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preme》水曰清涤

7、山月

　　韩国，江原道，傍晚华灯初上。
　　大雪已经下了两天。此地东临太平洋，中有著名的雪岳山，今年江原道的雪量依然十分丰沛。从龙平滑雪场远眺山脚下的小镇，此刻堪堪亮起几处疏落的灯光。一如《千与千寻的神隐》那里神祇们的世界般，此处入夜之后，自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笙歌红尘相旖旎之所在，而方此之时，在大雪与暮色的滤镜下，倒有一番颇迷惑人的恬静与超然世外之感。一家挂着“山月”汉字招牌的小酒馆玄关处，只放着两双鞋。此时晚饭时间还早，不过才刚刚上客。
　　“哥，我敬您。”二十多岁的俊俏青年正坐在炕桌前，恭恭敬敬地侧过身，用一只手掩着酒杯将杯中烧酒一饮而尽。他对面盘膝而坐着的，是一个年纪约摸四十多岁的瘦削男子，面颊的线条如刀刻般硬朗，虽然脸颊微微凹陷，双眼却神采熠熠。他单手举杯回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该是我恭喜你，小贤，由衷为你感到高兴！”年长男子名叫金信，是青年的启蒙教练，而这名青年，则是刚刚在上周拿到了北京冬奥会选手权的韩国高山滑雪国家队运动员，郑秀贤。
　　“去年夏天在法国训练期间，您也知道，我的状态一直不稳定，一度想退出选手权的竞争，甚至想到过退役。”郑秀贤一手握着瓶颈，一手扶着瓶身，仪态端方地为对方斟满酒杯，“要不是您向主教练申请假期，开车带着我...和萱儿妹妹一起去巴黎玩了两天，调整好了状态，替我打开了心结，我现在一定正在为失去国家队资格而懊悔，恐怕还会后悔一辈子。”他笑着，轻轻摇头，感叹自己的心志还远不够成熟坚定。
　　“小贤，世界上最优秀的运动员也会遇到瓶颈期，只要继续练高山（滑雪），你今后也一定还会遇到的。”金信夹起一片鲷鱼刺身，放到秀贤的碟子里。“但只要这还是你认定的事，就没什么可以挡住你。记住，当你真正想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他声音有些喑哑，却平静而笃定。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孩子，是当今韩国高山滑雪运动员中的一枝独秀，但接近30岁，已经接近该项目运动员退役的年纪，而他还在为国家队独撑大梁，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要不是我这腰突的老毛病，我还想亲自下场比一比呢，你才多大？嘿，你个小毛孩子..”金信拍拍自己的脑门，“看看你这让人羡慕的发量，你哥我天天擦药酒，都还不停地掉，说不好哪天只能上山当和尚去咯。”
　　“乱说，哥还是跟从前一样，朝鲜半岛第一帅，雪圈张东健。”
　　秀贤不好意思地笑了，细细的凤眼已经挂上了一抹微红。平时教练管得很严，酒是不能随便喝的，但今天特殊。金信不但是他的启蒙教练，更是90年代韩国国家队的主力运动员，现任国家队教练团一多半都是他的师弟师妹，可以说是元老级前辈了。Covid-19疫情之前，他在中国开了十几年雪具店，也兼职做教练，见证了中国第一批高山滑雪爱好者的诞生和进步。他每年在北京渡过漫长的雪季，往往到暮春才回到首尔家中，夏季则会跟随国家队去法国训练，研修跟进竞技滑雪技术的发展方向和各品牌雪具的新科技及未来发展趋势。后来，因为疫情导致的入境政策限制，才返回国内生活。但郑秀贤在国内见到他的机会也很少，似乎总是在出差。直到这次取得了奥运选手权，金教练才主动来龙平训练基地找到他。
　　两人酒过三巡，店里逐渐开始上客，秀贤席坐转身拉上隔间的木门，又转过身来坐好，隔绝了外间的视线和嘈杂。金信拿出一个信封和一只绣着莲花纹样和奇怪字符的锦囊。
　　“前年夏天去藏区偶然得来的小玩意儿，当地人管他叫金刚降魔杵，一直没机会给你。”秀贤打开锦囊，把里面东西轻轻抖落在手心，那是一样银制的小法器，皮革编制的链子上，穿着几个绿松石红玛瑙简单装饰，朴质中不失精巧。
　　“那寺中的僧人说，此物可助善信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金信说完，又把他面前那封信推给秀贤，“这封信，是..给萱儿的。你月底要去北京，要是能见到她，能不能...”
　　“好的！”秀贤心里欢喜，答应得更快。一想到能见到萱儿妹妹，让他前往北京的心情更添了一分迫切。可是他转念一想，不对啊，“哥，你不是也会随队去北京吗？出征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到时候应该可以见面的，为什么？”
　　金信仰面喝干了杯中的残酒，随着吐息带出一丝苦笑，“哎，不去啦，有事，得去趟北边。”
　　“北边？哪个北边...铁原？”郑秀贤不解，他们常说的“北边”通常只有一个地方，但那自然不是一般人说想去就能去的，在相当漫长的南北休战期里，这甚至一度是个禁忌话题。
　　“就是你想的那个，北边。”金信没等秀贤动手，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作势要给秀贤斟酒，秀贤赶紧举起杯，整个人直腰膝立，又欠身往前恭恭敬敬地接着，也不便再往下深问。他只知道，自己这位启蒙教练的父亲在失踪前，就是拥有特殊身份的另一种“国家队”属员。作为南北停战状态的两个国家，中间隔着“DMZ”停战区和一条三八线，大半个世纪以来潜藏着数不清的、晦暗难言的传说。
　　“这次出差时间会比较长，秀贤你...能不能替我照应一下那孩子？”金信声音温柔神色平静，外间散客席上，人声开始变得嘈杂，杯盏之声不绝于耳，他的话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在秀贤耳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雪势却不见减小，穿过雪岭山川而来仍旧凛冽不减的北风，裹着簇团的雪花斜斜地撕开暮色、撞上窗玻璃、厚厚堆砌在窗台，映衬着覆了一层雾气的两个人影。临近农历春节，小镇这片中心区域显得生机勃勃，除了行人脸上依然戴着各色口罩，好像看不出与疫情之前有什么分别。
　　“哥...你这是...”秀贤脸上满是不确定，心中升腾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我是说，咳...瞧我糊涂了不是，让你为难了。”金信歉然对他一笑。“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秀贤被口中的酒呛了一下，赶紧低头边咳边捂嘴擦了起来，“咳..咳咳...嗯...唔...”
　　“我们秀贤是有喜欢的人了？”金信故意逗他。
　　“噗...”秀贤一口酒差点就喷了出来，他拼命忍着，憋得从眼角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没...没有...”。
　　“哈哈，不逗你了。”金信大笑着仰面喝干了最后一杯，“你这个小妹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其实没资格过问她的事，只希望她平安。”“啪”，玻璃杯应声落桌，“呵....”他爽朗地呼出一口酒气，秀贤看见他眼底也泛红了，血丝爬了上来，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眼中闪动。

作者有话说

　　从这一章起，重要的副线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