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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远走他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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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商嬷嬷慌慌张张抱着婴孩才走到厅间,便见众人簇拥一风姿犹存的庄重妇人前来,如水势浩浩汤汤,此妇两鬓沾风霜,双目如鹰隼,正是王府的当家主母成氏。
“你到哪里去!”成氏睇了一眼满面仓促的商嬷嬷,又瞧了两眼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嗷嗷大哭的婴孩,她看清了那花形胎记,心下一沉,这婴孩果真如人所说,是个阴间妖物!
商嬷嬷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夫人……”
“是她的意思?”商嬷嬷不必言语,成氏也瞧出了这个中章法,还算沈元识大体,为了王家与沈家的名声,这孩子确实留不得了。
商嬷嬷瑟缩着身子,直点头。
成氏叹了一口气,“罢了,想通了便好,你且去罢,这东西留下终究是个祸害,只道是衍儿没这个福气了。”
商嬷嬷正欲开口求情,忽听得里间传来一阵裂声呼喊,“嬷嬷,回来!回来!商嬷嬷!”
是小姐!是小姐回心转意了!
商嬷嬷一听,也不顾成氏在后严令,只管抱上婴儿匆匆去奔回了里间。
沈元一见商嬷嬷抱着婴孩回来了,泪光凄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喜慰藉。她赶忙将婴孩接过,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只是乍看到那个胎记,心尖尖上的那点欣喜便化为乌有了,转而是深深的忧虑与担忧。
“小姐……”商嬷嬷见这般光景,也是直抹眼泪。
成氏一进去,便见好好的一个屋子,主仆三个肝肠寸断哭作一团,向来注重礼法礼义的她不由皱了皱眉,厉声道:“你们这是做甚么!主不成主,仆不成仆,我看是不成个样子了!”
沈元一见成氏,便如惊弓之鸟,忙将婴孩藏在怀里,往身后挪挪,生怕惹了这位翁姑不快。
成氏见沈元有心护女,只道这沈元是一时糊涂了,她肃然怒道:“你还留着她作甚么?若是传了出去,我们王家的脸面与名声还要不要了?”
“求太太……”沈元低首看了看怀中渐渐安宁下来的婴孩,她的脸庞可怖又纯洁,沈元于心不忍,只得苦苦哀求,“太太,念在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终究也是王家的人,就留她一命罢。”
成氏怒目而视,呵斥起来,“胡说!我们王家是没有这样的妖孽的!我们王家也不能出这样妖孽,你明白不明白?”
沈元嗫嚅着点点头,又忐忑不安地摇摇头,“不,太太……”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成氏眉头紧锁,能窥见她浓妆之下眉间那淡淡的川字。
正当两人相持不下之时,忽听门外有人来报,“三公子到了。”
只见一玉冠束发的锦衣公子疾步走来,正是那沈元的夫君——王家三公子王衍。
他原是在勾栏教坊里在醉生梦死,听前来传话的小厮来报,知道自己得了个女儿也不为所动,又见小厮面有难色,便摈退旁人,细细一问才知,原来家中那个作死的夜叉星竟生了个妖怪祸胎,这位风流成性的王三公子早与那沈元不对付,便借此有了发落发妻的念头,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家一看究竟。
“太太。”王衍恭谨地朝成氏行完礼,又探过身去瞧沈元怀中的那个已渐熟睡的小婴儿,待看清了便是一声事不关己的“哎哟”,“啧啧啧,怎么真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沈元双目含恨,愤然道:“王衍,她是你的孩子!你说这种话,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王三公子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莫说良心,他就是一整颗心也早就都已失落在了那绵绵温柔乡里,他指着沈元娘俩便是一通数落,“你嫁为人妇,平日里不守女德规矩,专叫你老爷们儿不痛快,我想如今便是上天也瞧不过眼去了,你如今生下这个妖物!便是上天对你的惩罚!”
沈元气得浑身发抖,恍惚间觉得一股热流从腿间淌落,她怒指王衍,如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般,哭骂道:“王衍,我如何瞎了眼!竟,竟……”
“你瞎了眼,呸!我才遭了灾呢!”王衍万分嫌恶,朝那颓坐于地的女子啐了一口。
“好了!哪有夫妻俩像你们这般当堂对骂的,是情分也不顾了,是理法也不顾了,可真不怕叫人笑话啊!”成氏肃容威严,她不知何时令众人全退了,此时屋里只余她与王衍夫妻两人,还有那一婴一奴。
王衍嗤笑一声,强硬骂道:“太太,这个夜叉星几次三番当街闹我,我与她早就没了情分了,如今她又得了这妖孽祸根,叫我们王家蒙羞,我实话与太太说罢,今日我不来便罢,一来便是为了休妻!”
“放肆!我们王家家业还没败落,我们是只知道进人的,倒还不至于出人!”成氏是最听不得这等事的。
沈元顿觉天打五雷轰,亦是刚烈起来,“七出之条我是犯了哪一条,你要休我!”
王衍偷偷瞥见成氏面色不悦,似是反对,他唯恐此事不成,言语便迂回起来,他手直指向沈元怀中的孩子,却全然忘了那也是他的孩子,“好,既然如此,往日之事我不可以计较,只是这孩子——不能留!沈大小姐,我这也是为了你们沈家着想啊。”
成氏闻言颔首,道:“衍儿此言有理,我们王家和沈家,哪个不是永州的名门大户,平日里就是风平浪静,外人还要捏造出个风吹草动呢,更何况如今,老爷们在朝为官,是经不起这些谣诼诽谤的。”
“不!”沈元高声否决,她并非对藏于众人舌下的积毁销骨浑然不知,只是她要如何舍弃?她又该如何舍弃?沈元看了眼那个安然睡去的婴孩,撼声道,“不,我要她!我要她!我要我的孩子!”
王衍唇边露出一丝得逞的,胜利在望的微笑,他倜傥笑道:“你既选择要这个不祥妖孽,那就休怪我们王家无情无义了。”
一旁的成氏重重叹了一口气,她是说一不二的王家当家主母,是极少在人前表露如此动摇态度的,可即使动摇,此刻也只顾全大局,“还是衍儿看得明白,卿丫头啊,你要么将这孩子交由我们处置,从此这事就算了结了,你与衍儿两人好好过日子,我也绝不许府里再提及此事。要么……”
成氏说到此处,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要么你便带了这孩子去罢,再也,再也别回王家。”
“太太此言甚是!”王衍暗喜,又望向地上失魂落魄的沈元,他一心只想赶走自己的结发妻子,好与他人另结欢好,哪里又对妻儿有半分怜悯之心。
沈元看到了王衍眼中的喜色,仿佛又回到了大婚喜日那天,王衍用一柄玉如意挑起了她的盖头,那个文弱公子眼中也是这般暗藏不住的欢喜。
她想,那些男女恋慕一开始都是很好很好的,满心相许,天长地久,只是在年复一年的岁月淘洗中不露痕迹地淡漠,淡漠,再淡漠,这淡漠令人心碎,令人叹惋,却又令人避无可避。
沈元眼神倔强,映出泪光点点,对着王衍一笑,一如当年,只是而今才道当时错,满腔情谊尽是错付,她脱口而出,“好,我带她走,我不再回来!”
成氏闻言扼腕,“卿丫头啊,你真是糊涂哇,留着这孩子会有多少千难万险,你可要想清楚想明白再开口啊……”
沈元带着泫然哭腔,“太太,我想得万分明白,我要带她走,天地之大,我不相信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王衍闻之,心知尘埃已落定,不由大喜,“这可是你说的!”
沈元默然笑着点点头,一滴泪花倏然绽放在她那张倔强不屈的脸上。
成氏也是经历了太多人情世故,但到底同为女子,她见着抱女落泪的沈元有几分于心不忍,便道:“罢了,纵使要走,也且在府中休养几日,我回头与账房说,支二十两银子给你做路上盘缠,还有,就让商嬷嬷跟了去,好好照料你罢。”
“谢夫人恩,谢夫人恩。”商嬷嬷得了此等大恩,跪之连连磕头。
王衍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不快,皱眉道:“太太,打发了便是,您这又是何必……”
“住嘴!”成氏厉声打断他的满腹牢骚,她真的不明白,若是连她也见之动容,为何这做夫君能狠心至此,难道这世道礼崩乐坏竟是到了不能挽救之地步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既已是下堂妻,你再不顾些往日恩,你要她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是。”王衍挨了训,只好悻然称是。
成氏内心不忿,又责备了两句,“你好自为之罢,别以为休了妻,就什么莺莺燕燕都能往回领了!你往日里那些事,你老子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明白,你也该务些正业了。”
“是,太太教诲的是。”王衍只得肃然,亦步亦趋跟着成氏出了门。
打那以后,一别两宽,沈元再也没见过王衍,纵是那封迫不及待的休书,也是王衍草草打发小厮送来的,她转头便笼盆火,当着小厮的面烧了,在她心里,这王三公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夫君,他也不配做自己的夫君。
沈元按照成氏的吩咐,在府里又静静养了几日,觉得身子稍好了些,便去领了银子,带上商嬷嬷与自己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家,任凭身后那方恢弘朱门是如何义无反顾地合上,她也绝无半点留恋回首,恰如她此刻决绝的心境。
“小姐,我们现下去哪?”商嬷嬷万分谨慎着将襁褓拢拢,生怕七月烈日晒伤了这个娇嫩的婴儿,当然她内心深处更怕的是,街市上往来的行人见到了那朵狰狞可怖的阴花。
艳阳如火,沈元忙用手遮了遮,往日里她起居出行无不是锦伞罗扇,如何会有这般曜日灼眼,在令人眩惑的燥热中,她做出了此生难有的错误决定,“我们回家,回沈府。”
沈元彼时还徜徉在家府能够为她遮风避雨的白日好梦里,沈府离王府不过三条长街,她被休弃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百口纷纭了,到今日,沈府能留给她的仅有一扇紧闭不开的朱红大门。
“开门呀,小姐回来了!”商嬷嬷将襁褓递给沈元,“砰砰砰”敲着门上饕餮兽首口中的圆环,扯着嗓子喊道。
商嬷嬷声如洪钟,可那偌大府院竟无一人应,商嬷嬷又费力敲了好大一阵,那椴木造成的门不多时便令她手心微微肿痛。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那一声声难以抗拒的敲门响,每一下都震颤着沈元的心,其内久久无人回音,沈元如当头棒喝,心下登时明白了几分,她望着那座瓦檐升显的宏阔高宅,门第檐下喜鹊闹枝的漆彩木雕恢弘有神,却也高不可攀,沈元不由悲从中来,竟再也不能置之事外,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名流仪态了。
她奔上前去,发疯似地捶打那门,“咚咚咚”“咚咚咚”……
她凄声哭喊着,“爹爹!爹爹!”
她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傍夜归家的时候,她撒娇求饶的时候,她大婚出嫁的时候,无不叫过一声爹爹,这个称呼于她早已刻骨铭心,如今却要剜肉掏心,生生将这个称呼带来的所有的喜怒哀乐统统抹去。
“爹爹!你开门啊!爹爹!爹爹!……”
“爹爹!开门,爹爹,你别不要卿卿啊……”
“爹爹,你别不要卿卿!你别不要卿卿……”
沈元喊得声音嘶哑,双目红肿,眼前除了一片朱红中那只辅首衔环的饕餮兽,再一无所有,她心下了然,那扇门,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对她开启了。
沈元发髻仪容全然乱了,也顾不上坊间邻家往来交错的嘲讽目光,她颓然坐地,魂不附体地喃喃道,“你也不要卿卿了,卿卿,卿卿该怎么办啊,卿卿什么都没有了……”
“小姐!”商嬷嬷张开宽厚的臂膀,一把将沈元纳入怀中,半是哭泣半是坚定,“我要小姐,我要小姐!小姐不是什么都没有,小姐还有小小姐,还有老奴,老奴对天起誓,老奴今生绝不会弃小姐而去的,绝不!”
“嬷嬷……”沈元在这个如母如仆的妇人的宽大怀抱中,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世间温情,无间的暖意开始消解她那颗冰封的心。
“小姐,你若是不嫌弃,不如去淮阳,那儿,曾是我的故乡。”商嬷嬷轻轻扶起六神无主的沈元。
淮阳,那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乘船顺沱河而下,也要数日方见淮阳柳堤河岸。沈元沉吟许久,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正连连咂嘴的婴儿,眸子微动,“好,我们一道去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