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马内利弥撒曲》萨福之歌

1、第 1 章

　　必有童女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
　　——《Isaiah 7:14》

　　一

　　西蒙走进自己的书房时，褆摩正睡在摆满了书籍和垫子的沙发上。沙发前装饰有雕花包角的小木桌上摆着烛台，添加了香料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只有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射入室内。这个八角形的巨大房间沿墙壁排满书架，所有藏书西蒙都曾经熟读。然后岁月腐蚀掉记忆，在全部忘却以后他会重头开始，如此循环往复的次数连他自己也不再记得。
　　月光下褆摩美丽的头发和肌肤，好像来自东方珍贵的丝绸和象牙。西蒙走近时他已经醒来了，现在正懒洋洋地坐起身，把摊在膝头的书合起扔到一旁——他从来读不进，却对西蒙的一切保持永远的好奇。
　　“哈，不陪着你的闍皇夫人了？”他银子一样清亮的声音，因为尖酸的语调显出十足的锐利，“你怎么不怕一个疏忽，我又要掐死她？”
　　西蒙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确实喜欢褆摩因为傲慢而愈发明亮的眼神，所以只是做出了适度的警告：
　　“恰到好处的任性可以作为调剂，任何一位君主都会喜欢臣下无伤大雅的争宠。但是，不要利用我曾经的纵容，来衡量我忍耐的底线。褆摩，任何权利被给予了，就有可能被收回。”
　　褆摩由下而上与他对视，那种倔强的目光挣扎着黯淡下去了，但依然会让西蒙联想起他所着迷的原石。岂不就是为了这种美丽的眼神吗，西蒙想，我才从万人中拣选了他。
　　那甚至是在西蒙也能称为年轻的时候了，他在教堂的玻璃彩绘下见到唱诗班前独唱的少年，歌声穿透管风琴的旋律仿佛海鸟穿透暴风雨前的云霄。那是侯爵家的私生子，按照贵族的惯例从小被塞进教会。穹窿有光漏下，映着少年胸前的银十字架。我的晨星之子啊，西蒙站在巨大的圣约翰像下默默地想，为何你还未自天光坠落？
　　西蒙等待了很久，在鹳鸟飞过天空、矢车菊盛开漫野的时候，阳光渐渐温暖了他黑色的外袍。还好无论时间或耐性，血族从不缺乏，更何况美丽的事物从来值得守候。
　　少年长大了，身姿挺秀，穿着白色的华美正装，好像执剑的基路伯，而转身离开时，在视野里优雅地远去就仿佛消散的月光。
　　“你选择永恒，还是光明？”
　　他问褆摩。
　　“我选择你。”
　　最终褆摩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胸口的银十字架，现在微颤着悬在他帽檐下。天父已经隐没入祂的造物背后，失去了信仰，这精致的十架不也只是一个玩物吗？太久，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已经厌倦了喟叹。血亲的死亡为他换回直视阳光的权利，他甚至比他的族人们更多出一倍的永恒。由他周身延展出去无穷无尽的时间，好像一无所有的茫茫雪原。那么寻找一个目标吧，否则他无法再轻易睁开眼睛，厌倦会让他像雪盲的人类一样瞎掉。
　　所以他俯下身，捞起一缕褆摩的长发。他直视褆摩的眼睛，那光芒确实美如原石。
　　“永远不要让我厌倦，”他说，“永远这样美丽着，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吧。”
　　转瞬间，褆摩的眼神奇异地驯服了，温柔如羔羊。西蒙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确实有一些时候，褆摩的姿态会因为他某些细小的举动而变得柔软。他不曾想过，他只是在褆摩身边坐下，享受暗夜的贵公子难得的驯服。
　　“来随便读点什么，”他说，“夜晚如此漫长。”
　　褆摩依言捡起一本夹着金书签的诗集翻开。
　　“《布兰诗歌》，佚名，写于十三世纪，来自巴伐利亚修道院。”
　　在幽暗的黑夜，他的声音穿透寂静，仿佛一只银翼的飞鸟——

　　“噢，那如月的命运，
　　如风雨飘摇，
　　常盈，
　　常亏，
　　一切皆消融如雪。

　　被奴役的灵魂，
　　逼迫，
　　销蚀，
　　惟在此刻，
　　让我拨动跳荡的琴弦。

　　既然命运，
　　击打强者，
　　何不与我一起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