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大家好,我叫于详焉。”
泉中的校服下装是没有实际用场的短裙,她对这种形式主义不屑一顾,更不适应这种大面积皮肤裸露在外的感觉。教室里的空调开的很大。她目不斜视,熟练运用笑容:“请多多关照。”
是期中考试后刚换的座位。前天刚一下火车,还没在陌生的明净大厅里分辨出个东西南北,班主任的微信就发了过来。多是些询问她先前成绩、竞赛履历的正经事,顺便发来新的座位表,成员名单上赫然有她的名字。
Excel文件名是学校加上班级。于详焉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这才有了实感,打着旋的挥之不去的潮湿感后知后觉从脚底漫上来。大片的落地窗设计映出窗外看似改天换地的城市景观,她拉起行李箱问服务台的年轻工作人员,这才找到出口。
出租车大叔难得来活,殷勤接过行李塞进后备箱。车内的空气有种强制流通的尖酸刻薄味,车窗咖啡色膜撕烂一角,一小缕阳光偷偷趴在垫上,于详焉用摄像机对准,修改状态:和泉。
这里是她阔别已久的所谓故乡。
格外热烈的掌声里,她锁定班主任给她安排的同桌。女生黑发半长,纤细的脊背挺得很直,看起来有一点舞蹈功底。于详焉用极快的速度就下了判断。座位边窗外有株巨大的槐树披着树影,过于繁茂的枝叶有节律性地敲着玻璃,引得前排困惑的同学纷纷回头。
染上一层灰绿色的女生已经注意到于详焉的视线,一边拍着手,一边轻轻朝她眨眨眼,她也眨眼回应。这样微弱的心照不宣里就建立起说好了友好相处的、契约一样的东西。
于详焉尚且放下心,在老师有些夸大了的介绍里环顾一圈教室,中规中矩的大小,因为添了电子教学的平板柜和后方的置物架更显拥挤。讲台侧边有三角形读书角,书架上聊胜于无地摆两盆干瘪的多肉。讲台下那些探究的目光里并不带恶意,至少这一点于详焉还是能看懂的,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可无论如何,这座县城就只有这一片手掌大小,禾苗的根须从破壳生长那刻开始,就已经交缠着互相汲取养分和信息。彼此不说知根知底,照面总是打过。同一片街区的人吵架,都能翻出无数张开裆裤照片骂对方可别又和小时候一样吓得漏尿。就连古城遗迹都能重见天日,只要稍一打听,那些距今并不算很久的事情又会重演吧。到那时候,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于详焉忍不住抿紧了嘴唇,垂在身后的手指抖了一下。
滔滔不绝少说有十分钟,班主任终于心满意足地带头鼓鼓掌:“好了。详焉,先回到位置上去吧。”
本来明显低落的掌声因为终于结束而暴起。余光里教室后排的几个男生伸长了脖子,于详焉没怎么仔细看。她的位置靠墙,女生起身给她让路。
“谢谢。”
新领的教科书已经整整齐齐垒在桌面,课桌的右上角还贴了一张猫咪形状的便利贴,不用说就是这位新同桌帮的忙。于详焉将书包塞进桌板,用笔盒压住那张便条不被吹走。“徐笑同学。”
“不用谢。”徐笑眉眼弯弯,用手挡住活动的嘴型。“以后好好相处吧?”
这节课是班会。班主任姓郑,据说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冲浪能力比占据班级大部分的住校生要速度,花样搞得也多。班级在段上的德育分排名主要取决于和女朋友感情质量,前桌转头补充。此时的郑桦正双手撑在讲台上,苦口婆心与后排一位男生对线。
前面的同学突然不动声色地翘起椅子,敲敲她的课桌。她正纳闷,徐笑就轻车熟路把手伸进两张桌之间的缝隙,缓慢运动的塑料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拽着包装袋往下沉了沉,前排迅速把凳子脚放下,不想却压住了无辜同桌的脚背,那男生踢他一脚:“你找死啊?”
“方原,你们这一桌又干嘛呢,说大声点让我听听?站起来!”
趁班主任注意力被前排吸引,徐笑戳戳于详焉的手腕,示意她张手。还未反应过来,掌心就被倒进了一小把瓜子。浓郁的核桃香味冲撞进鼻腔,随之而来的是扎在舌面的尖锐疼痛。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未受伤,于是依旧垂着眼睛,慢慢嚼着。于详焉小时候也很爱吃瓜子,过年的时候,外婆总是会买几斤罐装藏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吃剩下的壳被好好地捣碎做堆肥。来年的时候会开出核桃树吗?她这么问外婆。
徐笑魔术般变出个垃圾袋,挂在两人桌子的中间:“壳扔在这里就好。”
于详焉点点头。依旧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方原两人已经被责令罚站,墙一样横在前面,集中所有火力。后桌也是两个男生,正弓着身子不知道在干什么,隐隐约约的荧光从缝隙里溢出来,多半在打游戏。中间一大组两极分化,前排埋头写卷子的居多,中后排不是正因着郑老师一套套的话术夸张地大笑着,就在桌子上用试卷垒起堡垒,地道战般摊着飞行棋谱。有人看她看过来,嬉皮笑脸地学着徐笑的样子朝她眨了眨眼。
“……你们班生活还蛮丰富的。”
于详焉收回视线。
“嗯。”徐笑把瓜子壳用纸巾包起来,“除去了学习的生活当然是丰富的。”她把碍事的碎发用粉色一字夹别好,“只在该学习的时候学习,才是最好的学习方法吧?”
于详焉颇有些意外。这里是这整个县城唯一一所普高,邻墙就是职高。泾渭分明的未来和许多失足的例子都近在咫尺,她本以为做好准备的所有人,都已经深植进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命运、一分一千人,五分一所大学等等所谓的铁律。来之前她当然了解过,高一一班是全段除却两个提前招生的重点班外成绩最好的班级,但要是这样,倒也不大看得出来。
五月的太阳已经很耀眼,不知疲惫地从另一侧窗后轮转进来,抽几片浮云擦了擦沾上芝麻的嘴角。
“你是哪里转过来的?”
“海桥。”于详焉回答。
那是她十岁时被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带走之后定居的地方,市区足够装下三四个和泉县。霓虹灯光和明珠塔尖照彻天南,只有桥洞下才能盛下孤独,没有黑夜。
“那么远?”徐笑惊讶。于详焉的气度确实是在大城市锻炼出来的隐约傲气。但为何又千里迢迢跑到这种西南边的小县城上高中,放着舒适区不待,跑来这种高考重灾区度过决定人生的三年呢?
她小心翼翼问道,“干嘛要过来啊?”
“这里是我老家,小学也是在这里读的。”于详焉笑笑,正思考着怎么转移话题,正前方一直寡言的男生侧过头,淡然道:
“她小学在我隔壁班。”
“唉?真的假的……”
就像布景棚倒塌一般,空气中流淌的澄黄液体顿时加重了压力,挤压住于详焉的喉咙口。她不动声色地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个男生的脸。奈何一无所获,她不擅长记住别人的脸。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像是盘出了浆的核桃,混浊地塞住口鼻。
于详焉努力像小时候确信自己有改变世界的精神力一般集中精神,不让它流散到胡思乱想的担忧和顾虑上。她和徐笑一搭一搭地聊着。了解原委后前桌男生被赦免坐下,刷起卷子,一直站着的方原偶尔也不怕死地接几句嘴。
窗外老槐树沙沙地摇摆,用了几年的空调发出沉重的嗡嗡声,大过早熟的蝉鸣,配合郑桦激情四射的半月规划演讲,一节课就被装在沙漏里过去,蓝色石英砂用肉眼看上去边缘发着泡,手感很好。
下课铃响后班主任让于详焉跟他去办剩下的手续。第一排的女生让她帮忙帮讲台上的沙漏翻个个儿,解释说这是让老师没理由拖堂所投票设置的装置,虽然该拖还是拖,生活总要有种仪式感。沙漏上横向贴着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时间の一方通行”。于详焉强忍着没笑出来,把讲台上稍小一些的粉色沙漏翻了过来。女生合掌感谢。
“我们班的同学怎么样?特别是坐你身边那群,相处起来有困难吗?”郑桦翻看着隔壁班正好路过的课代表送到他手上的作业缺交名单,一边问。
“挺好的,很有精神。”她回答。
“有几个是精神过了头啊……”
班主任揉揉眉心,“等会回去通知方原来我办公室,这讨债鬼。”
办公室统一被安排在楼层的另一边,原则上两个班级共用一批老师,被安排在同一个办公室,方便综合问问题。刚下课,长长走廊正是最嘈杂的时候。挽着手的女生叽叽咕咕地笑成一气,几个班级前,几个男生让人迷惑地在栏杆上整齐靠成一排。
向远处看是在记忆里没有变过的景色,远景是在灰蓝色天幕上逐层加重的浓绿色山峰,递减而来是多米诺骨牌般小小的灰色平房,平视起来一定就像巷子里青石板铺就的路,零星点缀着青苔。一直到学校大门口,到石砖铺成的教学楼前广场,到大理石垒成的旗座上高高地睥睨着折叠门的三根旗杆。也有三三两两的人慢慢向外走。排列整齐的瓷砖极大可能地横纵拉宽了空间缝隙。于详焉久违地感受到那种要呕吐的头晕目眩。
走廊尽头的拐角架了一架饮水机,哗啦哗啦地撒娇,让人要把它关上。鼻尖从那篇文章里所说的话梅味脏话和汗臭、女孩子丝丝缕缕让人困惑的体香里,转变成了潮湿的味道。一种让人浑身发麻、被童话里的水娃娃嘻嘻笑着抬起四肢的味道,心慌之下她神经质地加快脚步,想要向并未发现她走远,还对着身后的空气絮絮叨叨的郑老师靠近一些。
“……我看到了,她把那只蜻蜓的翅膀拔掉了。”
“我也看到了。它就在那里大声地叫,嗡嗡嗡嗡,汪汪汪汪,在桌子上爬来爬去,跳来跳去,一下扑腾到了卓婷的背上,落在地上之后,它再也不可以飞了。”
“……”
阴冷走廊的瓷砖上浮现面孔,挤在一起窃窃私语。于详焉的视线开始拥挤起来,有许多蜻蜓、蝴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慢慢地睁大眼睛,花色斑斓地扩张着她的视线。纤细的触手蠕动,似乎想要从她的鼻孔、耳朵、还是想要干呕的嘴巴里钻进去,鼓鼓囊囊、叽叽咕咕地撑满她的身体。被花色填满失去方向的于详焉几乎小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不知所谓——最终撞在一个有常人温度的东西上。
强有力的枷锁一般的东西扣着她的肩膀,清晰的痛觉让于详焉的眼前也逐渐清晰起来。几秒之后她呆呆抬起头,对上一双蹙着的眉,黑色镜框后平静的眼睛。像蝌蚪,和在井水里浸得很冰凉的黄瓜,总之就那样让她清醒起来。
“……啊,谢谢!”
于详焉脚步一晃,匆忙道歉,重新朝着还没有走开多远的郑桦穿着花衬衫的背影快步走过去,比刚才更像在跑的。
怎么是他,他为什么也在这里?郑桦朝她招手,问她怎么走的那么慢,他停在房间门口输密码。于详焉的脑子转动如坏了的秒表。他长大了,没变很多。但是为什么?
掌心已经汗湿,生命线上还黏着瓜子上细小的纤维碎屑。腿也像刚跑了八百米一样毫无知觉地轻微抖动着。盘曲交错的根长出连理枝是正确的事情吗?和医生建议的一样,她把手放在胸口,呼气四秒,吐气五秒。如此重复几组,喋喋不休的心脏终于稍微安定下来一些。梁衷,应该、绝对、不会看错,就是梁衷。
扶住她肩膀、穿灰白校服的少年和几年前冷着脸把书往她桌上推了推的男孩重叠在一起。尤其是那双当时还略显圆润的眼睛,如今已经像柳叶一样锋利的轮廓。于详焉恍惚觉得风很大,雾也很大,闻到新鲜、漂浮在鼻腔里却很沉重的氧气。站台上没有人,从窗外看出去的是铁轨下规律的枕木。于详焉在新鲜打印出来的文件上毫不迟疑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开始思考:这一次她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