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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此生夙愿(下) ...

  •   “当”一声,方濯险些一头撞上身后树干,幸而半路刹住,伐檀杵在地面,划下深深一道剑痕。那人手执长刀,脚下微微扎一个扎实马步,双眸冷淡空洞如云上烟雨,稍一垂下,便拧出来一地淅淅沥沥的血红的雨点。

      四野俱静,唯有雷雨阵阵,哗啦啦浇了一头。方濯缓缓起身,雨水连带血水一同抹去,听到手中伐檀正激动地、惶恐地大叫,它仿佛也为面前的一切而感到不安,但实际上方濯却明白,这是兴奋,一种数年所难遇的、唯有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某种胜负欲才能催生出的兴奋。它源于自己的心愿,起于那无穷的恍惚似的荒原,他不知它为何而来,却又明白,它终于会来。

      “你还活着?”

      姜玄阳一如既往地沉默,没有用声音回复他。下一刻,逼到方濯面前的已是一把沉沉长刀,劈烂雨幕,如同踏风而来,直指喉头。刀柄翻转而来击他胸腹,另一只手已成掌状闪电般向他劈来,直要将胸口都劈个对穿。

      方濯再耿直,见他这样也早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姜玄阳,分明同何为一样,都被一种邪术做成了傀儡。姜玄阳自是不能听、不能看、不能答,只能依靠傀儡本能行事,眼看何为要遭难,他便被放出,以此来挡住他的攻击。

      立时场面发生翻天覆地大变化,何为与姜玄阳两人合击一人,方濯原先全力相抗还算能在何为手下讨得一抹立锥之地,勉强也算是势均力敌。可多个本身与他功力就相差不大的姜玄阳,抵不过数十招,便落了下风,伐檀方探出一点苦行刀尖,还没来得及回身横剑,惊鸿刀便已拦住他肩头,狠狠地往最初被何为劈出的伤口处一压。

      鲜血如注,猝然喷出,方濯痛得连压在舌下的药丸都险些吐出来,接着又是一肘顶上,那尸身冰凉凉的触感仿佛也顺着衣衫传来,将他浑身冻得打了个颤,被一肘击至数尺外,推出的灵息纹波及方圆周身,树影哗啦啦乱响,投下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影子,是被一刹那波及致死的小鸟儿。

      当头又是一刀袭来,刀刀要碎他天灵盖,方濯被这一肘顶得浑身骨头都断了似的,勉强以小臂撑住地往旁侧一滚,才堪堪躲过一击。可姜玄阳虚招不过,后背又顶上一掌,带着莫大灵息与浓烈杀意,作势要拍烂他后心。

      姜玄阳出来的瞬间,方濯便明白自己今日必死无疑。单一个何为就已经让他开始构划如何脱身,再来个姜玄阳还了得?见已无通路,逃脱的意图化作必死的决心,让他浑身气息猛地往外一冲,生生在后心凝聚成一道紫黑色的屏障,龙角龙鳞几乎一同显出,何为击上一掌,掌心立即化血流脓,噼里啪啦烧灼皮肉的声音乱响,连撤数步。

      姜玄阳立即扑来,方濯倚靠着树,双手执剑叮当拦他数刀,就地一踢翻身而起,竟把姜玄阳踢个趔趄,后退两步。伐檀向前一递,耍了个虚招,姜玄阳下意识提刀来挡,却被方濯轻飘飘一掌拍上左肩,当即让出一条道路。

      方濯肩头流血,黑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又被大雨冲走。他却不管,抢身而上,一剑横在头顶,挡了何为神出鬼没一刀。姜玄阳此刻也已赶上,照着后背就是一刀,方濯回身挡格,后背却就暴露在何为面前,一刀砍下,但闻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响,从左肩到右腰炸开一片血雾。

      方濯浑身一缩,摔落在地上,连一声惨叫都喊不出来。额上双角抵在地上,勉强为他带去了一点残存的魔息,但是也能感知到自己体内气息将尽,灵息已被榨干,魔息寥寥无几,却已不知道还能作何用了。

      面前,姜玄阳提刀而立,一双深黑色的眼瞳隐约泛着血光,空洞如天幕。惊鸿刀寥寥泛着青光,拖拽在地上,一霎时,竟然如同回到当年初见,在擂台上十八九岁的他们第一次交手时,他似乎也是这么提着刀,平静地站着。

      方濯抬起手,从容地抹上脸,借着雨水抹干净污血,收回自己的龙鳞龙角。一转眼,他已经变回那个年轻的振鹭山弟子,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看着何为收刀回身,两具无悲无喜的傀儡向他走来,刀锋凛然如月,即将劈下。

      死亡在即,他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是思忖:那两个小子应该也已经逃出了郊外。手掌按上胸口,摸着那枚玉戒不住地摩挲,这时心里才有不舍,嘴唇轻轻开合,喃喃道:

      “师尊,我走了。”

      语罢,抬手凝聚起最后一丝魔息,打算自尽。彼时姜玄阳一刀已经砍下,他要赶在姜玄阳前把自己的命了结在自己手里。谁料手刚覆上命门,还没来得及运功,便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大呼小叫:

      “大师兄!大师兄!”

      那声音很近,方濯双目大睁,喜从中来,满心死志立即消散得一干二净,转而成一心一意的希望,用最后一丝魔息一把抓起伐檀,当的挡了这致命一刀。虽然口中吐血,却撑起全身勉强绕到树后,忙往身后去看。

      可看到的却并非是熟悉的师兄弟,而是本应已经离去的于朗深与尹鹤两人。他们刚才喊的“大师兄”,当然也不是方濯,而是姜玄阳。

      两个人你拽着我我拽着你,明显也没想到跑到这地方来了,隔着一棵树看不清背后人影,这下一对上,一时三人面面相觑。方濯眼前一黑,胸口气血翻涌,又是一口黑血吐出。于朗深下意识要来扶,方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他一把,喝道:

      “快走!”

      看他一身惨状,尹鹤目瞪口呆,于朗深倒是反应极快,扶着尹鹤下来,手中长刀出鞘,猛地扑到他背后,替他挡了一刀,当即虎口裂开,汩汩流血,连退数步,一把搀住方濯的手臂,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哽咽道:

      “你为了我师兄弟而死,就算是活下来,我们以后还能活得安心么?”

      尹鹤在旁道:“走不出去,这个树林就是一个大迷宫。”他中着毒,没法运功,呆呆地望着姜玄阳和何为发愣,口中喃喃道:“大师兄,你怎么还活着,你如今来这里,是要讨我的命的吗?”

      好在于朗深虽然性子直得过火,但不是没脑子,一边勉强抵着何为和姜玄阳的攻击,一面暗地里运功,一刻也不停地往方濯经脉里送。方濯得他一部分灵息,原本枯竭的功力又有了重新回转的趋势,眼见一刀自虚空中忽的横来直取于朗深颈间,他忙扑身上前,抓过于朗深的刀与伐檀相抵,将两人挡在身后,强忍着痛,低声道:

      “你快带着尹师弟走,我为你们挡着。”

      于朗深道:“我们跑不掉了,方师兄,我同尹师弟商量好了,一同与你死在这里!”

      方濯怒喝道:“跑不掉也得跑,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跑!你们要是出不去,谁去告诉他们我是怎么死的?谁去告诉我师尊如何来给我收尸?”

      说话间,又是一刀横上,何为姜玄阳两面夹击,幸而还有于朗深替他挡一挡才不至于直接命丧黄泉。方濯横剑将惊鸿刀隔开,又以手肘抵住苦行一挡,手上暗自运力,将于朗深往外推。于朗深被他连推出去数步,含着眼泪频频回首,拽了尹鹤来扶着,却又好似不忍心,扬了嗓子冲姜玄阳喊道:

      “大师兄,当日你在明光派立下誓言,发誓此生必要将方师兄打败不可。如今你虽已经身陨,却已经胜了,要是泉下有知,就放了方师兄吧!”

      方濯心里五味杂陈,但更明白此时的姜玄阳怎么可能听得懂于朗深说话,忍不住开口喝骂,催他快滚。援军不来,于朗深和尹鹤帮不上什么忙,那点儿希望再次丧失,唯一的企图就是能让这两人活下来至少一个,也不枉他今日在这里送了性命。

      于朗深一面在他的护送下后退,一面喊大师兄,妄图能够将姜玄阳的理智喊回来一些。可他依旧眼神空洞,无知无觉,方濯腰腹又被他劈了一刀,眼看于朗深送的那点儿灵息也要消失殆尽,他明白决不能再拖下去。

      伐檀剑向外一抽,转瞬松手。方濯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抵住眉心,默念剑诀,催动伐檀带着于朗深与尹鹤快去,离开此处。于朗深发现自己面前躺着一把剑,连忙要躲,却被一股力推上后背,生生送上,转眼剑锋如云,飘摇而起,一刹晃若流星,直要将他二人往林外送。

      于朗深大叫道:“方师兄,不要,不要!”两行眼泪刷的流下来,趴在剑身边缘,在淋漓雨幕中尽量睁开眼,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伐檀的束缚,只好带着哭腔大喊道:

      “大师兄,你看着我啊!你还认不认识我?我不相信你认不出来我了!是你救的我,你不可能不记得!”

      当然,姜玄阳头也不抬,恍若未闻。远处地面,方濯失去了武器,引颈受戮。可就在这时,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一直专心进攻方濯的何为竟然突然调转了方向,一刀劈向空中的伐檀剑,雨幕竟也随之静止一瞬。幸而于朗深与尹鹤躲闪及时,否则必然被劈个重伤不可。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是幕后的人出手,要把他二人就此灭口。

      方濯看着何为要去追伐檀,更急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扑上前,右手臂以最后的魔息催出黑虬指爪,越过姜玄阳,要朝何为颈间划去。他这一下用的是瓷瓷实实的魔息,何为竟然一时不察,只闻划破天际呲一声轻响,姜玄阳纵身上前,生生替何为挡了这一下。

      方濯化指为掌,带着尖利的魔息狠狠拍了他一下,随之显相彻底收回,随手捡一根刚才在几人缠斗时被砍落的粗壮木棍,权当棒使,竟然也和他过了数招。

      但木棍到底不比何为亲手打的惊鸿刀,尽管倾注了最后的魔息,不过几十下便也尽数碎裂,方濯后背伤口极痛,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尽量咽下,明白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难逃一死,心里只念着于朗深与尹鹤能快点脱困,也不算白白死在这里。

      想明白这点,抬眼再看时,姜玄阳背月光而立,也许天将黎明。与他相识交手这么多年,方濯知道他的秉性。这本来就是极为倔强极为刚愎自用的人,他固执己见,但是心不是坏的。一意孤行与他定下了某个约定,多年夙愿终于在他身死后有能了结的一日,方濯长叹一声,唇边微微一笑,竟然感觉到有些释然。他丢了木棍,后退两步靠在树干上,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刀从额头劈落下来了。这一击将打得他头骨碎裂、红红白白的跳出来一堆,他却一点儿也不怕。只想:

      “要我师尊见我这幅惨状,不知道还愿不愿意认我。不过他肯定是能认出我的,就怕他大哭一场,回去接连做上好多天噩梦。”

      想到这儿,竟然又起了一点心思,坚决不这么死。强行撑起身,要避开他这一击到头顶,努力用没受伤的那只肩头去迎。背后的血哗哗地流着,淌得他头晕目眩,姜玄阳一击不中,举起刀又是一下劈来,这一刀带着浓浓的杀意,劈得风声呼呼作响,依旧固执照天灵盖砸下。方濯见实在躲不开,只好作罢,心里暗暗祈祷别碎得太厉害,免得叫柳轻绮只有靠玉环才能辨明自己的身份。

      谁料此时,刀却停在半空,迟迟不劈下。方濯等了半天没等到死,也没等到疼,睁眼一看,面前姜玄阳依旧双手执刀,刀锋仅停在他额上一尺处,正尽力僵着,浑身颤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隐约皱眉,额上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牙关紧咬,浮现些许痛苦神情。

      方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重伤的躯体就已经被一只手抱在怀里。那手修长冰凉,略带着颤抖拂过他的额前碎发,在额上轻轻亲了亲。

      他感到有一抹凉意落在他的脸上。此时他的脸湿漉漉的,雨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可只一下就让他知道这是眼泪,又立即认出这滴泪水是属于谁的。他打了个颤,冰冷冷的风吹透了骨头,却又火似的烧在心尖。

      那只手牢牢地抱住他,把他往怀里一拉,就从身后覆上了他的手臂,一把绑着红绸带的长剑落在手里,叫他紧紧握住。

      “辛苦你了。”

      身后那人低声道。

      “师父来晚了。”

      “……”

      方濯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一口气,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似乎很少,只有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有趣的额外的安心,能让他安心将后背靠在身后那人身上。再抬头时,姜玄阳身上的丝线显露无疑,被轻飘飘一弹,转眼飞出去数丈,一把巨剑倏地从天而降,立于身前,一人衣袂乱飘,踩于剑柄之上,却于暴雨中屹立不倒。

      看他一身青衫如翠竹,方濯认出来了,但不太敢确定。身后那只手握着他的手,在丝线尽断时立即出剑,一股强大的灵息从内到外穿透他的骨肉,直从掌心溅射而出。

      此时他方感觉到,触碰到剑柄的瞬间,浑身僵硬枯竭的气息竟然又有重新回归的意图,正如海浪般漂浮不定,分外兴奋。杳杳与伐檀同根同源,握在手中与拿着伐檀无异,倏地令他一个激灵打起来,浑身的酸软仿佛也消去了一瞬。这人冰凉的掌心覆着他血迹斑斑的手背,轻松将剑尖往上一挑。一个声音贴近耳侧,暖热的气息喷得他浑身发抖、头皮发麻:

      “师尊再给你重复一遍,你可记好了。”

      “送君千里。”

      手臂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又落下,转瞬在空中划一个十字。一剑抵在剑痕边缘,平平推出,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覆着他的手背那只手连变数道,刷的斩出一排凌乱嘈杂剑锋。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使得身形略有侧转,手臂轻抬,从上到下连劈三下,连同雨幕被斩成数段,愀然抖落。

      剑锋穿过姜玄阳双臂,血雾间侵吞雨丝,另外数道直奔天际,要取何为后颈穴道。与此同时,那道青绿色身影从剑柄处一跃而下,连带巨剑一同飞跃向上,转瞬消失在视野中。而姜玄阳原本正尝试挣脱丝线,看到剑锋所去处竟然也随之抬头,随之纵身而起,于空中生生挡了那巨剑一下,身化作一道虹,直直地砸向何为所在处。

      那头究竟如何,方濯现已没工夫再管。他急急地回头,在瓢泼大雨中看清那人的脸,手指刚覆上的瞬间,他感到自己嘴唇颤抖得像筛糠一样,一把抱住了他。

      柳轻绮的手臂小心翼翼绕过他受伤的后背,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肩膀。他似乎听到命运在旁边说:“活着的滋味是怎么样呢?”可抬头一望,所有的声音又都消弭不见,只知道看他笑个不停,眼泪却汩汩地落下来。

      柳轻绮把他抱在怀里,慢慢放倒在树下,低声说:“我得去帮云盏,你是自己在这儿留一会儿,还是我给你输一点灵息、咱们一同去?”

      “一起去。”方濯毫不犹豫地握紧他的手,“我坚决不再与你分开了。”

      柳轻绮抿着嘴唇,微微笑了一下。他以手轻轻抚上方濯眉心,嘴唇翕动两分,身上的伤便好似有些发痒,疼痛感也削减了部分。一股奇异的气流慢慢从眉心涌进,流经四肢百骸,如同月光盈身一样清爽愉悦,在这灵息的支撑下,他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刚能走,他便一把抓住柳轻绮的手,向前方狂奔。血腥味愈加的浓了,他猛地止步,转头对柳轻绮说:

      “我最初猜的不错,那血池果然正在慢慢蔓延,现在恐怕已经往前进了十数尺。那血池特别古怪,只怕跌进去就尸骨无存,师尊,咱们得小心些。”

      柳轻绮望着他摇摇头:“我看不见。”

      方濯这才想起来,赶紧按着他的肩膀要为他传魔息,柳轻绮却笑了一下:“你现在体内还能有多少魔息给我?”

      方濯一愣。柳轻绮笑着轻轻一拍他后脑,低声说:“傻小子。你当你师父是你,脑子不会转弯的?”他一张手,手掌里捏着一个药丸似的东西,张开一闻,才能隐约闻到些许异香。他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轻声说:

      “我离开你,一是为了去喊云盏,二就是为了取这个。你尚未离开振鹭山时,曾在回风门处留下过自己的血,新雪师姐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里面寻出魔息,想办法做成了这些药丸。只要在手里捏碎,就能借此看清一些只有魔族才能看明白的障眼法。此次听闻蔓城惊变,她没日没夜地深究,终于才在我要启程前将所有的药物都准备齐全,你想要什么,几乎都有。”

      他当着方濯的面,将那小药丸捏碎:“我早就看见了。但已经不是十几尺,而是几十尺。我将你放在那里,按理说你是看不见的。你是怎么又进来的?”

      方濯给他解释两句,话音刚落,便听到连绵雨幕中传来干脆的刀剑相撞声响。柳轻绮将杳杳塞给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九霄剑,引着方濯上前去。伐檀剑意可以指引他们找到方向,果然,再往东方转不过几步,混战便在眼前。

      姜玄阳一直挡在何为面前,而眼前执一柄巨剑与他二人缠斗的,不是叶云盏又是谁?但他从头到尾没有回过一次头,方濯始终看着他的背影,又惊又异,不知发生了什么。

      伐檀剑不在空中,已被掀落在血池旁。方濯自认无法再加入混战,忙主动过去提起剑,将二人扶起拖到安全地方。尹鹤面目青紫昏黑,毒性似乎已经入了骨,昏迷不醒。方濯从怀中倒出小药丸来塞到他舌下,身后肩膀落上一只手。于朗深扶着他的身躯慢慢地爬起来,猛地吐出一口血。方濯空出一只手把他扶住,牵扯到肩头的伤口,嘶了一声。

      于朗深低声道:“谁来救了?”

      方濯想了想他的从属,说:“你师尊。”

      于朗深眼睛立时一亮:“门主来救的?”

      “你不是我同门师弟,”就算是到这时候,方濯也要坚决捍卫君守月作为最后关门弟子的尊严,“你师尊是叶云盏,虽然他不让你行拜师礼,但是这么算也差不多。”

      “你骗我,”于朗深道,“那不是门主吗?他伤好了?”

      正如姜玄阳矢志不渝地挡在何为面前一样,柳轻绮也始终拦在叶云盏身前,两人如同两道剑锋刀影组成的屏障,任由左冲右突亦不能突破。但是远远地,隔着雨幕,方濯却依旧能看清姜玄阳紧皱的眉头,仿佛经受着莫大的痛苦。

      他的双腿抬起时甚至都是缓慢的,明显还有一股力量正在他体内、他身侧牵制着他的行动,明明一刀要劈向柳轻绮前胸,可不知为何竟然生生调转了方向,一道刀气横劈而去,正落在他身后一棵大树上,噼里啪啦烧起一阵火星,又被大雨浇灭。

      于朗深惊愕道:“他、他怎么会下意识避开门主?”语罢,神色变得有些激动,声音都高了一些:“难道他真的能恢复神智?”

      方濯皱眉道:“不一定。姜玄阳当初就是被观微剑意误杀,尽管现在被制成傀儡,也可能会因此而对我师尊的剑意心有芥蒂。”他手执杳杳和伐檀,面露忧虑:“我师尊手里不是他最趁手的兵器,我师叔情形又不明,只怕要出事。”

      于朗深忙道:“你伤太重,不能再上前了。”方濯看一眼血池,先把他俩往外面拖,道:“不是把伐檀给你们了吗?这都没飞出去?”

      于朗深低声道:“大师兄一拦,任谁也出不去。”他看向几人缠斗的位置,眼底若有若无地浮现出些许惆怅,手慢慢扶起尹鹤的肩膀,声音很低:

      “若没有门主来救,可能就这样葬身血池了。”

      此时几个人离着血池很近,但并不知到底应该往哪儿跑。往里跑不成,刚跑出来。向外一看,仿佛有月光洒照的地方已尽数是鲜血的深渊。方濯看了尹鹤一眼,眼见他呼吸粗重,慢慢醒转过来。

      方濯用手掩着尹鹤的口鼻,不让他嗅到更多血池的气息而变得愈加虚弱,抬着头,专心望着柳轻绮的方向,心中万分焦急。每一刀下来,虽然尽被他拦住,但他还是想上前,替他挡上一挡。隐约间,风雨呼啸里,他听到尹鹤自怨自艾似的喃喃:

      “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他艰难地就要爬起。方濯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按回在地上,低声对于朗深道:“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咱们得赶紧把他带回去。”

      他环视一周,心里隐隐有了某种猜想:

      “只怕你们不是被姜玄阳和何掌门拦住,而是被这个血池迷惑了感官,走错了道路。咱们先离开这里,回到蔓城再说。那时……我再找人来助我师尊。”

      按理来说,于朗深应该立即给他反应。但方濯等到的回应却并不是于朗深的同意或反对,而是当胸的一掌——

      方濯立即抬手,啪地一声,两人手腕倏地一接,又立即分开。接着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膀,正巧按上伤处,疼得方濯浑身一颤,只觉骨头都要被这一下狠狠按出来。紧接一拳打向面门,带着呼呼的风声,幸而他反应迅速,立即侧身避过,一掌压上那只手腕,身体重心向下腰腹发力,猛地把人往前摔过肩,顺势向下一跪,压在他的后背,将两手箍于身后,沉声喝道:

      “于朗深,你给我看清楚,我是谁!”

      于朗深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下,双目赤红,眼神空洞,哪还能认得出他是谁?也幸好他之前被何为和姜玄阳联手消耗了不少气力,这突然的偷袭也没给方濯带来太大危难。

      他熟练地用膝盖制住于朗深后背,冲着他后颈一捏,于朗深还没案板上的鱼似的挣扎两下,就被立即捏晕过去,脑袋耷拉在地上,七窍慢慢涌出黑血。

      方濯就算是与他以前相处不算友好,也明白于朗深不可能突然抽风在这时候攻击自己。他心里明白,这必然是血池的什么秘法,让于朗深把他认作敌人了。他觉得这副场景眼熟,捏晕于朗深的时候突然想起:

      在仁城的那一次,他不也是莫名其妙走在路上、就把柳轻绮认作是那个要取他性命的黄衣女子吗?

      方濯的冷汗一层层地出。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他拖着身起来,把于朗深覆到身上,正想去看看尹鹤还能不能自己走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不似人也不似野兽的啸叫。

      一道剑影撕破雨幕,骤然轰下,大地震动的声音淹没了大雨瓢泼,与天边倏忽炸响一道闷雷一同震得星河倒悬,天地同沉。一片影子似的身形自眼前飞过,被这道剑影震得身不能在地,抛到空中又被重重砸下,唯有那高些的两手执刀,抵于额上,生生扛下了这一剑。

      同时,他听到柳轻绮大雨中一声清喝:

      “回来!”

      叶云盏本在半空的身形一滞,接着被数根丝线生生拽回。他明显还是用尽全力要挣扎前冲的姿势,可四肢一旦绑上这细若无物的丝线,便如同一张风筝般,轻飘飘地被扯了回去。

      何为与叶云盏的出手都很快,尽管并不避人,但是在连连残影下,还是很难分清虚实。方濯一手托着于朗深,一手要去拽尹鹤,耳朵却突然一动,听到了从这瓢泼大雨与簌簌竹林中不属于那边战斗的细响。

      “当”一声,伐檀出鞘,与刀刃相撞,转瞬刀柄翻转,噼啪数招,连出火星。姜玄阳手执惊鸿刀,自上劈下,如同一道闪电袭往他的天灵盖。方濯单手执剑,上身往下一斜便放下于朗深,顺手摘了他腰间长刀,手腕一抖,刀鞘当啷一声落地,一剑一刀呲一声抵上,擦擦作响,头皮发麻。

      姜玄阳“死后”好像又有精进,方濯被他二人消耗得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姜玄阳左臂垂下,似乎已经暂时失去了力气。看一眼他左臂被劈烂了衣袖的剑伤,凶悍而毫不留余地,倒不太像柳轻绮平日作风。两具近乎油尽灯枯的躯体一交锋,纷纷听到对方血管里急促的喘息声。他听到他的血液沸腾如同江河湖海,是烧沸了的一锅水,直直地往脸上扑。他看到他青白的脸色,寒冰打磨,像死去的月亮。

      两人在血池边交手。姜玄阳明显也能感知到这只血池的存在,有意避开它,将两人往竹林里赶。方濯更确定这只血池决不能涉足,姜玄阳要做什么,他就定然要与他对着干——如他们之前所一直保持的那种状态一样,坚守在原地,坚决不让姜玄阳将自己引动半分。

      血池渐渐地近了,渐渐地拓宽,鼻腔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可再嗅时才发觉是自己身上的味道。大雨倾盆,伤口上的血冲净又涌出,顺着身躯滴落,在地上晕成小小的一洼。骨节分明的掌下像是藏着一滩腐烂血肉,滴滴答答地涌进他的鼻腔。一经接触,他便作呕。

      姜玄阳的一双眉毛拧着,如同他握着惊鸿刀的两只手一样紧。他步步紧逼,发觉无法将方濯引到竹林里,就开始把他往血池边缘赶。雷声轰鸣,喘息在耳,方濯右手伐檀方送出,左边便倏忽射来一把锋利竹枝,他抬起左手用刀挡了,一腿横向姜玄阳腰侧,听到大雨瓢泼里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断裂声响。

      姜玄阳原本便青白如同墙面的脸色更加的灰沉,上半身歪歪地向下斜了一下,脸上竟然浮现出些许痛苦神情。方濯一把刀插在地上,借势翻身而起,将长刀当剑用,一刀格向递来刀锋,又转身忽劈后心。姜玄阳一掌截上,鬼魅似的俯身,却仍被一刀劈上后肩。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色的淤污,扑面而来一阵腥臭。

      方濯顺势又是一腿横上他腰间,把姜玄阳踹得一个踉跄同时,两手撑在地上奋力向上一翻,强忍着疼痛大喝一声,双腿抵住他的肩膀向外一挑,两人同时在半空划了个矮矮的半弧,重重摔在地上。

      姜玄阳被这一摔手松了力,惊鸿刀一气儿滑出去好远。方濯用膝盖抵着他的腰眼,趁机一翻身压在他后背,手臂紧紧从后面勒着他的脖子,小臂肌肉鼓起,闪烁着掌心刀光,如同沾着雨水的一只摔碎的瓷盘:

      “姜玄阳,你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泣血似的哀求,倘若他尚有神智,倘若他还能认出……

      方濯抱有最后微末的希望,抵到姜玄阳喉间的刀并没有落下。姜玄阳给他的回答却是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大雨中闪烁着杀戮的血红,后脑用力往后一撞,把方濯撞得立即后仰,腿却被一瞬缠住,转眼间天旋地转,被姜玄阳一手按在地上,抬手去地上抢刀。

      方濯用手腕紧紧压着刀柄,抬脚将伐檀踹得更远,手肘向内一扣,将长刀牢牢护在自己身侧。膝盖骤地往上一顶,撞得姜玄阳身躯一歪,不由松了手上力气。方濯立即翻身又上,双腿还没来得及锁紧,腰腹间的力道就又被一拳猛地卸去,两人同时去夺落在一旁的长刀,厮打在一处。

      这是一场生死的对抗,事关谁能从这儿走出去,谁将永远地留在这个地方,供鸟兽啃食。方濯肩头的伤口被这只手紧紧地扣着,手指深可入骨,几乎能够听到骨膜互相摩擦的声音,可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他的手也牢牢压着姜玄阳那只断了的左臂,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得活着出去!

      远方的声音弱了,大雨稀里哗啦,浇得世人都糊涂,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一片片瓷片似的岁月里,只有偶尔的一瞬属于忧愁,却在这时猛然拔高,达到了最无畏的顶峰。

      姜玄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冰冷的手掐着他的脖子。手指一寸寸收紧,掌下是他剧烈跳动着的动脉。方濯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从那空洞冷酷的双眼看到青筋鼓起、面色青紫的自己,狼狈而狰狞,看来令人心生嫌恶。

      他那双不停挣扎以求挣脱的双腿已经有些僵硬酸软,纯粹靠着本能才能让他用最后力气以膝盖顶住姜玄阳的小腹,突然从喉间发出一声呼噜噜似的低吼。浑身上下有如被热水猛地一浇,痛过以后就是一阵怪异的痛快,原本空无一物的额头忽的一痒,因为魔息彻底耗尽而缩回去的角倏地钻出来。

      鳞片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爬满全身,最后几乎覆盖了整张脸,颈间生出的鳞片如刀刃般锋利,扎了姜玄阳一下。没有灵魂的傀儡也许感觉不到痛,但也因这鳞片的阻隔而下意识稍稍撤了手,方濯借此机会把头用力往上一顶,角恰好撞上姜玄阳额头。

      这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上半身从这生死的管控中脱出,下一刻就立即翻身爬起。而姜玄阳被他这么一撞,双眼竟然划过一丝茫然,尽管身体也随着本能立刻爬起,要去夺刀的手却僵在原地,肩头微微抽搐,手指怎么也落不下去。

      方濯被这突然反刍似的魔息一冲,喉头攒动,也是头晕眼花。他后退两步,靠在树干上,从地上的水洼里看到自己的脸,鳞片正在缓缓退去,那生在额上的两只角却流了血,怎么也收不回去。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试探性地问:

      “姜……”

      姜玄阳猛地抬头,凶悍目光如同一只野兽,任谁看了也将心头一慌。但在凶狠下,还有一层水流似的温和的、突兀的恐惧和哀伤。他面目苍白,脸色狰狞,像是肉身在与灵魂争斗,寻找着那个真正正确的方向。

      手僵在原地,抓刀也不是,抬起来也不是,完好的那只右臂死死控制着自己的行为,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无声地从唇边飘出,分明听不到声音,可就是能让人窥得这恳求似的一星半点的话语:

      快走吧,快走吧。

      他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可这虚幻里的声音又好像缥缈的波纹,轻轻飘飘地在心上泛着。

      两道剑意凶猛而迅捷地倏忽立于身侧,削断了雨丝与发梢。叶云盏的身形几乎已经看不到了,方濯只能看到一柄巨大的东山剑牢牢压在苦行刀头顶,却又不得不抬起剑柄,在噼啪交手间将周遭竹林全砍个稀巴烂。一只手落上他的手腕,冰凉用力,把他轻飘飘就扯到自己身后。

      他一转头,看到柳轻绮那张被大雨淋湿的脸,睫毛挂着水珠,脸上的雨水好似道道泪痕。

      “走。”

      同样是无声的一句话,却利剑一样刺穿了他的心防。竹林簌簌,天地喧嚣,生死却是没有一点儿声响的。

      耳边那道刀声尚未劈临时,他一把反握住柳轻绮的手,感觉像牵住了一只轻飘飘的风筝。这个认知不知为何让他眼睛一酸,一把把他拽在怀里,紧紧按着他的后背,低头吻了一下,从喉咙里终于憋出了相见后最顺畅的一句话:

      “我爱你。”
      何为一把苦行刀在声音最后结尾的时候如闷雷砸下,狠狠劈向他的后脑。身后那道剑影没能追上,就算能够拦下,最后用一剑挑起来的也首先会是他被劈烂成两半的头盖骨。

      但也许有时,“死”对于他来说,只是悄悄地一次奉献而已。

      柳轻绮的双臂在他怀里挣扎,但他们谁都知道,现在这时递出这一剑是绝对接不住的。连叶云盏都接不住的这一刀,又有谁能从中幸存?方濯按紧了他的后脑,把他的脸牢牢按在自己完好的那只肩头上,这样当何为把他一劈成两半的时候,柳轻绮的脸至少不会溅上太多血。

      但还没等他脑中开始回放走马灯,也就是刚把柳轻绮抱进怀里的瞬间,他听到一声微弱的惊叫声。

      这声音源于尹鹤。他不知何时醒了,瞪着眼睛望着他的身后,随即是一声血肉剥离似的声音,随着大雨哗啦啦直浇而下。

      方濯猛地回头,落到脸上的先是一块衣襟,接着便是细细碎碎的脓血一样的黑漆漆的东西。

      那是属于姜玄阳的。

      这个本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自我意识与回忆的傀儡扑到何为面前,手执惊鸿刀,双臂颤抖着挡住了他的长刀,与他交手数道,惊鸿刀便当啷一掉,直垂而下,被何为当胸一掌拍上,明显看到他身躯一僵,胸腹立即软了下去。

      而身旁的柳轻绮也迅速挣脱他的怀抱,手掌轻飘飘往他肩膀一推,方濯便已经被推离数步,眼看着柳轻绮纵身跃到何为身侧,顶着源源不断的锋利刀气一挥袖子,数道丝线齐从指间冒出,又立即消弭,一把剑鞘凭空浮现在面前,被他拿在手中,向前一拦。

      “云盏,跟我走!”

      巨剑一顿,瞬间消散殆尽,叶云盏的身形从后面冒出来,剑鞘正正好好抵住他的前心。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他往前迈了一步,头便垂下去,人栽倒在柳轻绮怀中,没了意识。

      下一刻,柳轻绮就出现在他面前,一手撑着叶云盏,一手去捞尹鹤,冲方濯大喊:

      “快走!他的神智撑不了多久!”

      方濯道:“师尊,这是……”

      他虽是问,但手上动作却一点儿也不含糊,立即去扶于朗深。正要把他背到肩上时,又是一道刀气袭来,方濯勉强躲开,但还是被劈中了右腿,险些一头撞下去。

      他撑着树干起身,背起于朗深,冲着柳轻绮道:

      “师尊,那边有血池,走这边……”

      “不好!”

      柳轻绮突然大叫一声,赶忙回身往后抓。方濯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便突然感到背上一轻,一股力量正在疯狂地吸着背上的于朗深。而尹鹤已经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脱离了柳轻绮的手下,即将被何为抓在掌中。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石火中,甚至可能连柳轻绮自己都没发觉身边少了个人,方濯不知为何,柳轻绮却已经立即猜到,脸色一白:

      “完了,这个何掌门现在同那个毒山一样,可以捕猎与它有着相同气息的人!”

      这力量极大,如同一阵大风,吹得两人寸步难行,更遑论能把手里这两个原属明光派的年轻弟子保下来。方濯拼尽了全力,紧紧攥着于朗深的手腕,不想让他被何为就这样吞噬于无穷虚空中,一转身,身后双刀相撞声音却愈响,他看到姜玄阳回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皲裂的面皮上有一双赤红的眼睛,这其中,他看到了一瞬得意的释然。

      下一刻,他一把钳住何为的脖子,喉底滚出一串咯咯作响的骨头相撞的声音。何为无知无觉,苦行刀向前一捅,便将姜玄阳捅了个对穿。而他双颊血肉崩裂,看得见紧紧咬住的牙齿,血滴淅淅沥沥往下坠,敲打着大地。

      他一把握住苦行刀刀刃,又往里送了两寸,一手扯住尹鹤的手腕,将他用力向后一甩。借着何为无法将其拔出的瞬间,向前一扑,扑着他自半空坠落,如同一只折翅的飞鸟,于大雨中打湿了羽毛,扑通一声坠入血池。

      血池静而无声,连一点涟漪也没有激起来。天地间陷入一片寂静,唯有大雨捶打着竹叶的声音依旧浑然在耳。

      尹鹤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像被丢出去一滩水,再顺着地面的纹路流到每一个角落。他愣愣地躺在地上,中了毒的青紫色的面庞变成一派骇人的苍白。唯有唇瓣在缓缓开合,吐出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大师兄……”

      “大师兄,我……我错了。”

      “大师兄!”

      再然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泪水长流而下,几乎是瞬间就淌出了血泪。在柳轻绮紧赶两步冲去拉他时,尹鹤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撑起来,身子用力往前一撞,脖颈恰好抵在柳轻绮腰间配着的无鞘九霄剑,鲜血喷溅,立时咽气。

      下一刻血池突然加快了速度,汹涌而来。柳轻绮要去拉他手腕的手僵在原地,立即退而求其次,背着叶云盏后退数步,一把抓起姜玄阳遗落在地上的惊鸿刀,拍了一把方濯的后背,沉声道:

      “快走!”

      方濯背着于朗深,随他没命地跑。柳轻绮看不到血池,他便分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腕,两人你拖我拽,从竹林这头绕到竹林那头,匆忙间只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尹鹤的尸身被血池吞噬了一半,脸埋在地上,看不清神情。

      两人在竹林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血池即将将整片竹林都覆盖后才从一整片的血红中找到一个出口。柳轻绮立即掐诀御剑,拖家带口地把人都搬上杳杳时,血池覆盖了他们方才落脚的最后一点,所有的草木、土地,尽数消失在一片虚无中。

      杳杳剑在空中划了个歪歪扭扭的弧线,一霎冲出了竹林范围,如同突破迷雾,在大雨中一路穿行。方濯瘫坐在剑身,脑中空空如也,莫谈昏沉混乱,连点儿声音都没有,仿佛世界完全是一片寂静,所有的故事,只不过都是他的臆想而已。

      天地昏黑,借着城头微弱的灯火,他看到了蔓城的轮廓。城池在深夜的幕布下像一只巨大的鼎,城墙上斑驳的牙齿啃咬着世界,把夜间悄悄消失的所有肉身和灵魂都吞噬得面目全非。蔓城内已经安静下来,柳轻绮松了口气,将杳杳剑降落。双脚触碰到土地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手从天上骤然拽到地底,浑身的骨头都摔得一震,一个激灵猛地打醒。

      他听到有液体在流动,汩汩的是山泉的吟诵,流淌在他的骨头里、血液里、脸上。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深深藏在骨缝里的灵魂也就这样被静悄悄地挤出。骨髓随着嘴唇颤抖,随着灵魂一起挤出的黏膜偷偷爬出他的肌肤,落到身旁人的身上。转头第一眼,他看到柳轻绮紧紧贴着他的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漆黑明亮,像一轮紧闭双眼的月亮。

      雨水打在受伤的肩头,深深向骨头根源流去。在这一瞬,他才终于感觉到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2章 此生夙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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