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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咬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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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宋苓走了很长一段岁月。
韩良死在了一个有雨的清明,宋苓坐在他床边,一个人无声地哭了许久。
她偶尔想起十年前,第一次与韩良相遇的惊鸿一瞥。又忽然记起六年前,韩良发誓娶她的目光灼灼。还有成婚四年里的岁月静好,不绝于耳的“阿苓吾妻”。
最后一切都像被一把火烧尽,徒留满地令人唏嘘的残羹。
那一天,女儿哭了很久。明明也才一岁多,明明还不知道世间离别为何物,却那般悲伤,似乎欲随父亲而去。
宋夫人哄着她,怎么也哄不住。
看着自己女儿心若死灰的模样,她虽心有不忍,可总是无奈多些,轻声道
“小苓,咬咬哭得厉害,你哄哄她。”
宋苓的脖子僵硬地扭转过来,看着自己的幼女,忽然就落泪了。她伸手将女儿搂在怀里,温声哄着“不哭,不哭.......阿娘在呢,阿娘会保护你的。”
咬咬像是能听懂一样,渐渐止住了哭泣。
宋苓松了口气,刚想将咬咬送回自己的母亲手里,忽然被小女孩缠住了脖子。她刚哭过,整张脸都是烫的,所以温热的唇贴上脸庞时,宋苓觉得自己心里的寒冰一点点融化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向咬咬,只见小姑娘有些害羞似的吮着手指,又忽然“哈”地一笑。
那一刻她好像听懂了婴儿的言语。
咬咬在说“阿娘别哭,咬咬爱你。”
服丧期刚过,她的父亲便劝她改嫁。
可她是个硬骨头,执意要做韩良的遗孀。每当父亲指责自己时,她便会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神,坦然道
“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阿良更好的夫君,那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几番催促都以失败告终,宋父也渐渐放弃了。
孩子们在一点点长大,就在宋苓以为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噩梦再一次降临了。
长子一病不起,发热呓语,竟也是患有心疾的。
原先,她也有病情稍浅,或可治愈的希望。直到那孩子于某个长夜咽了气,不着痕迹到宋苓隔日才知晓。
她终于有些绷不住了,这心疾是诅咒,是萦绕着永久不退的伤痕。一个不慎,便会轻易扯开,给她带来无法抹灭的悲痛。
第二个儿子离开她的时候,她跪坐在墓前,神情麻木。
宋苓很想问问上苍:
为何就能够这样残忍?你将我的爱人收走,难道连一个纪念都不愿意让我们留下?
可她知晓这些诘问没有任何用处,终究是神明不顾,留痴情的人在人间受苦。
自那以后,她每天都留在咬咬身边,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女儿就会离开自己。
咬咬也很争气,这些年来都健健康康的。
她其实长得更像自己的爹爹,面容虽然姣好,可也不算美到惊艳。
最令他们惊喜的,是咬咬体内具有灵核。
灵核此物,可以使凡人脱离凡胎□□,长生不老,无病无灾。
宋苓带着女儿,总觉得日子充满了希望。
她每天数着日子,盼望着咬咬早日飞升上仙。那样的话,或许幼女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必担心恶毒的诅咒。
哪晓得有一日,她结束一天的劳作,会在河边迎接咬咬的尸体。
她拨开人群,疯了似地痛苦呐喊着咬咬的名字。可怀里的小人浑身冰冷,再也不会对她展开那灿烂的笑容。
宋苓的手抚过咬咬的后背,触及后背的凹槽时浑身都在颤抖。
那里是灵核所在,如今却空无一物。
有人为了一个灵核,杀了她的女儿......那是她唯一的女儿了。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她紧紧搂着咬咬,眼泪似乎就要这样流干。
若说前几次她都是哀痛,那么这一次,她终于痛恨起了这世道。
凭什么?凭什么她行善积德一世,上天却不止一次地伤害她?
凭什么?凭什么好人在凡世中沉浮,坏人逍遥于云海之外?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宋苓咬紧牙关,目光扫视那些围观的人群,看着他们交头接耳,麻木不仁,恶毒的念头像一颗种子,以最快的速度生根发芽。
她不知道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是谁,也十分清楚,凭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找出那个歹徒。
所以她只能将满腔怨恨发泄到那些未曾谋面的路人身上。
既然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那你们凭什么可以儿女成群,琴瑟和鸣?
我要你们,全都为我枉死的孩儿殉葬!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了邪神的声音。
“我感受到了你的怨恨,神明不保佑你,但我可以。我是蚕食仇恨的邪神,只要你每年向我献祭一个有灵核的人类,十年以后,你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宋苓微微一怔,忽然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望向虚无的天空,
“大人,真的吗?我的爱人,我的孩子,都可以回到我身边吗?!”
“当然,苦命的孩子。”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唇角牵起苦涩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会回来的,他们都会回来的......”
“大人,我答应你的所有要求。只要我的家人们能回到我身边,我就可以为此付出一切。”
“我不需要你的一切,只要你在每年清明完成任务,自然会得到你的嘉赏。不过你要记住了,如果届时有一次没有完成任务,整个村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你也不免于难。”
宋苓自嘲地嗤笑一声,小声道
“如果他们回不来,我死了也无所谓。”
从那以后,她常常徘徊于长街之中,捡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回家。
当然,那些孩子都是有灵核的。将他们养到十五岁,宋苓就会于清明将他们献祭。
虽说只要献祭一个,可打开法阵需要一个孩子作为引子。
阵法打开时,杏树精会穿过他们的五脏六腑,最后以心头血为媒,开启古墓。
为了事情不暴露,作为引子的那些孩子,她也会亲手杀死。
直到第三年,她捡到了一个没有灵核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抬头的一瞬间,宋苓就红了眼眶。
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像咬咬了。
只是那么一愣神,她就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宋苓把这个小女孩带回了家,将夭折女儿的名字赋予了她,唤做咬咬。
即便很快她就后悔了,难以接受自己会随便将一个孩子当做自己孩子的代替品,想要疏远她,以免自己陷进去。
可当咬咬半夜发烧的时候,她还是心如火焚,连夜带咬咬去见了镇上最好的大夫。
她想,如果可以的话,等真的咬咬回来了,也可以有个姐姐。
但是没想到,有一天她的计划暴露了。
一个作为引子的小孩在死之前给自己的下任留下了线索,罗燕跑了。
今年满十五岁灵核成熟的小孩只有罗燕一个,就算咬咬是引子,古墓也没办法打开,献祭也无法完成。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找到一个灵核成熟又无父无母的孩子。
就在宋苓心如死灰之际,咬咬陪在她身侧。虽然一言不发,但是眼里的关怀是骗不了人的。
宋苓看着她无助地拥抱着这束属于她的光,一遍遍说着
“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每一次呢喃自语的询问,得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
她哭着,做出了那个决定。
“咬咬,你去村口,找那些神仙,问他们要不要参加杏花村的扫墓活动,然后让他们跟着你一起来西郊找阿娘,好吗?”
咬咬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在村口徘徊了许久,可光是站着似乎无法吸引仙人的目光。
于是她开始唱歌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终于,有游人找到了她,并且愿意跟着她参加扫墓活动。
宋苓记得很清楚,出发前,咬咬看她的眼光充满了期许,像是只乖巧的小狗,晃着尾巴,等待着主人的夸奖。
宋苓对着她笑了笑,却没想到那会是最后一面。
后来的事情就很清楚了,由于咬咬的迟疑,献祭最后没能完成。整个村庄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无人生还。
而一切的执念与不甘化作鬼镇,将早就逝去的咬咬束缚其间。
直到褚祁他们出现。
雨停了,烟雾褪尽。
隔着朦胧的水汽,褚祁看见咬咬低着头,不知面上是何神色。
云潞呆呆地擦了擦面上的眼泪,忽然发现自己站得离陆擎近了一点,于是默默地往一旁挪了几步。不过陆擎此时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没有发现云潞的那些小动作。
空气静了许久,咬咬忽然动了动。
她低着头,轻轻捏起腰间的锁灵袋,呢喃道
“我出发前,阿娘对我说,这是她给咬咬缝的。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没有缝完。如今我要去当引子了,所以先给我别上,可以驱邪......她还说,等我回来了,再给我缝。”
褚祁短喟一声,看着她抬起了头。
那双通红的眼睛似乎诉说着不甘与委屈,咬咬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所以,究竟是给哪个咬咬的?”
没有人答话,因为没有人说得出口,这么残忍的事实。
咬咬得不到回答,目光扫过三个人,忽然就提高了音量
“是谁!说话啊!”
陆擎皱起了眉头,护着褚祁往后退了几步,冷声道
“其实你心里早就清楚了,何必再来问我们?”
“不是!!”
她眦目欲裂,一掌挥在空气中,像是想借此扇去所有的真相。
咬咬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宋苓对自己这么好,只是把她当做了那个已经夭折女孩的替身。
她所得到的那些爱,原本根本不属于她。
她只是凑巧,得到了原属于他人的关怀。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哈!”
咬咬的四周的那阵黑烟再一次弥漫开来,随着她的笑声笼罩着整片荒原。
于此同时,那场大火再次燃烧起来。
陆擎伸手,开出一道屏障,将咬咬和云潞隔绝在外。
云潞吓得哇哇直叫,想往褚祁身上扑又撞不开屏障。
褚祁无奈地看了陆擎一眼,伸手给云潞开了一个保护屏障。
咬咬的裙子像是被火侵蚀那般,一点点变成鲜血一般的暗红色。
她的笑声愈发尖锐,吵得三人捂住了耳朵。
“凭什么都是假的?!那我付出的一切,徘徊不去的几千年,究竟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