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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世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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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夹着雪粒扫荡而过,发辫横飞,顾语不得不停下脚步弯腰静候,待风势渐稳,才敢继续前行。
兵刃相接的声音若有似无。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逐渐现出两个模糊的身影。她一时不敢靠近,躲在巨石之后,暗中观望。
阴暗灰冷的雪雾之中,两人出招已现疲态,远不如洞内迅捷灵便,手中兵刃为风力所阻,好几次相擦而过。难怪……
这般下去,只怕两败俱伤,可怎生是好?正想着,忽见姜无恙一记飞踢正中连禾胸口,两人皆向后倒去,砸入雪中,再没有起身。
顾语心生疑惑,踏出半步,犹豫再三,终是冒着风雪,步履蹒跚地朝姜无恙走去。
深雪中,姜无恙急促喘息,四肢和躯干仿佛被雪地牢牢禁锢无法动弹,指节寸寸捏紧。骤然听到异响,心头狂跳。
声音越来越近……他待要奋力跃起,眼前一暗……雪花扑了满怀。看清来人,绷紧的心弦乍然一松……她就那么趴跪在旁,眉间蹙起,眼里似带着几分关切,看着他,也不言语。
他先开了口:“那个楼人呢?”
顾语扭头,片刻后重望向他:“没了动静……你……你如何了?”
似是担忧。该说些安抚的话吗?堆了雪的眼睫轻颤,他偏头:“还死不了。”想到什么,忙说道:“你去杀了他!”
“啊?”顾语大惊失色,“我——?”
“你怕?”
“我、我……”
“罢,稍后……我亲自取他狗命!”冷风灌入肺腑,引得他连声呛咳。
顾语手足无措,只得怯怯问道:“那、那个楼人……真该杀?”
姜无恙被她气笑,胸膛剧烈起伏,素来冷漠的眼,掀起滔天怒火:“那是个胡人士兵,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我朝将士的鲜血,昨日还在村落烧杀劫掠!你竟问我……该不该!?”
“我……”
顾语猛然站起,脚下一转,朝连禾走去。
连禾也未好过多少。昨日姜无恙侥幸逃脱,就像根刺一样扎进他的心,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离队追赶。找到此处,已是一日一夜未曾阖眼。
顾语走至他身边,看到他被冻红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哪还握得住手中的刀。将刀踢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宇间却堆满了不忍与迟疑。
“呵。”连禾冷笑道,“早知先杀了你!”
顾语闻言也不恼怒,屈膝蹲下,手环抱在膝头,不解道:“既然活了下来,既然想过安生日子,为何昨日还去侵扰无辜平民?”
连禾怒目圆睁:“我的家园被你们毁了,你们也休想好过!”
顾语垂下眼眸,摇头道:“若人人如此,世上还哪得安宁?”
连禾狞笑道:“家园被毁的不是你,你当然说得轻松!”
轻松?
狂风似要将她吹走。浓浓的忧伤袭上心头。那些源自幼时的记忆在脑海中奔涌,焦土上斜插着的残破旗帜染满鲜血,火光中的屋宇,满地的尸骸,士兵们的喊杀声,妇人幼童的哭喊声……眼眶被记忆染红。她掏出匕首。
“生而为人,到底为何而来?”她目露失望,“就为了相互屠戮吗?”
连禾看着她,张了张口,硬着心肠道:“这世道,本就如此!”
“本就如此?”她咀嚼着这句话,深吸口气,眨落泪珠,手中匕首猛扎下去!
……
匕身擦耳而过,连禾骇然地盯着她,半晌才重重喘出口气。
手中匕首紧握,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睁大着眼,苦笑道:“昨日,你没有伤害那些村民。为什么?”
世道,其实并非全然如此,对不对?
豆大的泪珠砸落在连禾脸庞,滑至耳垂,瞬间成冰。
为什么?两眼微眯,连禾冷笑:“真是啰嗦……”他骤然发力,一手握她手臂,另一只手拍向她的肩膀,却在沾衣前定住。
剑尖抵向他的咽喉。
连禾半抬着身,目光顺着漆黑剑身往上,姜无恙冷若冰霜的面容就在眼前。他双目凛然,额边发丝在空中舞动,勾勒出风的行迹。
“从未见过,有人这么上赶着找死!”姜无恙话音淬冰,手往前送。
顾语屏息……忽手臂一紧,身体被连禾带倒,扑往他身上。姜无恙见状急忙拧转剑锋。
突然,天地间隐隐震颤。这感觉,有些熟悉。顾语脑海里飞快运转……难道是?心如电转,手中匕首拔起,向前一推,刺破连禾的手。趁他手劲稍松,挣脱钳制,再拾起匕首,握拳撑地,以臂作支,足尖画弧,身体翻落到连禾侧旁。
她往前一纵,握紧姜无恙的手腕,喊道:“快跑!”
话音刚落,轰隆隆的巨响从雪山深处传来。
未走出几步,姜无恙只觉手腕被松开,待要回头,腰间一股大力将他往前推去。他扑倒在巨石后,扭头看见她仍立在原地,双手维持着送出的姿势。
视线相接。他直觉自己该说些什么,未及出声,浩荡雪流摧枯拉朽般将她裹挟席卷。心脏仿佛被人重重一敲。紧接着,厚重的雪流铺天盖地而来。
……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重归平静,暴风雪也已停歇。
姜无恙从雪堆中挣出,背靠岩石,愣愣地坐着,想了想,站起身,才走了两步便扑倒在地。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挖雪。挖着挖着,手下一顿,想要呼喊,蓦然发觉,竟不知她姓甚名谁……
手里抓起一把雪,拳头紧握。
寒意侵入身体,浸透骨血。
兴许是过了一阵,也兴许是过了很久,有人持着火把靠近。他骤然抬头,心急剧地跳动,带着期许……
“少主?少主!”
视线慢慢凝聚,姜无恙认出了来人。“夷则,是你。” 声音嘶哑,长久未得水露滋润的喉咙,干涩无比。
剧烈跳动的心重归死寂。
“少主,是我,你没事吧?”夷则紧张地查看他周身。只见他形容狼狈,衣衫破碎,血迹斑斑,忍不住惊呼:“您受伤了!”
“我……”姜无恙眉峰轻皱,“我没事……”
夷则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坐起,将身上裘衣、裘帽加盖在他身上,又取出随身水囊,供其饮用,搓揉他被冻僵的手。想他们少主,即便自幼从军,也未曾如此狼狈过,都怪自己,未将少主照顾妥当!
“少主,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夷则担忧地看着他,将携带的干粮递到他眼前。
姜无恙接过手,想起衣襟里还放着的大半块饼,是她给的,他却因着急查探她,并未吃下。心中无限酸涩……
“少主,再喝点水吧!”夷则劝道。
冰天雪地下,水早已凉透,姜无恙喝了两口,想起她若无其事地说“举手之劳”,无法抵挡的潮意涌上眼眶。
看着姜无恙又吃了几口,夷则稍放下心,转而说道:“对了!府尹大人已跟着我们找了您半日。”说罢,他挪开身。姜无恙看到站在夷则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没想到自己连夜未归,连府尹大人都惊动了。
“给陈大人添麻烦了。”他撑着地面站起,夷则赶紧相扶。
府尹陈庭方才不便插话,此时拱手道:“指挥使说的哪里话,下官职责所在。此地不宜久留,指挥使不若立即回城。这中间还有许多事需要向指挥使回禀。”
姜无恙点点头,道:“好。”
走出两步,他望向远处的山洞,问道:“陈大人,你可知,若遇雪崩,有多少生机?”
陈庭捏须沉吟半晌:“这个……难有定论,视雪流大小,当事之人机变能力而定。说实话,陈某也未曾遇到过,指挥使何故有此一问?”
“少主…… ”夷则支支吾吾道,“您是不是想问……三日前,您跳崖追敌时,山里突然雪崩,兄弟们如何?”
“弟兄们遇险了!?”姜无恙当日一心与对方搏斗,并未留意到山上情形。
夷则疑惑了一瞬,应答道:“是啊,少主,卫队……有三名弟兄未能生还。”说到最后,声音已低了下去。
三名弟兄!
夷则急忙补充:“其余人都挺好,不过是受些小伤。”
姜无恙心中沉痛。此次远行,他带来的不说是绝顶高手,也是在队中拔尖的。转念,若卫队中的好手都不能脱险……他闭了闭眼,睁开,朝陈庭道:“有一事需劳烦陈大人。”
……
火把照亮山洞,昨日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洞中空地上围起的石块中央,枯枝叶已烧成灰烬,她的马安稳地趴睡在地,包袱放置在一旁。
她还会回来吗?若她回不来,不……若她不回来……
“夷则,替我留字。”
“是,少主!要留什么?”
“包袱与马,俱在吕国公府。姜无恙留。”
石堆般大的字刻在地面,若是回来,定能看见。
姜无恙唤醒她的马。马儿识得他的气味,温顺地站立起身。夷则伸手去够地上的包袱,被姜无恙拦住。
夷则看他将包袱背上,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大,忍不住问:“少主,这究竟是何人的包袱?”
姜无恙愣在原地,半晌才说:“是个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