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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采薇是看着小楼被拆掉的。
      大概是因为地段太过冷清,甚至不舍得用爆破。请了两三个散工,用了整整一天,敲掉了。
      采薇就站着看了一整天。
      外公说我会在这里出嫁的。采薇哽咽。一旁,方梓然轻抚着她的头,又稍用了点力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是很让人安心的抱法,揽着。
      “会的,我答应你,会让外公看着,你从这里出嫁。”方梓然一脸温和。身后,是橘红柔软的云朵,和昏黄的天空。

      采薇的名字其实很考究。《诗经•小雅》中,关于采薇,有这么一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的愿意本事悲苦的,但老一辈总觉得,名字贱,人才会过得顺顺利利。名字是外公给取的,意在希望她能够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不要活得太辛苦。
      采薇从小与外公同住,听外公念诗说事,看外公写字弹琴。郊外的日子很清净。采薇虽然并不懂得那些冗长的文章或诗句,也不懂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草字,却也养得安静的习性。孩子和老人好像本就应该远离那些心怀尘世追求的大人,日子,才会更简单更纯粹。
      搬离小楼去同父母住的时候,采薇七岁。离开的时候撕心裂肺,因为不懂得好好的生活为什么忽然会被打乱。她哭喊着告诉外公她会乖乖听话不给她惹麻烦,可是外公一句话也不回应,转身,甚至不再看她一眼。十岁时,她得知外公逝世。原来,那时外公执意让自己走是不愿让自己目睹他的病态,和离开。而不愿多看一眼,是怕舍不得。

      生理痛是采薇的噩梦。每月一次的折磨,都需要在下一次来临前的全部时光去滋补。脸色总是苍白的采薇,在面临同学询问怎么嫩白皮肤的时候总是无言以对。
      又来了。
      痛。绞痛。头晕。恶心。
      所有症状齐发,蹲在厕所里的采薇不住地颤抖。偏偏,上课铃响了。
      采薇挣扎着扶门站起,慢慢走到课室。
      “报告。”
      “陈采薇,你又迟到了。明摆着就是故意的。我说你怎么回事,成绩不好还不好好学…”班主任喋喋不休,采薇一言不发。
      班主任说到兴头上,竟还抓起采薇的书包朝她扔去:“别上课了,反正上了也没用。”
      “咚”。采薇下意识地闭眼,闪躲。却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冲撞与疼痛。
      睁眼。宽厚的肩膀与视线齐平。
      抬头,亚麻色的头发微微凌乱,但层次分明得很好看。白色的棉质长袖,圆领,很舒服的感觉。暖暖的,很安心。
      笑。采薇笑得让自己也莫名起来。男生转过身,有点困惑的样子。
      果然是这样子的呀。采薇打量着男生。同自己想的几乎一样呢。白皙的皮肤,削瘦的脸,深浅分明的五官,还有对老师的微微怒气。采薇轻轻拉过男生,向老师微微一点头,然后拾起自己的书包。退了一步,很郑重地说了一句:“老师好像也没有外公说的那样值得尊敬呢。”然后拉着男生离开,留下讶异的老师,
      楼梯口。
      “谢谢你呀。”采薇笑眯眯地说,但眉眼间还是透着生理痛带来的不适。
      “你,很难受吧?”男生轻轻挑了挑眉,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揉了揉胸口。还真疼呢。看到采薇呆住,又连忙解释:“刚才我看着你从厕所里出来的,很不舒服的样子,又看到你们老师太过分,所以才…”话没说完又停住了,摇摇头像是觉得自己说太多了。
      “我背你下去,买些姜糖水给你喝。”不是询问的语气,采薇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于是就心安理得地趴在男生的背上,甚至眯着眼睛小憩了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采薇的声音都迷糊了起来。奇怪,怎么这么心安?
      “方梓然。”男生的声音沉沉的,稳稳的。
      “嗯…”不知是不是痛得累了,采薇的意识模糊了很多。
      “我叫采薇…”声音小了下去。

      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采薇。

      采薇醒来的时候,正倚着方梓然坐在一间不大的茶餐厅里。面前,是冒着热气的汤水。方梓然正拿着小勺小心搅拌着,让它变得不会烫口。采薇睁了睁眼,呆看着方梓然为她做的一切。
      等等。那个,那个,是什么?采薇忽然像是惊恐万分,跳了起来。动作太激烈,打翻了方梓然搅拌了许久的汤水,精致的瓷碗也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顺着采薇的手指望过去,是方梓然手上小蛇般的疤痕。方梓然无奈地努了努嘴,“还以为你长大了呢,原来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小采薇,现在才发现呀?“
      采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像是要吧多年的思念之苦都化作泪水倒出来,甚至很不雅地发出了孩童般哭闹的声音。“呜呜呜,小胖哥,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呜呜呜…我好想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说话间,还因为抽气被呛到了,咳嗽不停。
      方梓然一边用手小心地拍着她的背,一边讨好地说:“好好好,我不对,不哭不哭了啊…”。等她不咳嗽了,又轻轻抚着,让她顺了气。采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手上的疤。“这么久了,样子都变了这么多,疤痕怎么还这样深。”

      那时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五岁的时候吧。采薇同一众小朋友一起玩游戏,小梓然也在其中。小采薇被布条蒙上双眼,只凭身边人的声音来摸索着去抓其他小朋友。不久,只见采薇脚前一根树枝横在她面前,树枝后就是尖锐的碎石。眼看小采薇就要跌倒在石头上,小梓然健步上前,却始终是不够快,只好用手去挡。采薇还是摔了,却摔在梓然的手上。采薇扯掉布条爬起来的时候,“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疼,疼…”采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梓然一脸紧张地一直问她哪里疼,谁知她却指了指梓然的手。被利石划破又被采薇压着,小小的手背已是血肉模糊,隐约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因为担心采薇竟然忘记了手上的伤,这时被采薇提起才感觉到剧痛。
      看着梓然冒出冷汗,采薇哭得更厉害了。这时比较大一点的孩子已经跑去找来大人,大人们一看这架势立刻抱起梓然就往医院的方向跑。采薇边哭边跟着,一路上磕磕碰碰,时而跌倒又爬起来,大人们一心放在梓然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还跟着个采薇。到了医院,采薇找不到梓然在哪里,看不懂告示,看不懂地图指示,她就一间一间地找。还好,这不过是郊外的小医院,三层楼,十几间诊室。采薇找到梓然的时候,护士正在给梓然清洗伤口,然后缝针。采薇不敢进去,只是在门口看着,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看得到,看得到方梓然疼得不断吸气,面部扭曲在一起。
      采薇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心脏的部位,很难受,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想让它平静下来,却怎么都做不到。
      好不容易等梓然缝好针包扎完,采薇却不敢上前去问问他疼不疼,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出门想去缴费的大人这才发现了她,拉她进去。梓然一转头就看到浑身邋邋遢遢的采薇,眼睛红红的,全身都是灰尘泥土。
      “小胖哥…”采薇的声音很小,要很仔细听才会听得懂。
      梓然的冷汗还挂在额头上,眉毛也还扭在一起,却强咧出一个笑,“小胖哥不疼哈,采薇别担心。一路跟来有没摔伤哪里?要不让这个姐姐给看看?”

      原来,成了一个学校的同学了。
      采薇嘬着手里的热汤,听方梓然给她讲这些年的过往。梓然的奶奶死后他也搬进市中心与父母同住,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采薇。父母并不会把孩子的这样一个心愿放在心上,只是嘴上敷衍着说在找在找。高中以后,突然和以前一起长大的一个朋友有了联系,那个人告诉他采薇在这个学校,他才硬要求转学过来的。哪知一来就遇到这样的事。
      “所以,也是因为老师的那一句‘陈采薇’,才认出我的吧?”采薇不经意地问。
      “怎么会,”方梓然宠溺地看着采薇,“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小采薇了。这么些年,你可是一点都没变呢。”
      采薇吐了吐舌头,有些心虚。自己居然过了这么久才认出小胖哥。可是,也怪不了自己吧,谁知道小时候肥嘟嘟的小胖子会长成这番模样。伸手捏了捏方梓然白皙的脸,心想,怎么使皮肤变得嫩白,应该问他才对吧。
      好像,只有遇到他,自己才会收起冷静淡漠的性格,变成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这,算不算是恃宠而骄的一种呢?因为知道有人保护,便不再害怕不再收敛起来。这样的情绪,就是幸福吧。
      找到小胖哥,真的跟自己以为的一样,会变得很幸福很幸福呢。
      外公,我好想你,也好感激。

      在学校的日子开始变得不平凡起来。每天每天最憧憬地竟然是早起回学校。再不同从前一样沉默寡言,不惹是非,而是招摇地和方梓然走在一起,引人注目地与他嬉戏。采薇的变化太过嚣张,连自己有时想起的时候都会小小脸红一下。可是,人的一生中幸福的时光本就不多,为了所谓的原则和矜持而放掉,实在太可惜。
      这样对方梓然说的时候,他捏了捏采薇的鼻子。“怎么会不多呢。小采薇啊,会一直一直幸福的。”过了这么久,采薇对梓然的称呼也从小胖哥改为了方梓然,可梓然却始终不肯改口。每次在人多的时候听到他这样叫自己,采薇都会不小心脸红,但心底里最浓郁的情绪,还是温暖。
      再遇到痛经的时候,采薇也不如从前那样无助了。方梓然总会很用心地提前为她准备暖包和止痛贴,也会在上课期间跑出学校为她买回姜母奶茶暖胃,又或者把她放在自己怀里替她揉揉,直到采薇红着脸推开他不准他再揉。
      很多时候采薇都会不安。人总是这样。会在太过幸福的时候拥有浓重的不安。因为害怕失去,越是喜欢,就越是害怕。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会害怕有一天变得陌生。所以,有时抱着方梓然的手臂,也会下意识地特别紧。
      方梓然总是很了然。像是懂得采薇所有的情绪一般了然。他总是也最让采薇安心的姿态陪伴在采薇身边,让她懂得,他的不离不弃。他不曾为了打球放弃陪她回家,也不曾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打破他们之间的约定。他懂得。失去最亲的人后,心底留下的那个空洞。那个洞,是容不得丝毫抛弃的。即使是一次失约,也会放大地给空洞的主人留下疼痛。就算她懂得自己的无可奈何,也同样,抵不住那样熟悉的悲痛。

      生日的时候方梓然送给采薇一幅画。很大,占了采薇房间的半面墙壁。画的上面,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菜地旁,是采薇外公的老屋。两层,加一个小阁楼。楼前的小庭院,以前养的小黄狗,小花母鸡,都在悠闲地走着。碧绿浅黄的油菜花地,和烧起来的傍晚的天空,在采薇看到的第一眼就深深地刻在脑海里。那些平平凡凡的过往,原来早就已经是挥之不去的铭刻着的记忆。
      是方梓然自己画的。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每天采薇都感觉到他的疲惫和有心无力,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又不忍心去问。纠结了两个月,终于有了结果。还是,还是为了自己。采薇轻抚着画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地方,都像反复写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这份爱,重的让采薇颤抖。可是,这样欢喜,这样舍不得。
      踮起脚尖才能吻到的唇,这样温润,这样柔和。即使是亲吻这样平常的举动,都像是在守护。
      无以为报。这是采薇的无奈。想要给予他更多,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给不了。
      彻夜难眠。
      辗转反侧。
      终于,在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有了决定。

      采薇开始睡掉每一节课。从前虽然多数上课的时候都在恍神,但也是作出认真听的姿态。班主任训话好多次,采薇不反驳不辩解,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久了,班主任也厌烦了。
      每节课都睡得很熟很沉,就像晚上回家没有睡过觉一般。
      是的,晚上回家没有睡过觉。
      每晚,如果小心靠近采薇的房间,就可以听到键盘噼里啪啦响的声音。电脑里,大段大段的文字被储存在名为梦的文件夹里。每天清晨,都有文章以邮件的形式被发送出去。
      她是要用稿费,来完成她的心愿。
      那一大片油菜花地,是她的梦。她已经跟小村庄的村民商量好了。只要支付他们一年的粮食收成费用,就可以在第二年的夏天,收获同油画上一样的美丽。
      这是她的小秘密,是她瞒着方梓然的唯一一件事。
      一年,可以很漫长,也可以很短暂。有他的陪伴,任何困难,仿佛都被压缩了一般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唯独,这个一年,是要她自己熬过所有的困难。被退稿,被吞钱,开帐户,买种子,一切一切,都要她自己完成或经历。好多好多次,都想要放弃,想要用一句对不起来换回轻松和自由,却始终不忍心自己这样敷衍着他的爱。
      方梓然值得的。值得自己这样去付出的。采薇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

      是的,他值得。
      采薇站在碎片之中,看着散工收拾工具。自己在这里看了一天,他便在一旁陪了一天。自己不肯吃不肯喝,他便一同不吃不喝。
      承诺。甚至,给了自己那样郑重的承诺。仿佛再无理的要求,都可以被满足。
      采薇转头看着方梓然,伸手摸他的脸。方梓然抬起手,抓住采薇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是,是因为她的手冷,但不是因为她的手冷到了自己的脸。而是,用一个人的体温,去温暖另一个人。他握着她的双手,让它们贴着自己的胸膛,感受那里的温热。他看到采薇眼里的泪光闪烁,笑了。
      采薇忽地拉起他的手,向附近的山丘跑去。他困惑,但听话地跟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转头看身边的采薇。采薇的脸上,是再灿烂不过的骄傲和得意,眨眼,然后,奔跑得更快了。
      快到山顶的时候,采薇一定要用手蒙住方梓然的眼睛。闭上眼的方梓然感觉到采薇激动的心跳,不知为何,忽地紧张起来。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山顶。感觉到采薇的手拿开,突来的光明有些刺眼。
      睁眼。是大片大片碧绿浅黄的油菜花地,和烧起来的傍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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