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将尽花含烟》与信望月

3、第二章

　　三人好不容易走到卖海棠糕的小吃摊，小吃摊前早已围了一圈人，大多数都是大人带着小娃娃。白婉玲三人在其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周芸郑重其事，她大声宣布道：“今天我们也当一回大小孩！”顾绍岚终是忍不住，把唇抿成了一条线：“我看你啊，自己就是一个小囡。”白婉玲冷不防听见他冒出一句苏白，与他说官话不同，温温软软极是好听。那边周芸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制糕师傅这时候正在放馅，他熟练地把豆沙馅放进一个个面皮中，又拿起根筷子在模具炉子里给它们挨个翻身。不过顷刻之间已把炉子盖上开始烤制。
　　看着人多，但是抵不过这师傅的手又巧又快，出炉的糕一锅接一锅，大人们都领着自家孩子走了。不多时就轮到白婉玲三人，白婉玲刚想开口，顾绍岚先她一步：“老板，三块糕。”“好嘞，五块铜钱。”制糕师傅手上不停，嘴上已经应了。顾绍岚掏出皮夹，摸了铜钱递过去。师父麻利地接过，手在围裙上一擦，又从旁边捞了三个油纸袋，拿起筷子从炉中分别挟了糕放进去，笑眯眯地递给三人：“小心烫啊，慢慢吃。”
　　白婉玲双手接过道了谢。那师傅倒是像见着了什么新奇事物，一张黝黑的脸喜笑颜开：“哎哟，这小姑娘长得真登样。”
　　被师傅这一说，白婉玲不好意思起来，那红晕悄悄爬上她白皙的面庞，也不说话了。顾绍岚看着她羞赧的脸，像刚摘的樱桃点缀上了白脱蛋糕，让人不舍去吃，只想好好多看几眼。他心里不禁又生出了些爱慕，面上不露声色，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叫人力车送你们回去吧。”周芸不答话，冲着刚出炉的海棠糕呼呼吹气，还没等凉就兀自咬了一口，大快朵颐起来。
　　白婉玲点头应了：“也好，这天色渐晚，要早些回去。”说着，她又从手袋里拿了钱包。周芸见了连忙一手摁在她的手袋上，她嘴巴里还吃着东西，含混不清道：“千万别客气，让他做东。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没让他去得月楼请客呢！”
　　顾绍岚笑骂道：“我的工资你当是大风刮来？你这小鬼，敲竹杠敲到我这里来了！”说着，他抬手就往她脑门敲了一记。周芸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下，她眉毛扬得老高，杏眼圆瞪，伸手边揉额头边呼痛：“我这就去舅舅面前告状去！五年没见面回来就打我。”
　　顾绍岚眼睛转了转，唇边泛了一丝狡黠的笑：“不知道是哪个跟屁虫，听说了我去参军，关了房门哭得昏天黑地。你若要是想去他面前告状就去罢，我不拦着你。”
　　周芸扁扁嘴巴，眼睛红红，那泪水已然是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了。顾绍岚心里有些懊恼，不该说这话逗她，但话已出口，见她要哭了，也没得法，只能安慰道:“明日带你去得月楼，你可千万不要哭，回头我爹又得教训我。”
　　周芸抬手抹了抹眼睛道:“可不许耍赖。”
　　顾绍岚道:“我几时骗过你？”周芸破涕而笑道:“原谅你了。”白婉玲倒是看得明白，把钱包放回手袋里，微笑道:“顾先生，你未曾骗过这周家二妹子，她来骗你也未可知。”
　　顾绍岚摆摆手道:“从小到大都是这般装哭，偏偏我还没法子治她，也就随她去了，不过是请她吃顿饭。”他话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知白小姐明日是否有空，赏脸一同去？”
　　白婉玲一想，刚认识才半天的男子这会请我吃饭，我去了岂不是显得轻浮，又想这男子怕也没存什么好心思。念及此处，方才一同游玩生出的些许好感去了一半。便带着歉意道:“明日是星期一，要回学校上课，还有一场国文测试，我都没来得及温习功课。实在愧对先生好意。”
　　“婉玲真是个好学的，若我有你半分努力，也不会让老师叫我白字先生。”周芸叹道。顾绍岚心知唐突了这位白小姐，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词，只道:“若是白小姐不得空那便改日再约罢。”
　　顾绍岚为避着尴尬，自去街边上叫人力车。不多一会，来了两辆人力车，白婉玲同周芸共乘一辆，顾绍岚独自一辆。
　　三人当下也没了话，人力车夫跑得飞快，只听得人力车车轮擦过地面哗啦啦的声音。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巷口，白婉玲提前掏出钱包付了车钱，撑着扶手下了车。顾绍岚那一辆车自他单付了。顾绍岚见她抢着付车钱便道:“这哪有出来玩让姑娘出钱的道理。”白婉玲一手提着手袋，一手转着自己的辫子玩儿，把辫子转成一个圈后又放下来，慢慢道:“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子也可自己独立养活自己，既是一同出来玩的，哪只有你单出钱的道理。”
　　周芸在一旁拊掌道:“你们倒像是欢喜冤家，各说各的道理。可是说到一块去了？”
　　白婉玲不接她的话，只问:“你们顺路吗？若是顺路我就先回去了。”周芸知她急着回家，笑道:“我舅舅家就在我家隔壁，你快些回去，回头你姆妈又要急了。”白婉玲听见友人这么说了才放下心，扬起脸笑道:“那明日学校见。”又对着顾绍岚笑着点一点头，算作道别。顾绍岚也冲她微一点头，笑了笑。
　　白婉玲便走进了巷子，顾绍岚望着那抹白色衣角渐渐消失在暮色里，心里倒是怅然若失。周芸把她那一张圆圆苹果脸凑到顾绍岚跟前去，嘻嘻笑道:“看来今次我倒是要成了牵线红娘。”顾绍岚低眸看她，抬手又是往她额上一点，正色道：“回去了。”
　　家门口的青石板路与五年前无甚差别，那新长出的青苔依旧是淡淡青草味。河对岸的人家想是还未归家，晒在外面的一件褂子随着夜风上下飘动。耳边传来一户人家儿童的嬉闹声，接着就是他母亲唤他快些来吃饭。嬉闹声也停了，只留他一人的皮鞋踏踏声。
　　顾绍岚走到熟悉的家门前，不急着敲门。他先把衬衣袖子褪到腕边，又把一直搭在左手臂上的西装外套给穿上，下意识要去系扣子，手刚触到那冰冷圆扣自己倒是拍了下脑袋，无奈一笑。他又细细理了理衣服，拎起铜制门环拍了几下门。
　　院子里传出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顾绍岚也不答话，又听得远处有个男人的声音，听不太清。那妇人的声音却是近了，似乎在回答：“怕是前面张家姆妈借了锯子来还，我开门看看。”
　　“吱呀”一声，那门开了，程素珍见外面站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一身西装是特别精神的。因着外面路上电灯昏暗，这男人面容倒也瞧不十分清楚。她猜面前的年轻人跑错了门，便道：“这位先生莫不是走错路了。”说着就要关门，顾绍岚眼见她要关门，一错身就跨进了门槛，喊了声：“妈，是我呀！”程素珍大吃一惊，又仰着面孔去瞧他，五年没见，他又长高了不少，当年他偷跑出去当兵时才和他父亲差不多高，如今这么看着倒是要比他父亲高了一头去，眉眼与他父亲一样，十足十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确实是她的儿子无疑了。
　　程素珍万分激动，握了他的手，连声道：“我的儿！”屋里的男人听得这声喊，也走了出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扶在门框上的右手微微发着抖。程素珍从怀里拿了绢子抹泪，又回头招呼道：“向明，儿子回来了。”说着轻轻一推顾绍岚道：“快去同你父亲说说话，我再做些好菜来。”
　　顾绍岚应了，转头就往屋里走，见着父亲穿着一件黑色长衫已然站在那里。父亲两鬓已生出密密白发，背也不如当年挺直，竟是有些驼了。他想也没想，双膝一弯就直直跪了下去。嘴里道：“儿子见过父亲。”顾向明双手扶了他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终是含笑道：“长大不少，也稳重了。”
　　父子二人当下回了屋坐到饭桌上，顾绍岚眼睛一扫屋内，问道：“大哥呢？”顾向明道：“你大哥前年已是娶了妻搬出去住了。”顾绍岚道：“那我明日可是要去上门拜访才好。”顾向明点点头，呷口茶道：“你现下在何处服役？军队生活如何？”顾绍岚一一答了。程素珍端了一碟花生米出来，见顾绍岚还穿着西装外套坐着与顾向明说话，有些怨道：“绍岚，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穿着外衣上饭桌，这西装外套最是难洗，快去脱了。”
　　顾绍岚笑道：“这许久没听见母亲的唠叨声，还是有些想念。”话是这么说，人已是起身回房换家中便衣了。他房间陈设还是与五年前一样，丝毫未变，他伸手一抹书桌，那书桌竟是纤尘不染，想来是母亲日日打理的。这么想着，他心下又是一酸。
　　顾绍岚换了衣服出来，饭桌上已是放了两坛酒。顾向明见他出来就笑道：“前些日子我一友人喜得孙子，专程送了我两坛黄酒来，今天高兴，来喝几杯。”顾绍岚自是陪着父亲饮了，他挟了一筷子菜，脑子里却又想到那白裙飘飘的身影，想问倒是也不好直说，脑子一转，开口道：“今天我回来倒是碰上周家表妹了。”
　　程素珍笑道：“你这表妹整日里没个女孩子家样子，十分活泼，是个男孩性子。”顾绍岚道：“今日她随着同学一道轧神仙，她那同学我倒是没见过，好像是个姓白的小姐，就住在前面巷子。”程素珍道：“噢，那白家丫头啊，她是个文静的，模样长得也好，他们一家从相门搬来没多久。”程素珍又诧异道：“你打听她做什么？”
　　顾绍岚道：“只是看着面生，随口问问，没什么。”当下，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又说了许多闲话，其乐融融，直到夜深才收拾干净碗筷，各回房歇息了。
　　翌日早晨顾绍岚一起来，先是上横街买了水果糖果之类一应东西去了他大哥顾绍岳家，恰逢他大哥大嫂都在家，三人又是说了不少话。
　　到了晚些时候又请了许多亲眷上了那得月楼馆子做东吃饭，又是好一阵热闹，自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