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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我太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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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景琛肯定要回上海,这是个不争事实。
只是,邹雪云原本就不想面对。
计学文一问出这话,空气立刻冷了下来。
谈景琛不由面色一僵。
他一直在欺骗自己,忘记回上海这档子事。他以为,他和邹老板之间,还来日方长。
他相像着。
他们还有几千个日日夜夜,要耳鬓厮磨,要抵足而眠。
他还可以每天早上,从北锣鼓巷,跑到南锣鼓巷,喊邹雪云起来,一双冷手伸进他被窝,听他“嚎叫”的声音!
他可以跑到后台,看他化妆,陪他默戏,听他发牢骚,发脾气。
他甚至可以大早上的,拉他起来,给他化一唇胭脂色,描一黛蛾眉细,总之,365个日子,他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可以陪邹雪云。
然而,计学文一声问候,让他顿然幻梦破灭。
谈爷沮丧又心疼!
邹雪云已经避开了谈爷投过来的眼神,他望向主席台那边。那边,少班主金荟青也上场了,带着鸣春班的弟子们,身后,跟着夏成秀。
计学文觉察到空气中弥漫的一股悒郁,立刻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他悄悄看了一眼谈景琛,立马溜回到裴梓莹那边。
谈景琛已经心潮起伏了。
战时交通不便,他这一次回上海,下一次,还不知多久才能再回北平。
而上海那边的事,又一时半会安顿不下来,上次看了几个戏楼,也没有一个中意的。
他是势必要接邹老板到他身边的。就算邹雪云眷恋这北平一世繁华,不肯随他去上海,他绑,也要把邹雪云绑去上海。
他没有别的选择。
邹雪云在,他谈爷就如同生。邹雪云不在,他谈爷,活着,也等同于死了。
谈景琛就这样患得患失地想着,望着邹雪云寂寞又寂寥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
而正好这时,梨园大会,也正式开始了。
金茂业是泰山级别的梨园泰斗,他们这一代的梨园大佬们,除了他,也没剩几个了。去年娄玉魁死的时候,金茂业其实也有兔死狐悲的感觉,走着走着,都散了。
做为梨园会长,金茂业回忆了梨园过往传承。讲到同门师兄邹萃华,金茂业甚至,来了一次最诚恳的哽咽。
“我与萃华兄情同手足,在国粹认同方面,无不一致。我们闲时切磋戏艺,畅谈梨园发展。作为梨园世家,邹家传承后生可畏,邹雪云得父真传,唱、作、念、打,无一不是人中才俊。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金茂业这一番话一出,不只是邹雪云,便是金荟青和夏成秀,也都有点意外。
“我爸这是老糊涂了还是咋的,竟然夸起邹雪云,这就有点奇怪了!”
金荟青侧过身子,对着夏成秀抱怨。
金荟青今天穿了一个紫色对襟马褂,一头墨发上面,估计泼了不少油,看起来粘粘的。再加上一脸油腻,虽是只有二十来岁年纪,却硬生生让人误会成三十来岁的样子。
而夏成秀就不同了。
天生的衣服架子,白衣胜雪。
“少班主是说,邹雪云不值得被夸么?”
夏成秀既觉得金茂业大力盛赞邹雪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半夜打鸣,事出必有因。
又觉得金荟青有点可笑。
金荟青如此不满,莫非,金茂业这话,说的不对么?
邹雪云莫非还,当不起这个人中才俊么!
夏成秀有些愤愤然,他虽然和金荟青一家有着亲戚关系,但是,因了自己身契一直握在这父子二人手中,夏成秀那份屈辱,时常招之即来。
这会子,夏成秀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能引起金茂业和金荟青父子反目,就是他目前最大的快乐。
“梅园能比得上鸣春班有实力?邹萃华当年争强好胜,撑死了最后也大不了只是一个梨园界二三流泰斗,所以,邹家能有我们金家强大?他邹雪云,又怎么比得过风雅才貌双全的夏少爷!”
金荟青越说越气,末了又愤愤补上一句:
“这简直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斗志!我爹真是老糊涂了!”
夏成秀便不再接茬,他现在都懒的理这父子二人。
若不是有一纸卖身契还在金茂业手中,他早就离开鸣春戏班,远走高飞了。
但是如今,金茂业将他这一份卖身契握的牢牢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这个唯一能和邹雪云分庭抗礼的重外甥,就会背叛了鸣春戏班,一去不回头。
“少班主,你爹说的并没有错,邹雪云确实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即便是我,也甘拜下风。”
“夏成秀,同行是冤家,你这脑袋怎么长的,怎么这么不开窍!捧邹雪云,就是在否定你自己。大哥,你长点脑子好不好!”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夏成秀冷冷扔下这句话,一吝身子,转过去再不理会金荟青。
他如今没有自由,难道还不能有自己的灵魂?
灵魂是由他自己主宰的,他想什么他有什么看法,总不会再受金家父子摆布吧。
他其实,很羡慕过邹雪云。
“邹哥儿,金茂业这唱的是哪一出?他夸你,难道是要把梨园商会会长让给你?”果儿悄悄凑到邹雪云跟前问。
邹雪云笑了。
“这个会长,我当不起。我哪有时间鼓捣这些!金会长之所以把我邹雪云挂在开卷语中,无非是,因为我太红了!”
“我太红了,金会长只要一提到我,各方流量,自然而然也就多了。他何乐而不为!”
闻言,谈景琛微微一笑。
“堂堂金会长,看来也要靠蹭你名气过余生了。”
谈景琛低低感喟。
他现在已经和邹雪云并排而坐了,离别在即,就算是再碍眼的恩爱,他都有点不在乎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心有千千结,中有夜夜心。
“这梨园年会,到底几时结束呢?”
谈景琛才发现,来梨园年会上,简直是在折磨自己,浪费生命。
早知道这样无趣,刚才他就应该拽了邹雪云,诳够最后的花好月园!
可是现在,纵有心,也无力。
花丛懒回顾。
梨园年会最精彩的,不是觥筹酒错,名流寒暄,而是,各大戏院水袖蹁跹。
鸣春班为了百年声誉,自然是不肯舍了一代名伶夏成秀,仍由撑场柱子夏成秀主演旦角,奉献上了一幕《霸王别姬》。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夏成秀不负重望,一如既往的好,尤其是绕场转圈儿,端的是飘逸之极。
那扬袖水花,腰旋玲珑,顿然间,有如虞姬再生。
三十年代的皇城根儿,戏迷遍布大街小巷,人们即使不吃饭,也要捧角儿。
捧角儿的,便是名角铁杆粉丝。这些粉丝有时为了各自爱豆,常常互相掐架,有时,甚至都能打起来。
梨园年会上,自然少不了捧场这一环节。
邹雪云名震北平,演戏有倾绝天下之说,捧他的人能排成一条长龙。粉丝数足足碾压夏成秀数倍。
捧了邹雪云的,就不想再捧夏成秀,免得爱豆不开心。
夏成秀唱功自然没得说,台风也优美,除了原有粉丝,还收获了不少名流粉丝。
今天邹老板不上场,那些听惯了邹哥儿莺啭燕郦之声的,都觉得不过瘾,他们想捧人,有心无处使。
梨园弟子们自然不必说,谁都期待着能一睹邹雪云惊魂天下的绝唱,以便从中学到点东西。
那些梨园大佬们,在对夏成秀赞不绝口同时,心中也暗自有杆秤,这夏成秀呀,和邹雪云比起来,还差着一条街。
这些宾客比肩接踵中,最活跃的当是那些社会名流,达官贵人们,他们都希望一睹邹老板风采。
梨园商会需要赞助,而这些人,所以迟迟不肯倾囊而出,都是在等邹雪云。
他们捧了邹老板这么多年,只有邹老板出场了,喊出了那一嗓子,他们才会掏腰包。
所有人都在等着邹雪云。
任尔三千繁华,终不及那云卷云舒之惊艳。
艳绝了天下,艳绝了皇城根儿。
那热腾腾的眸光,差点就点燃了邹雪云惊艳天下的雄心。
然而,他有打算。
然而,他不能抢在弟子前面出场。
他出场了,那后面的人,基本就吊不住人们的胃口了。
说好了今年梨园年会,他要推出梅园弟子,三个中意弟子中,不管哪一个。
小若梨已经背弃梅园,做了些苟且龌龊之事,被逐出师门。
剩下的,就只有苏香蓉和万桃红了。
二人旦角也好,配角也好,只要出彩,博取大众眼球,那都不是个事。
有了这个想法,邹雪云端着个架子,面上一弯流水不惊温婉笑,一双纤手,捧了个茶盅,只是在一口一口喝茶。
先把机会,留给梅园弟子们。
他若上场,也只是来个惊鸿一现吧,唱上几段,了了那些铁粉们的期盼。
毕竟,山高水长,他还有的是机会。
这样想着,也就和谈爷对望了一眼。
等到梅园梨园新角苏香蓉和万桃红上场时,邹雪云转过身,低身对谈爷道:
“谈爷,我去后台化个简妆,一会上去吼两嗓子。你等着我。”
那一双贵妃眼,就那样缱绻地看了谈景琛,令的谈爷那七上八下的心,瞬间“砰”地急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