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独活》富春疆

1、一生

　　沈长厮走了，就昨天。

　　我去医院认领尸体时候，还有点恍惚。直到看见他盖着白布被推出来，顿时清醒，入赘冰窟。

　　那小警察跟我说，他是为了救一个跳江的初中生，被浪卷走。

　　我看了监控，视频里的浪确实大。那小孩儿上岸之后，他就没能撑住。

　　我回家了，没敢多看他。
　　我怕这不是个噩梦，我怕这个噩梦。

　　我倒头就睡，昨天早上，他让我再睡会儿，他去买街口的汤包。

　　是不是我再睡醒，他就回来了？
　　殡仪馆一直给我打电话，说我两天前送到的尸体得尽快火化，已经不成人样了。

　　什么屁话，好好的活人，怎么就没人样了。

　　去洗漱的时候，我看见他出门那天给我挤好的牙膏，和他沾满了泡沫的剃须刀。

　　他这人老是这样，贴心，不爱收拾，搞得我不好说他。

　　牙膏有点干了，硌嘴，磕得我牙疼。薄荷味也呛，呛出我一眼眶的泪。

　　不怪他，他还在等我。

　　车上还有他藏的半包利群，要不是今天我自己开车，还发现不了。

　　我不逼他戒烟了，我陪他一起抽。

　　殡仪馆那小张一开口就是节哀，真烦，谁家夫夫见面节哀的。

　　他从冷冻柜里被拉出来，身上结满了霜

　　他最怕冷了。

　　我伸手去拨那些霜，可是太多了，我也捂不热他了。

　　小张开始推销了，他吹得天花乱坠，好像我选他们家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不明白，好好的人，为什么沾上钱就变了脸。

　　我选了最贵的套餐，买了两份，因为这个套餐包下葬。

　　我一句话都没说，签了字，小张眉开眼笑，哼着小调走了。

　　我想，他肯定是第一次推销出去，否则，就他这嘴脸，得挨多少顿揍。

　　我亲眼看着他进了焚化炉，再出来，就变成了一捧灰。

　　人活一辈子，最后的程序都一样。

　　我抱着他回了家，才想起来通知他父母。

　　他们从北京过来，倒是没说让我节哀，毕竟他们也应该节哀。

　　好好睡一觉，别难过。他们这么说。

　　我扯出一个笑，没说什么。

　　我把他放在了卧室里，跟他喝酒。他一杯，我一杯，像以前一样。

　　他不喝，我就都替他喝了。

　　借着酒意，我又想起了十五年前和他相遇。

　　那时候我一天打三份工，才能凑够自己的学费。

　　我躲在天台上，想为什么我活着得这么难，有点忧郁。

　　他像个傻子，喝的迷迷糊糊，来天台吹风，看见我就扑了过来，说什么人生还长。

　　他吐了我一身，但是他关心了我的死活，所以我没怪他。

　　我把他带到我的员工宿舍，把他收拾了一下，坐在唯一的凳子上抽烟。

　　他睡得像个死猪，我就坐在小凳子上听他的呼吸声，听了一整晚。

　　第二天我就因为旷工被开除了，我不后悔，就是有点烦，员工宿舍没了，住处是个问题。

　　他知道以后，帮我找了个便宜的出租屋，三天两头过来找我。

　　可是我很忙，忙着上课，忙着赚钱养活自己。

　　他看穿了我的困囧，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堆吃的。

　　其实有他挺好的，日子也没那么难捱了。

　　这段日子好像很长，但是好日子总会走到尽头。

　　突然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是个特种兵，明天归队，出任务了。

　　注意安全，活着回来。

　　我看着他的侧脸，到底没敢说爱你。

　　他走了以后，我也休了学，学费太贵，我也不是那块料。

　　我又回了那个黑酒吧，跟着勇哥学调酒。

　　我也会想，酒吧里红男绿女，一掷千金，一瓶酒就抵得上我一年的生活费，同样是人，活得这么不同。

　　等到我也能养活自己了，他回来了。

　　他说他受了点小伤，提前退伍了。

　　他还说，中弹那一秒，他想到的只有我，所以他回来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他没说爱我，我也没说，就这样过到了一起。我们都不敢先说爱，我们都太胆小。

　　他带我去见了父母。他父母很开明，没说两个男人过日子很恶心，还说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儿子。

　　我很感动，想哭的那种。

　　我也想带他回家，但是我没有父母了，所以我带他去了第一次见面的天台，两个人喝得烂醉。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我们都在慢悠悠地往前走。

　　一阵来电铃声把我从幸福里拉了出来，那头的中年人一直在说谢谢，说想见一面，当面感谢。

　　刚到地方，我就看到一堆人民币。

　　他们的儿子说着背好的台词，千恩万谢，还说以后就是我亲儿子。

　　我说我是同性恋，他们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不要那些钱，他的命不只值那么点钱。

　　我狠狠地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们的儿子。

　　他过了头七，我送他最后一程。他的墓光秃秃的，没有立碑。

　　我又去订了两块碑，分别刻了我和他的名字，立碑人是对方。

　　这么一看，他也算是我的未亡人。

　　我靠在他的墓碑上，他在里面，我在外面。

　　我和他喝了最后一次酒，最后一杯酒里，混了大量安眠药。

　　我好像看见他了，他来带我走。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拉起我的手。

　　走到一半，他缓缓放了手，笑着摇头，说在那边等我六十八年，让我长命百岁。

　　他好狠。

　　我也不相信他说的话，他老是骗我，不过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骗我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

　　再睁开眼，白茫茫一片，他不在了，他的父母在病床旁边守着。

　　他们说有人在墓园看到了我，报了警就走了。

　　我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保护我。

　　他父母说，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了，让我把他亏欠的都补上。

　　我笑着哭了，哭了好久。

　　也是，他不愿意为我活，我也不想陪他死了。

　　我一个人活了二十八年，送走了父母，我也老了，但没能成为父母。

　　我熬过了无边的孤独，尝尽了漫长的思念，终于活到头了。

　　他下辈子应该不敢早走了，毕竟他欠了我这么多。

　　但我才六十，答应他的长命百岁，做不到了。

　　我有预感，我该走了。

　　走之前，我把遗产都捐给了福利希望工程，只要求接受我资助的孩子们，每年都去给我俩扫墓。

　　我也想跟他本枝百世，子孙满堂。

　　我的墓碑早在二十八年前就立好了，小张的儿子子承父业，说他会负责我下葬。

　　沈长厮和纪相守，
　　下辈子要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