴上系铃铛,求平安喜乐驱邪祟呢!”
      ……
      由检没想到由校让他在此处等自己竟是为了一只小鸡仔。
      昨日的雨下的彻底,把宫里各处都冲刷得极干净,碧空如洗,天竟也凉爽起来。少了许燥热,落日余晖洒下一地金黄,人世明灿,有些晃眼。几只夏蝉有气无力地躲在葱绿的枝桠上一直鸣叫,聒噪得由检掏了掏耳朵,抄起一块小石子儿瞄起投向葱郁的树冠,蝉儿没被驱走,倒是赶跑了几只雀儿。
      “臭小子!”
      由检抬头瞧着雀儿飞向皇极殿,忽听到由远及近的呼唤,转过头,正是由校。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颀长,逆着光的由校被镀了一层金光,他手里不知捧着什么又似乎不敢用力,手臂下夹着几本书,正沿着红色的宫墙以一种极为笨拙的姿势向由检跑来。
      由校头冠上的银扣随着他的步子不时反着光,由检眯了眯眼,不时又觉得好笑。
      到了廊下,他蹲下,摊开手。一只黄色的小鸡从手里跳了下去,趔趄了下,险些摔倒。淡黄色的毛球,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上看下看,乱啄一气。
      这小东西足以慰藉他在这深宫红墙方寸之地日复一日的无聊岁月。有个伴儿,极好。
      由检心生欢喜,捧起鸡仔,朝由校笑得眼睛弯弯,
      “谢谢大哥。”
      见少年的鼻尖冒出薄汗,由检不由得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谁料由校见了帕子,愣住,一把扯过细看,即后以一种充满玩味的眼神看着由检,
      “你怎么还带着女人的东西?”
      由检叹了口气,眨了下眼,
      “这是我娘的。上月出汗过多染了风寒,她让我带着这个多擦汗,省的着凉。”
      随后挠了挠脑袋瓜儿,又答,
      “不然,再多的黄芪和白术也医不好了。”
      由校颇为尴尬,捏了捏由检稚嫩的脸。
      昨日看由检拿了本《西洋番国志》,他便知晓他准是太过无聊了,无聊得不禁向往起深宫以外的世界。
      万岁自万历二十八年起不理朝政数十年,凡事都交由内阁票拟,皇子皇孙也撒手不管。他谨小慎微的父亲惧于万岁,至今还没给由检安下伴读。他便央李太监不知从哪儿拿来了只鸡仔,交由弟弟解闷儿。这当真是位合格的兄长!
      ……
      这边由检从慈庆宫东边的梨园折了捆枝子,拿起篮子运了筐石子儿,回到别宫便搭了只鸡窝。
      由检和泥染得满脸泥渍,忙得不亦乐乎。刘氏看儿子累成这个样儿不由心疼起来,随即让侍奉的小监去帮忙,他却一股倔劲,非得自己来。
      这个鸡窝的形状实在滑稽,泥糊的墙,顶棚的油纸上压了层翠绿的枝子,由检往枝子里插了朵从梨园荐香亭的石缸里摘来的莲花,娇小别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鸡窝里住了位下凡的小仙。
      宫女小监们直夸五皇孙心灵手巧,怕不是得了鲁班爷的真传。
      而自养了这只鸡,由检凡事亲力亲为,殷勤备至。且不说自己每日的吃食恨不得都给它倒了去,饮的水一天就得换五次。还没手心大的鸡一天能吃多少东西?刘娘娘甚是无奈。
      罢了,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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