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铁达尼》待花败

3、顶“疾”享乐（3）

　　随手打开冷藏室，拿一点开过封的零食填下肚子，再抽出两支饮料，转身上二楼，拿要带的东西。

　　享乐的时间结束，该开始工作了。

　　柏苨在拿到订单的那一刻就开始构思，她从不缺乏想像，对气味的敏感度也远超常人，真正的困难是把脑子里的东西变成真的，说得再直接点，就是怎么搞到合适的原料。

　　“我要一个小一点的背包，但要有很多口袋，替换用的膜片要最小的，要能随时处理掉……”

　　柏苨一边整理，一边像旁白一样自言自语，她喜欢把每个步骤都讲出来，这种不占用脑力的消遣，让她感到无比放松。现在时间刚好，足够慢慢走到医院，顺利的话，这周就能顺利交差，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不少。

　　原本一文不值的东西，现在都有了价格，原本需要花钱买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免费的，柏苨想起自己刚开始做这行的时候，恨不得为了一点线索跑断腿，而现在，每天都有各种信息抢着扑到她眼前，人们并没有变得更坦诚，只是他们太需要抢夺这个城市里的空间了，哪怕一点痕迹也好，他们需要留下属于自己的东西。

　　柏苨念叨了一两个路上可能会经过的地方，她停顿了一下，换了身更长更厚的衣服出门，她发现自己刚刚想出了现在这个“罐头世代”的优点，这或许意味着“月球流感”正在好转，她不想在自己痊愈之前，又患上其它类型的流感。

　　二十年前，柏苨的脑袋里面开始储存记忆，比她和她的家人想像的都要更早。

　　她记得升降椅轴承处微红的铁锈味，记得橡胶手套的味道，记得凝胶和它晾干以后的味道，记得妈妈鞋跟上沾了踩碎的花瓣，医生得离她很近做检查，因为他们怀疑她的半规管出现了问题，但事实上并没有，之后的检查还排除掉了自闭和神经炎症的可能性。

　　她记得妈妈肩膀放松时，脖子后面有晚香玉的味道，那时大家并不热衷于创造全新的病症，而是花时间确诊，或者安静等待痊愈，在结果出来之前，没有消息往往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现在有人让她制作出“医院”的气味，她大概会独自一人在病房里住上几个月，现实中的医疗系统比她记忆里要庞大不知多少倍，她怕自己会兴奋过度，把每一个科室，每一个病人，每一种药物的味道都记录下来，模仿出来，好在这仅仅是她灵光一闪的想法而已。

　　对于气味，她有足够多的热情，但就工作而言，她能做到足够克制。

　　构思，筛选，制作，按时交货，这才是她现在需要的，就像医院里的直达电梯，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顶层的独立病房，让她能避开其他楼层里繁杂的气味的诱惑。

　　门开着，柏苨直接走了进去，她来见一个人，不是来探病的，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否则现在也不会像只长着条纹的壁虎一样，趴在墙上听隔壁病房里的动静。

　　“直接过去不是听的更清楚？”

　　柏苨依旧像是在自说自话，只是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墙上这个人不会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改变行动，但她至少得证明自己已经来了，接下来还有工作要做。

　　意料之中，对方毫无反应，柏苨开始打量这里的布局，独立的病床，尽管没有其他病人，私密设施却更完善，如果不是隔壁偶尔有声音透过来，应该会更安静。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可供活动的空间，前后走了几步，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椅子背对窗户，窗帘还没放下，阳光混合着药水的味道淌到床上，柏苨歪了歪身子，她的认知总是被嗅觉牵着鼻子走，她希望别的感官争气一点儿，她可做不到用鼻子记住整个房间的样子。

　　几乎没有客人会在拿到成品之前一直监视柏苨的行动，神秘感本身也能让一部分人心甘情愿地掏钱买单，但眼前这个人是例外。

　　大概是因为他从来不用自己定做的东西，而是找些合适的场合转手给别人，这样的交易方式最近产生了一点小变化，他不再挑选已经调制好的气味，而是让柏苨按自己的需求制作定制品，附加条件是柏苨要提供部分，或全部原料的信息。

　　往好处想，这总比卖仿品和香草茶包赚的多，柏苨无需担心这种用来标榜个人身份的气味被滥用，这些人花钱让自己更加完整，而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廉价和可替代，她知道对方不是真的稀罕从自己手上赚那几个中间人的钱，也从来没想过甩掉这个高级掮客，直接去赚客户们的钱。

　　这家医院，还有城里每一栋多层建筑下，都埋着他名下企业制造的液压稳定装置，不夸张的说，他和他的家族，决定了这个城市现在的样貌。

　　踩着别人的地，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钱，明白这个道理，并不需要多高的智商。

　　“已经来了第三批人了，你还不准备过去看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墙上的人已经躺到了病床上，双眼直盯着天花板说话，一侧的头发紧贴着脸，精心设计的发型走了样，浑身上下只有一身病号服，反倒能看出他五官和身材的优越，毕竟之前每次见面，柏苨的注意力全都被他身上那一套套比古典戏服还要浮夸的衣服吸引走了，对他本人的长相愣是没半点儿印象。

　　这次，柏苨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有焚香的味道，那种不可再生的古老香木的伤痂，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她忍不住攥紧了书包的背带，里面的工具用来提取一小片皮肤上的气味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自己这样做了之后，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病房。

　　“护士马上就要来换药了，再等一会儿。”柏苨顺口答道，她的注意力又有些分散，不过比起过去，情况已经好多了。

　　不需要解释过多复杂的原理，对方只是想听自己如实汇报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可以趁机关注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放在一旁的水果，连着青色的果柄，她想撕开那些多余的包装去摸一摸，闻一闻。

　　病是假的，装病的道具全是真的，且应有尽有，这个人总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做自己理解不了的闲事。

　　“你们这些人就爱故弄玄虚，”男人猛地坐起来，两腿盘起，把病床的防护栏晃得吱吱响，“我从早上等到现在，看到的全都是白痴，白痴，白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难怪你的东西都卖不出去，因为你根本什么都不会！你们能不能别这么自甘堕落，我以为蠢人们都自带幽默感，可你们竟然能做到又蠢又无聊。我知道跟你们说这些全是白搭，但你们能不能稍微有点儿礼貌，干点儿我看得懂的事，别让我看起来像个游手好闲的傻子。”

　　“我一直都是把顾客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只不过这工作本身确实没什么意思，”柏苨猜那些水果里肯定有被压坏或者熟过头的，能闻出来酒精的味道，“任何事情做得次数多了，都会显得很无聊。”

　　“那就想办法把它变得有意思！我不能总是和别人说：‘这些细节都是保密的哦’，其他人背地里只会说我不懂装懂，他们大脑发育迟缓，却好意思嘲笑我！”

　　男人的语气在社交和骂人两种模式下自由切换，听起来有些好笑，他越说越激动，蓬松的发丝一晃一晃，像神话故事里罕见的金羊毛，柏苨仿佛产生了错觉，误以为自己理解了这个人心里的想法：别人可以随意调侃他的着装，举止乃至家世，但不能质疑他的头脑。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你得让那些肯给你掏钱的人看点儿真东西，我已经快被他们烦死了，他们全是白痴，什么都不懂，但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你必须把每一个步骤表演给他们看，外面到处都是和他们一样的白痴等着去讨好他们，你得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攥在手里。”

　　柏苨知道他的发梢和下颌正传来一丝干花草燃烧的味道，他太容易情绪激动，像个烧得通红的铁桶，无论在里面倒上什么，都会溅得到处都是，烫得他身边的人上蹿下跳。他今天话格外的多，看来是真的不耐烦了，开始牢骚不断，至于他话里的内容，反倒没那么重要。

　　要是有人因为怕惹他生气，按他所说的去做，他才真的要大发雷霆了，如果他也靠大吵大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那和他最鄙视的白痴有什么区别？

　　他最恨别人把他当傻子。

　　不过柏苨也不能真把他晾着不管，有些话他说的对，城市里到处都是愿意讨有钱人欢心的卖家，取悦人的方式多到数不清，奢侈品们可以百般讨好，廉价货们则要虚张声势，大家都卖出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价格，生产出许多原本无人需要的垃圾。

　　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那些虚无缥缈的，仿佛一夜之间生长出来的竞争空间，吸引着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抢夺，营造出一种，这座城市依旧充满活力的假象。

　　这座城市，这艘漂浮在黑暗大海之上的铁达尼号，这台陈旧，零件错位，每走一步都发出垂死呻/吟的超级机器，会把终日悬停在人们头顶的美梦和假象，一股脑地吸尽自己的蒸汽发动机内，然后鸣响汽笛，吐出一大团浓稠焦臭的灰黑色气体，开足马力，朝着深不见底的夜幕一头扎去，和柏苨一样的“低等舱”乘客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触礁的时刻随时会到来，她们只是以各自的方式尽可能地生存着。

　　“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好奇，看看也无所谓，不管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我都能像平常一样工作。”柏苨看了眼时间，她如果不说些对方真正想听的东西，他是不会罢休的，等下还不知道会惹多少麻烦。

　　“不对，我反而会觉得更轻松，因为这些只想着猎奇的人，根本不在乎我能做出什么，他们想要杂草，我就给他们杂草，想要猫罐头就给他们猫罐头，如果不满意，就委屈他们把鼻子割了吧，反正留着也没用。”

　　男人没有直接问为什么，柏苨猜对了，他不在乎那些特别的气味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甚至不相信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有什么手段能搞到他都找不到的东西，但他必须证明，自己和那些白痴们不是同一路人。

　　“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