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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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大街小巷上充满了四散而逃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背起包袱行囊，惊慌失措的要逃离这个即将被战火淹没的城市。
惊叫和谩骂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健壮的男人们推搡着为自己的妻儿开路，想赶紧冲出人海，小孩子面露茫然被鬓发散乱的妇女抱在怀里，他们防备着身边每一双不怀好意的手，像是所有人都是洪水猛兽。只有孤寡的老人在路边望而却步，他们年迈的肢体已经不足以冲进拥挤的人流，所以他们哭泣，颤抖，绝望的等待和祈求，祈求神佛庇佑，祈求前线的战火不要迅速蔓延到这里，祈求摩肩接踵的人潮里能有好心的拉他一把，他愿意把毕生的继续都拿出来，只要能带他走。
惨叫声不时传出又戛然而止，没有一个不小心摔倒的人能走出这座城市，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理智，于是他们被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踏碎脊柱，接着被后一个碾碎头颅。
在死亡面前，贫富，学识，地位，权势，这些平时被用来划分阶级的标准统统化为乌有，万物刍狗。
人潮向荒野移动，这个城市即将废弃了，城门交火，只有向后跑，跑到荒地，跑过山头，跑到下一个城市，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才算躲过了浩劫，能开始新的生活。
而梁婉像是逆流的轻舟。她没想到自己还能上花轿，一路敲敲打打，也没想让顾府的人陪着她走完这段漫长的路，但他们执意。
于是她坐在花轿上，一行十几个人，在街头巷尾迎着狭路相逢流民的叫骂，说什么难听的都有，说他们去送死，说他们不得好死，说他们死全家，死老妈。梁婉感慨人们歇斯底里的时候最恶毒的诅咒都是死亡，但有时死亡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果。
梁婉叫高个子给过路的流民让开大路，沿着边上走。高个子不乐意，他憋屈的很，只能卯足了力气死命敲锣，过路的人骂的更凶，但在这样剧烈的噪声下往后退了几步，足够让梁婉的花轿通过。
那高个子一路敲，扯着嗓子喊送嫁，与他形影不离的小黑矮子唢呐吹的响破天际。阻塞的流民心里的怨愤几乎溢出整条街道，他们知道怎样给喜事添晦气，所以人群中有人高喊，“红你妈的喜，全是送丧！”接着喊“送丧”的声音更多，七嘴八舌的遍地开花。
梁婉没放在心上。她掀开帘子露出笑吟吟的脸，那是一个真正新娘该有的样子，眉开眼笑的，好像没把这些难听话放在心上，她向人群喊回去，喊的是“故土二十年生养，而今一朝出嫁不离家乡，红白都是喜，生死欢畅。”
她说自己在顺远长大生活二十年，如今嫁的夫君也在顺远，自己一辈子没离开过这里，所以死也要死在这。还说自己今日是去嫁人，红事送新娘，如果没活着回来，白事好哭丧。
许是这一句话太过震撼人心，而梁婉欢欢喜喜的样子实在好看，与这里每一张惊惶的脸都不一样，所以骂丧的声音渐渐停息了下来，人们面露惊异的看着她。
梁婉很久没这样畅快的喊叫，所以她又说了一句，“今日拜别父老乡亲，他日若诸位有缘还乡，我魂魄犹在，定保佑顺远代代兴旺！”
那是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人群还在向前移动，但脚步变得迟滞。
梁婉仔细的看过每个人的脸，有人面露哀伤，有人神色迷惘。此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梁婉这样一个柔弱又坚强的女人，她愿意死在家乡，因为这是生养她的故土，但拥挤的人流里有太多人与她一样，他们从呱呱坠地就在这片土地上，这里有亲人，有好友，有许许多多故事和记忆，而离开了这里，他们还能到哪去呢？四海之内，只有此处是家乡，今天他们离开了这里，下一次呢，永远逃亡吗？断了根的树怎么活都是漂泊。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来自一个身形瘦弱的女人，此刻她也笑着回望梁婉，如释重负一般：“我男人在外头打仗，我不走了，我得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省的他有朝一日回来了找不着家。”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说完之后，人群的流动似乎更加缓慢，许多人站在了原地，这其中有些人仍然看着梁婉，有些人垂下头去，也有些人神色莫辨，只是木然的摩挲着自己的布包。
而后又有人打破了寂静，是个跛脚的男人，他在拥挤中丢失了拐杖，只能倚靠一条腿吃力的站着。
“我婆娘就是叫小日本糟蹋了！窝囊了一辈子，我不走了！捅死一个我也好下去陪我婆娘！”
他说完就往外推了推，水泄不通的人流竟然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回到路边紧挨着梁婉的轿子停下，他说“我同你们一起走。”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更多声音，星星点点的。
“他娘的，老子也不跑了，老子跟狗日的小日本拼了！”
“老子也是贱命一条，换一个不亏！”
“反正我也来不及跑了，死前头总比被挤死强！”
“算我一个！”
“我也！”
“你这憋蛋都去，我不能落下！”
“你才憋蛋！老子一会砍两个鬼子给你瞧瞧！”
……
越来越多的人向道路两旁走去，给大路中央挤破头向前的腾出了地方，但前行的退伍依然没有收缩回之前人头攒动的迹象。
“俺想当兵，顺远军嫌俺个子小不要俺，”人群中有人举起手来，梁婉从花轿上也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他蹦起来喊了一声，“今天俺也让他们看看，个子小灵活着嘞。”
梁婉的花轿旁围满了越来越多的人，男男女女都有，白白净净一股子书卷气的却一口一个老子的喊，壮实点的撸胳膊挽袖子，一个劲儿的同身边的人吹嘘自己力气大，能以一当十。也有很多人没说话，他们从背包里摸出些家伙什随手往外递出去，小刀，菜刀，锄头刃，什么都有，那是原本打算在流亡的路上防身用的，此刻好像才真正找到了应有的归宿。
在郑阿姨的催促下梁婉合上了花轿帘子，帘外是喧闹的吵嚷，她感到轿夫的脚步走走停停，好像总是从旁边忽然冲出一些人来，又被人喊回去，不许挡着新娘的花轿。
此刻他们都是送亲的宾客，在从容赴死前，要办一场大喜事，笑声要传到天上，传到千里之外，传到日本人耳朵里，要让他们听着，我们没怕过什么洋枪火炮，顺远城里有一把硬骨头，能把被轰出窟窿的城墙支起来，送亲的乐声比炮声还响！
走了不知多久梁婉听见一声巨响，人群里有一瞬间的寂静，那是真正的炮声，他们这样走到了尸山血海跟前，静谧的空气中隐隐传来火药燃烧的热意。
而后是那一直挨着高个子走的跛脚男人一把抢过锣棰当当当敲了三声，吹唢呐的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哨片杆子都吹破，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喊声，冲破云霄，男女老少都有，所有人放声扯着嗓子喊送嫁词。
“故土生养！不离家乡！红白都是喜！生死欢畅！”
“送新娘！”
“故土生养！不离家乡！红白都是喜！生死欢畅！”
“送新娘！”
梁婉听见流弹在耳边飞过击中肉身的声响，紧接着她被掀了出去，是前头的轿夫被弹片打中大腿扑通一声跪下，整个轿身斜着栽到地上。但还没等到梁婉爬出轿子，身边就传来一声粗粝的大喝。“夫人坐好了！”
而后轿子又被稳稳当当抬起来。在送嫁的喊声与唢呐声里，梁婉觉得自己像是南回的鸿雁，跟着人形的行伍飞云踏雪，衣锦还乡。不，不对，此刻锣鼓震天响，每个人声声呐喊，要为家乡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明明是四海之内，百鸟朝凰。
顾维廷听见唢呐响，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发觉身边的所有人似乎同时受到了一种感召，他们爆发出强烈的力量。
瘦的麻秆一样的老兵不要命的钻出战壕，扫了一梭子枪子打碎了好些个脑壳，然后他卯足了劲把枪扔回原地，捂住胸前碗口大的血窟窿猛地向前一扑，他要用自己的身体给同伴搭建新的战壕。不到二十岁的小孩，一人举起三个炸药包往前甩了老远，灰尘血肉在眼前炸开，他死死盯着对面转过的炮口，比了个中指后抓起脚边剩下的两包炸药冲向前方。
许多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汇聚成轰鸣回荡在战场，顾维廷感到血气上涌，那是来自没经过整队训练的平民百姓的脚步，是顺远城几乎被他抛弃了却也愿意与之共存亡的千千万万人，他们也来到这里，慷慨激昂，宁死守住这片故土，血肉化尘土，不肯弯脊梁。
顾维廷看着前赴后继的人海，扯着嗓子喊，想要他们停下，但声音转瞬间淹没在炮火声中，他上前一步扑倒了要跟着冲出去的小孩，弹片落在他的脚边弹回来嵌进小腿，他没觉得疼，只是有些烫。他反手抓住小孩的衣领“你特娘的不要命了，能跑给我告诉后边的人别往上上了，老子还没死呢！”
太早了，这时用人海战术太早了。顾维廷咬着牙，目眦欲裂。他明白这些人的到来给他们争取了更多时间，这场仗拖下去，再拖下去，或许能——
能个屁。
即便是顺远城里所有平民百姓都来了，孩子老人都当壮年使，凑出来十几万人，哪能跟日本人的十几万打，他们有的是弹药火炮。
他能做的只不过是带着守城的五万人战死沙场，给城里的百姓争取一点出城时间，谁让他们都来的，都死在这的话他的坚持还有什么用！
顾维廷不知道怎么让他们停下来，也不知此刻应当喜悦还是愤怒，他只能拉过身边几个人，让他们跑起来喊，把豁出去堵枪眼的血肉之躯，那些昨日市井卖货的商贩，街口磨刀的屠户，侍奉舅姑哄抱孩子的女人，那些普普通通本没有被乱世断了所有活路的百姓拉回来，他们不能死在军人前头，至少不能死在他跟前，不能死在顺远军前头！
忽然他感觉自己被重重扇了一耳光，重的他脑壳都在嗡嗡作响。
在纷飞的火光里，她穿着红衣像披着下落的斜阳，她头发梳的散乱，手上脸上一道泪痕一道灰，花着脸还是好看的显眼。
他的不可置信只停留了一瞬间，转而就是慌乱。他想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为什么没去抚临，为什么穿着嫁衣，那唢呐声是什么，但都来不及。
她用一个略带腥气的吻堵住了他的所有话。即便到此时此刻，她也清楚怎样找回他残存的理智。
那是一个决绝的吻，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吻，她只是用力的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就代替了千言万语。
他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就要伸手推开她。但她起身的更快，用顾维廷从没想过的语气在吼，带着哭腔，“拜天地，拜啊！”
顾维廷有短暂的怔忪，脑海中有千头万绪，他在想立刻把她打晕送走还来不来得及，还想现在应当冲出去拉住更多平民百姓。都没想下去，因为他又挨了一巴掌。
这次梁婉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对着顾维廷喊“你个王八蛋，拜啊！不想娶我你下辈子就别来找我！”
顾维廷这次没说什么，脱下帽子，摘下配枪，拉着梁婉跪下朝着顺远城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响头，嗑的很重，粗糙的土石在他眉心扎出一道血痕，他听见远方有人朝他们喊，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梁婉看见他腿上的血口子了，没让他转身，自己跪着趟过去对着他，顾维廷动了动嘴，梁婉没细看，拜完了才听见他说的是，“我没同梁宁对拜，我就一个夫人。”
说完顾维廷就起身走了，他觉得自己今生没什么遗憾了，死在这里圆满的很。
梁婉没拦着他，反而是跟着他走了，顾维廷拉人她也拉，顾维廷想死在平民前头，她也想。免得奈何桥上人多走散了，最好她与顾维廷脚前脚后，谁也别比谁早死一秒。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