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风,来自多瑙河 ...


  •   引: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摘自《断头女王》史蒂芬·茨威格

      正文:

      今夜,半个瓦茨小镇的人都聚集在梅萨罗什家种满天竺葵的二楼平台。

      孩子们在狭窄的走廊穿梭跑跳,大人们顾不上管教,全都聚精会神盯着那台信号时不时消失的老电视大呼小叫。多瑙河畔正值初秋,晚风凉凉的,吹得人兴奋劲儿快要过去的时候,梅萨罗什舅舅忽然大叫起来,驱走所有人几乎快要不耐烦的寒意。

      “他来了!是他!”

      这是十八岁的梅萨罗什·盖佐第一次出国比赛——代表匈牙利,参加花样滑冰世界青年锦标赛。

      尽管电视机里的孩子听不到,所有人还是铆足劲儿加油大叫,直到音乐开始。

      盖佐的短节目选曲是匈牙利民歌《春风吹拂水面》,他穿着匈牙利民族服装,高挑的个子让整个人的造型显得格外干净利落,深栗色短发微微弯曲,长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但笑起来却明亮又温柔,脸颊上少年特有的饱满圆润还没来得及淡去,嘴角就一路朝上,与第一个音符同时绽放。

      大家看不懂花样滑冰,只听说盖佐小时候被本地老师发现在冻实的多瑙河上狂奔健步如飞,于是被送到布达佩斯学习,学得听说是种很难的运动。他父母早年就因为一场船难去世,自幼跟随舅舅长大,尽管舅舅家也不算富裕,可盖佐实在出色,又考到运动青年奖学金,这才有机会去俄罗斯深造。如今活泼快乐的十八岁小伙子已经是一米七多的个子,却在冰上优雅起舞,别说没有笨拙的感觉,要说在地面怕也不能跳得和他一样好。

      盖佐每次起跳成功落冰后,欢呼就高一浪,大家从哼着伴奏到最后大声齐齐合唱,男人们勾肩搭背手攥成拳,女人们抹去腮边眼泪,舅舅早已经泣不成声,就在这幸福又混乱的场面,盖佐夺得他人生中第一个世界冠军。

      欢歌笑语持续到颁奖典礼结束后,因为大家太过热情,最后采访的声音都渐渐淹没在庆祝的声浪里。所以没人听到最后记者询问盖佐的问题与他的回答。

      “要怎么评价你职业生涯故事的新篇章?”

      “不是故事,是传奇。”十八岁的盖佐毫不避讳将自信展现给全世界。“我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当然,很多年后人们才渐渐习惯他的张扬锐意,在此时,从还没升组的毛头小子嘴里说出的这种话理所应当被舆论解读成狂妄自大,盖佐带着争议和瞩目升至成年组时,有人调侃:总之不管他之后会拿出什么本事,至少说话和长相都挺带劲。

      青年组最后的一个赛季结束,盖佐才有时间回家小住,瓦茨小镇几乎人人都已经认识了这位出自本地的青年冠军,盖佐极其自然的和认识还有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一夜之间他成了家乡的骄傲,对他自己而言,骄傲本身就更是一种褒扬。

      “你就不能谦虚一点?”

      接他的舅舅一面开车一面瞧着盖佐和路过人打招呼的得意劲儿,虽是嫌弃的话语,可语调听着却比这年轻人还骄傲百倍,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谦虚就不该是美德。”盖佐摇起车窗,旅途奔波的劳顿此时才显现在年轻的面庞。“对了舅舅,我下赛季就要去法国训练了。”

      “法国?你已经找好新的教练了?”舅舅连忙追问。

      盖佐的启蒙教练是位前苏联双人滑选手,因为年纪和旧伤早已打算退休,如今盖佐以世青赛冠军的身份升至成年组他便觉得使命已经完成,虽然是迫不得已改换门庭,但盖佐心中也十分欣慰自己没有辜负老教练培育,另一方面,他也期待新的教练让他更上层楼。

      舅舅很少干涉盖佐在滑冰上的选择,只要是自己好外甥的决定必然支持,以情感和金钱的方式,即便问询大多出自亲人的关切。这么多年盖佐一直在俄罗斯训练,十分独立坚韧,早已为自己规划好生涯,只是换教练对于花样滑冰选手实在是头等大事,他实在不能不问。

      “对!是我在世青赛时遇见的一个带少年组的教练,她没有自己的俱乐部,在法国波尔多一个小商业冰场租借场地时长带着两个男单的孩子,所以我要跟着她训练就必须得过去。”提到新教练,盖佐的疲惫一扫而空,语速都因为满怀希冀而轻快不少。

      但舅舅却没因为这件好事展露欣喜,他犹豫片刻说道:“不如……我再给你拿些钱,去加拿大或者美国,找个更有名气的教练,我看杂志上说,花样滑冰训练最好的教练都在那边……”

      明白舅舅的意思是担心自己为了节约而随便找个便宜教练,盖佐哈哈笑出声,“名牌教练?我不看重这个的舅舅,我想要的教练是和我有一个梦想一个理念,朝一个目标努力的那种野心家,我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相处,更何况,如果你见过吉乌斯教练,你也会喜欢她的。”

      盖佐没办法和舅舅解释那种运动员的直觉,更难以描述比赛时无意听到琳娜·安德耶芙娜·吉乌斯对自己学生指导时,那种莫名的跃跃欲试,好像自己都回到小时候,希望能在听完她的话后再走上冰场比赛。

      “如果不是为了赢,你和我都不会来到这里。”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吉乌斯教练微微低下的头和她蓬松的长发是如何垂落肩头,这个有着温柔优雅外貌的年轻姑娘,细声细气吐出的每个字缺都像坚硬锋利的钢斧。

      “冠军的意义就是唯一,无可替代,如果你想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就只能朝一个目标前进,冠军不需要第二个选择,想要成为冠军的人不能给自己留下后路。”

      ……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舅舅的话打断回忆。

      “最晚四月,我得快点准备成年组第一个赛季,我不喜欢追逐别人的感觉,我想要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领先最多、被人追逐的目标。”

      舅舅笑着拍了拍盖佐的肩,路边有邻居认出他们的车,吹了个口哨,东欧三月冷风料峭,盖佐还是再次拉开车窗,出于礼貌和骄傲,朝那人打了个招呼。

      一个满怀希望和挑战的开端,未来就代表无限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他想。

      盖佐在家时舅舅没有多问,这个个性极强的外甥他太了解,即使一直追问也未必能得到答案,然而他们毕竟是家人,舅舅仍然担忧盖佐的新教练是否太过……低调?这些年他也算为了孩子了解了许多花样滑冰的人和事,却从未听过这个冗长的俄语名字。

      大多数花样滑冰名牌教练都有属于自己的运动员职业生涯荣誉,这也是他们最初积累的口碑,可吉乌斯教练却一无所有,仿佛凭空冒出来似的。

      于是在盖佐动身前往法国后,舅舅便去镇上公立图书馆查找资料,所有关于花样滑冰的旧年杂志与网络信息他翻了个遍,终于摸清这位神秘教练的来历。

      琳娜·安德耶芙娜·吉乌斯曾经是位女子单人滑选手,她没拿过什么令人难忘的冠军,职业生涯最好成绩不过是欧锦赛第七名,甚至在全俄罗斯锦标赛也都没上过台子拿到哪怕一枚奖牌。于是在二十二岁时退役似乎是顺理成章,她的职业生涯上限早已经固定,仿佛像是知道冰上的未来注定再无荣誉可言,于是便将决定宣布。只是即便退役,她也仍然没有产出什么新闻,无论在任何报道上都只是粗略一笔,好像她的冰上经历无甚可言。

      如今,吉乌斯二十四岁,从事教练两年,只有两个少年组的学生,其中一个甚至还没满足可以参加赛事的年纪,另一个今年也才刚刚开始参赛,没什么战绩可以判断她的执教水平。

      “二十四岁……有这么年轻的教练……真是古怪……”虽然这个年纪听起来和年轻选手会很合得来,但教练这个职业,显然是经验胜于活力。

      舅舅满腹忧心在图书馆坐了许久,算算时间,盖佐这小子大概已经到了波尔多睡过一觉,不知他见到这位教练没?

      法国,波尔多。

      吉乌斯教练所在的冰场在老城区一个相对热闹的街区,周围大多是餐馆,招牌上的词句盖佐半个字都不认识,他很难和本地人沟通,自己英语又差口音又重,法语更是半个字都不会讲,找了半天的路才到之前联系的房屋中介,办理好租房手续已是下午,他迫不及待赶去五分钟步行路程的冰场,想看看自己即将训练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

      来之前盖佐就知道这里环境并非职业训练场地,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推开冰场大门自己还是吃了一惊。

      冰场陈设老旧,看得出来年头比自己岁数要长,许多防护围栏都已经掉漆,外面里面各塞一个破洞海绵垫子算作保护,音响也是老式落地款式,小拇指粗的黑色电线被胶带粘在斑驳的地板上防止绊倒来往之人。整个场馆看上去略显逼仄,或许是为了节约电费,顶棚光照只开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灯,即便在下午,这里也显得昏昏沉沉,被不属于春天的蒙昧幽暗包围着。

      眼下正是淡季,冰场客人稀稀落落,馆内没有音乐,安静得让盖佐惊讶,管理员冰鞋带松弛仰在一旁长椅上打着瞌睡,半靠的储物柜因为受潮掉漆生锈,像是贴了张法国地图。

      这里和他从前在俄罗斯俱乐部的职业冰场相比,无论从哪个方面,这里都差得太远。

      唯有一样不同。

      吉乌斯教练纤细柔和的声音从冰上飘来,一个十岁上下的棕发男孩正在接受她的指导,不知是少见的黑发还是匀称的身材让他忍不住多看男孩几眼,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滑过,小孩子的用刃很是稚嫩,听得出用力过猛压弯的杂音,吉乌斯教练的滑行倒是速度不慢,然而从一个刚退役两年的选手来说,只能说算是普通。

      有那么一瞬间,盖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命运好像没给他犹疑的机会,吉乌斯教练已经发现他的到来。

      她套好刀套走到面前,落落大方没有半点拘谨伸出手,“欢迎,这里条件很落后,但要是出了个冠军,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黑色高领训练服将她的脖颈拉长,纤细的手指微微弯曲,天窗稀疏的阳光刚刚好就照在她站得位置上,光亮之中,盖佐只觉得新教练整个人都和她的话一样在闪闪发光。

      “世界冠军。”盖佐握住她的手,又再一次强调,“欧洲冠军虽然也是冠军,但也没什么意思。”

      吉乌斯教练的笑容有与她少女体态完全不同的成熟锐意。她不评价这自负的言论,只用笑容回答,却比说任何赞美的话都让盖佐更加飘飘然。

      两人又一次达成奇妙与沉默的默契。

      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盖佐的升组吸引全世界的目光,人们渴望欧洲出现一个明日之星打破彼时北美对男子单人滑最高领奖台的垄断,又有点介怀如今这位颇具潜力的年轻人是不是太过张扬狂妄?

      许多记者为探访盖佐,专门前来波尔多这家名不见经传的滑冰俱乐部,但几乎人人的好奇最后都化作质疑。在欧洲,商业化的俱乐部冰场比比皆是,环境、设施、师资至少有一样都是出类拔萃,想在这个给街坊邻居小孩闲暇时间游玩的破旧场地里捧出位明日之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盖佐回应质疑的方式是如此简单粗暴:

      自从夺得世青赛冠军,盖佐一路升至成年组,再没人能对他的成绩造成威胁,大奖赛分站赛、总决赛;欧锦赛;世锦赛;他拿下了所有花样滑冰男子单人滑冠军,除了人生中第一次冬奥会。

      在二十一岁的冬奥会赛季,盖佐因为胃部手术缺席比赛,恢复花去大半年时间,然而等到他回到冰面,便又重新成为银色领域的主宰,毫不留情再次开始横扫,包揽全部所参加赛事的金牌。

      荣耀是最能改变人心性的东西之一,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玩意儿对盖佐没半点影响,因为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狂妄,加在他前面的头衔没能让他变得沉静,有人调侃他是“初心不改”,也不知是嘲讽多喜爱多还是戏谑多,但毋庸置疑的是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称之为盖佐的挑战者,在这种环境下,他的骄傲被视为王者的品质,为更多人所称道。

      可在他心中,因病缺席没能拿到的那块金牌是难愈的症结,非要实实在在登上奥运领奖台才算真正的痊愈。

      因此当第二个奥运赛季临近尾声,距离冬奥会只有不到三个月前,盖佐将每场比赛都看得无比重要,即便是这些年犹如他囊中之物的欧锦赛,他也积极投身到备战中去。

      欧锦赛开始前一周,波尔多的酒店已经全被订满。盖佐名声在外,在欧洲的冰面上一骑绝尘,从世界各地纷至沓来的冰迷数不胜数,挤满的城市和座无虚席的体育场是此时欧洲的焦点。男子单人滑自由滑的比赛即将开始,盖佐在短节目结束后领先第二名将近20分,这已经是几乎无法超越的分数。

      盖佐的自由滑选曲来自门德尔松的《F小调第六弦乐四重奏》,这或许不是门德尔松最出名的作品,却是他最特别且多变的作品。优雅精致的提琴音交错高低编织出紧密的网,音符也拥有了绞杀的力度,琴弦就是最危险的杀伤性武器。

      他的开场便是整组乐曲里最快的极快板,杀气腾腾,明明是细腻的小提琴音色,却充满攻击性。

      这不是人们第一次看他这套精湛的节目,但经过大奖赛后的实战,吉乌斯教练又重新改编其中细节,包括衔接和跳跃不同进入的时间点,以更好展现盖佐的技术水平与表演能力。

      提琴急促的小调高音常常在电影配乐中用来为反派的出现烘托氛围,紧凑的旋律将人们逼近窒息的光影巷道,与虚幻的人物面对面,品尝极致的压迫感与充满惧意的张力。

      但谁又能说,盖佐不是花样滑冰史上至今最大的“反派”呢?他的个性让人又爱又恨,主宰赛场仿佛是君王说一不二的诏令,统治力分毫不许他人染指,与他较量仿佛在进行一场永不会赢的战争。

      然而起初,盖佐在休赛季时听完吉乌斯教练选好的《F小调第六弦乐四重奏》时,却是反对的。

      “我喜欢小提琴,它是主旋律的支配者和引导者,是乐器中的引领者,是乐团的心脏。我想在自己志在必得的奥运赛季选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当做自由滑。弦乐四重奏虽然也有小提琴引导,但并不是我西幻的感觉。”

      盖佐足够尊敬和仰仗吉乌斯教练,但同时也不会以自己的主观想法作为交涉的代价,在过去的选曲中,两人一拍即合的次数远远大于需要互相说服的情况,但对花样滑冰和个人突破的双重追求让两个人总能并肩作战。然而这次,盖佐的态度比以往都要强硬。

      “只诠释一种音质对目前的你来说太过简单,当你的眼中没有其他对手时,不如就想象如何突破自己。”吉乌斯太了解他的脾气,尽管她说话永远温柔平静,但每个字又都有种不容打破的均衡感。

      “门德尔松给人的感觉总是很优雅,我想要更强力一点的乐曲。”

      “你对力量的认知太表面化,征服裁判和征服观众有时需要一张一弛的压迫感,你有见过虎鲸捕猎吗?”

      盖佐摇摇头。

      吉乌斯教练笑着说道:“虎鲸追捕猎物不会一直加速,他们忽快忽慢,给猎物制造一种可以逃脱的错觉,但这种希望带来的亢奋会极速消耗奔逃的体力与低估敌人的能力,最后虎鲸总能捕获筋疲力竭和真正绝望的猎物。”

      “我明白你的意思。”盖佐承认自己被这番说辞打动,甚至有点心潮澎湃,但他仍然略有些坚持己见的保留,“不过我希望能保留自己的意见。”

      “当然可以,你如果愿意先试试我已经编排好的节目再决定那就再好不过了。”

      后来盖佐意识到吉乌斯教练的“阴谋”时已经太晚,他已经决定用教练的选曲和编排作为自己奥运赛季的自由滑,因为不会有比这更好更适合自己的节目了。

      冰面上,他的提速如此干脆利落,连弓弦最干净利落的提琴演奏家也会不得不再运用自己的潜力好让音符追上他的脚步,即便冰刀的转向多么复杂和多变,在音阶跃动与沉寂之间,盖佐的每一步都稳稳踏在提琴协奏当中小提琴的那个高音之上。

      “是贝多芬!”

      “是莫扎特!”

      “不对!是……是柴科夫……”

      冰场外近在咫尺的座位上,一排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冰童在争执配乐是什么,他们七嘴八舌正是最顽皮的年纪,只有一个男孩与众不同的安静,他默默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深灰的眼珠盯着冰场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的盖佐一动不动。

      “是门德尔松。”

      他小声对自己说。

      但他声音太小,同伴们没有听见,只是一味继续争论,他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与年龄不符的修长双腿并排紧挨,修长的脖颈已经像是还未羽翼丰满的天鹅。

      冰上的盖佐终于滑完,数不清的玩偶鲜花如同大雨落下,冰童被放上冰场收集这些代表观众赞美的馈赠,小男孩正要滑远去捡几支散落的鲜花,却因为没有掌握好平衡躲避扔在投下的玩偶不小心摔倒。他看起来像是还没习惯在冰上滑行的初学者,略有些踉跄,跌倒时也不懂得保护自己,整个人趴在冰面上很是狼狈。

      一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现在摔倒没什么,将来到了比赛的时候这可是要扣分的。”

      盖佐扶起男孩后笑着说。

      但他没有多做停留,完美clean这套节目代表他已经毋庸置疑的卫冕成功,观众们早已起立,他娴熟地向所有为他欢呼的人致意,走过刚扶起的男孩,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直追逐他的目光。

      分数出现,人群欢呼。

      欧锦赛已经五年没有换过冠军,梅萨罗什·盖佐再度欧洲封王。

      他和往常一样接受采访,语调都平静得顺理成章,大家都知道,眼下除了那个奥运金牌,再没任何荣誉能让这位冰上的男单王者满足。

      比赛结束后已是子夜,工作人员早已下班,盖佐觉得白天的发挥略有瑕疵,几处处理仍不能达到修改前希望的目标,要是这样回家,他铁定无法安然入睡,不如回来俱乐部,再滑一次试试看,存下录像再研究。

      如今这里冰场已不再是他刚刚到来时的模样:往日陈旧落魄不见影踪,重新整修的场地扩大不止一倍,挑高的天花板顶变成透光设计,阴雨天也不影响室内采光,排排高功率赛场专用的射灯会在夜晚将掺了牛奶的冰面照到雪亮至极,防护设施一应俱全且都是最新的款式,更别提还有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立体声悬吊式音响组合,由电脑控制,可以随时随地根据训练学员的需要调整伴奏。

      只是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吉乌斯教练正在使用音响设备,播放的音乐轻快典雅,像是芭蕾舞曲,盖佐从没听过,但也是他听了就不想滑那种。

      “我在给一个少年组的新学生编舞,他从前学习过芭蕾舞,现在想要滑冰,天赋倒是很不错,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理解竞技体育和艺术之间的区别。”

      “他刚进组就要参加比赛?咱们组的小孩子们哪个在教练手里不是练了好几年才会放出去的。”盖佐略有惊讶。

      “他不一样,他是那种你得到手就忍不住想拿出去炫耀的珠宝。”吉乌斯教练笑着说,“不过确实还太嫩了,我也只是看到他就有了灵感,不是一定要带出去比赛,冰上不比舞台。话说回来,你怎么在这?”

      盖佐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后,吉乌斯教练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眼纤细的腕表,旋即说道:“这么晚不适合讨论正事,去吃点东西,你比赛的录像我也有些需要研究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再讨论。”

      听了教练这样说,盖佐只想明天快点来,和她走出去半晌才感觉饥肠辘辘,赛前补充的能量早就消耗殆尽,他又忘记准时吃饭,老是这样。

      好在吉乌斯教练最喜欢的小餐馆就在训练俱乐部不远的地方,这里离加龙河穿城而过的西岸很近,那是整个城市即便在冬日夜晚也照样热闹的地方,远远传来的人声在几次小街转弯后消失无踪,只剩安静和并肩的二人驻足在不大的餐馆前。

      老板正要打烊,然而见了老主顾分外欣喜,又看到盖佐,忍不住拉他一起拍照,还说要挂在店内招揽生意,原来他也是花样滑冰的观众,对这位大名鼎鼎的选手早有耳闻,今天为庆祝盖佐再度蝉联欧洲霸主,他决定不止请客免单,还要亲自下厨做几道拿手好菜。

      果然老板所言非虚,他厨艺精湛,看似朴素的餐食是盖佐从没在法国吃过的极致美味,盖佐食指大动,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间无意抬头看见坐在对面的教练正缓慢啜饮玻璃杯里的红酒。

      这不过是便宜的佐餐酒,没什么滋味,但吉乌斯教练缓慢的举止却仿佛是在品尝什么稀世佳酿。餐馆窗外细窄的街道正慢慢被从天而降的雪覆盖,雪粒轻柔贴上玻璃,把昏黄的路灯再稀释一次,变成更暖更淡的薄金色,染出教练整个人雕琢般的轮廓。她似乎没注意到盖佐的注目凝视,只是一点点品尝淡红的酒液,微微涌动的下颚肌肉紧绷松弛间像是餐馆留声机播放的黑胶唱片,起伏中暗有节奏。

      盖佐觉得自己心跳也变得缓慢起来,一天的紧张比赛在这一刻终于变成柔和的日常琐碎,有那么一刻,他不禁思考如果自己退役后还能留在教练的俱乐部执教,那就每晚都来这里与教练晚餐,那时候他们的话题一定比此时要多,那么多在冰上乱跑的小混淡可以作为谈资。

      这样的退休生活倒也不赖。

      只是他自己略微意识到其中更深的意味后不免有些短暂的错愕,随后赶忙低头,但盘碟里再没半点东西给他吃进口中装成注意力还在美味之上。于是只好鼓足勇气再度抬头。

      所幸,教练依旧没有注意到他。

      他忽然想起,自己一直有个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吉乌斯教练的身上仿佛始终披盖一层神秘的薄纱,如今咫尺,盖佐忍不住触碰他一直好奇的秘密。

      “教练,你为什么会选择花样滑冰?”

      吉乌斯教练停下来,看向他,“你是问选手还是教练?”

      “选手。总得有个什么契机让你走上冰面,然后才能退役成为教练。”

      “我的理想从来都不是当个出色的花样滑冰选手。”

      吉乌斯教练的话让盖佐愣住,他不解得望向教练,等她接下来的解答。

      “从一开始,我就只想成为一个花样滑冰教练。”

      “你的理想……是教练?”

      似乎早就料到盖佐的诧异,吉乌斯放下酒杯,用她特有的平静语调说道:“和很多父母一样,小的时候父母送我去学过很多东西,美术、芭蕾、钢琴……他们觉得,人应该培养一些称之为爱好的习惯,用来抚平生活痛苦的波澜。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能激起我的兴趣。后来他们想,至少送我去学一些体育项目,哪怕不感兴趣,也多少能对健康和专注有点好处,所以我又去学了体操和花样滑冰,可惜结果没太大区别。但渐渐的,我发现自己虽然不能将爱好和注意力集中在学习这些兴趣爱好上,我真正喜欢观察的是人。”

      她似乎回到做出选择的那个时间点,盖佐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那种陶醉于回忆的神情。

      “我喜欢看我的教练指导其他学生时的样子,听他们温柔和愤怒的言语,让我感觉他们在做的事情是……创造。我想,我要成为一个可以创造人的人。”吉乌斯用目光回应盖佐的凝视,“所以,我最开始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花样滑冰的教练,没有一个职业运动能让教练和选手的关系这样密切,必须二者思想和精神再加上目标与身体力行完全合一的组合才能拿到荣誉,”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盖佐茫然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教练是以这样的方式选择人生道路,许久,他才感叹吉乌斯教练或许是做教练的天才,有些人生来便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道路并且无怨无悔走下去,就像他自己。

      “教练,那你选择我一定是选择这条道路以外第二正确的事情,我一定可以拿到你想要的荣誉,完成你想要的创造。”

      他的自信和神采飞扬让吉乌斯再度绽放灿烂的笑,她似乎极为欣赏地点头,难得表露出此时欣然的心境,“可你没拿到奥运金牌,只有拿到这枚金牌,我们两个才会一起成为传奇。”她笑着说道。

      “马上就是冬奥会了,我一定不会让我们两个人失望。”

      盖佐举起自己的酒杯,尽管里面只是透明的清水,但两个人还是煞有介事地碰杯,然后将各自酒杯中浓淡不同的液体一饮而尽。

      这个夜晚,回到家中,盖佐躺在床上入睡前如此相信自己会有个好梦。

      25岁,梅萨罗什·盖佐距离职业生涯全满冠只差一个冬奥会金牌。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优秀,是上天的宠儿,是命运的骄子。

      他迫不及待渴望入睡,恨不得再睁开眼就是前往冬奥会举办地飞机降落的时刻,是明天,是他即将抵达那个他已经期待无数次的、闪着迷人光亮的未来。

      他闭上了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来自多瑙河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