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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龙无所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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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在宫殿长廊,正提着层层叠叠厚重的裙摆快步疾走。
每周例行要与母亲父亲姐姐共进的晚餐永远都令梅洛特感到头痛煎熬。
套着金属线圈的裙子衬架和束腰、口感宛如发馊脏抹布的餐品、一问一答政事的国王父亲与储君长姐、用雌狮般骄傲眼神赞许长姐的王后母亲以及视线无处安放的意外私生子他。
多么窒息。
但一切,构成他过去十八年的一切,都即将重获新生。
梅洛特完全无法抑制此时此刻心里的欢腾和雀跃。
他想跑起来,不受任何礼仪规矩限制地跑起来,奔回房间换掉妨碍行动的礼裙。
今天下午,他下定决心将传闻中女巫学院送给每位公主的成人赠礼撕成了两半。
邀请函上说,会由巨龙带领公主回到神秘的森西特。
巨龙!
就连龙的低配远房亲戚魔物鸡,梅洛特都只在王宫藏书室的杂书看到过作者并不传神的手绘图画。
龙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哪里?龙会说话吗?龙会喷火吗?
龙……会识破他的谎,唾弃这颗因为编织谎言而变得烂糟糟的人心吗?
不。
他甚至连活人都不是。
思及此处,梅洛特的脚步又变得踌躇沉重。
他太自私了。
为了满足对全然陌生的神秘世界的好奇心和其他难以言明的渴望逃离的……一己私利,冲动地选择欺骗,冒进地选择回应。
梅洛特带着这份沉重的担忧踏入庭院廊道。
他羞愧地抬不起头,直到异响钻进了耳朵。
作为王宫的孤僻透明人二公主,他的生活区域常年冷清,一般只有他摇铃或者早晨打扫才会有仆人来去匆匆。
他没有摇铃,仆人也不该在傍晚清扫,修剪花枝。
这座庄重气息笼罩的王宫里更没有任何人会拖着长长的尾音打一个嚣张又懒散的哈欠。
庭院拥有三面环绕的花坛,植株被园艺工打理得相辅相成,高低色彩达到了绝妙的和谐。
月色下,庭院中央立着的那座白色木制秋千也与靠着椅背蹬腿悠哉游哉荡秋千的银发女孩近乎融为一体。
“呃。”梅洛特有些迷茫,他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还好王后多年前命炼金术士为他量身打造的变声项链没有损坏。
发出短促的音节后他懊恼地咽了咽,缓解喉咙的干涩才继续道,“您好?”
呆呆笨笨的,反应速度像乌龟。
西尔芙丝滑地为初次见面的公主打下不太礼貌的印象标签。
龙可不用遵守人类所谓正确礼貌的规则:“用你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我们得赶在学院的晚餐结束之前回到森西特。”
西尔芙冷冰冰地提出要求,话毕,以一副失去梦想拒绝沟通的姿态倒回秋千椅背,不再看面露紧张的可怜公主。
赶不上了,绝对赶不上了。
西尔芙双目无神地望着庭院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曾经接的两位公主——莉莲·塔里和占卜师琼,西尔芙找到地方的时候,前者在激动万分地抢劫掠夺生父国库金币,后者被困在大主教的防盗阵里臂弯抱着价值连城的神像。
眼下这位卡洛塔的公主更是华冠丽服,也许她会搬空整个衣帽间也说不定?
怎么想都是一项冗长的大工程。
好饿啊。
篮子小点心对睡醒的饿龙而言连塞牙缝都抵不上,是一顿不合格的早餐。
西尔芙捂了捂扁扁的肚子。
“您、您好!龙小姐?”一张秀气的脸倒着占据她的全部视线。
少年鬓边柔顺的黑发滑过耳廓落下来,随着惯性轻轻晃动。
蹭到西尔芙的脸颊,偏离,又顽劣地贴上。
西尔芙意外地眨了眨眼,站起来转过身。公主已经卸去头饰,换了套方便行动的简单裙装,站在秋千后方。
“我准备好了!”公主显然拘谨极了,自然而然地拔高声量,意识到不对又轻轻捂住嘴。
真的很呆啊,西尔芙这般想着,和女巫学院性格乖张特立独行的其她人都不同。
西尔芙第一次遇到看起来就不……龙从浅薄的词库里努力挑拣合适的词。
最后选中精明。
这位小公主把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和精明实在沾不到一丝边。
“西尔芙,”她简单带过自我介绍,扫过公主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肩膀,“你的行李都装在空间道具里了吗?”
提前整理节省时间,可靠。西尔芙对公主的好感微升。
“西尔芙。”
梅洛特轻轻念了一遍,神情格外认真,仿佛在背晦涩难记的咒语。
“非常好听,我叫梅洛特。”交换名字后,他摇摇头,理所当然地说,“不过我没有空间道具,也没有行李。”
西尔芙怀疑大陆通用语在她睡着的时候进行了词意的修订。
“难道你是打算轻装上阵到学院再买用品吗?”西尔芙问。
她并不讨厌这位笨笨的公主,难得发散善意提醒道:“如果要用金币购买女巫的手工制品,那会是一笔大价钱。”
所以学生往往用劳作或魔法材料以物换物。但低年级学生能干的事情没什么技术含量,报酬也就相对较少。
靠这种交换负担所需的生活用品并不实际。
梅洛特红宝石般的漂亮眼睛染上抹羞赧,双颊同样浮起红霞:“金币,我也没有。”
他扭捏地搅起手指。
“……”
西尔芙沉默了。
她逐渐走神,脑海跳出幼年莉莲商店老板往麻袋狂塞亲爸财产时狂笑的嘴脸和占卜师理直气壮让龙捞捞自己带着王城神殿神像快逃的画面。
“可你是一位公主?”西尔芙无法理解,“就算没有金币,你也可以带上珠宝,女巫们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头。”
“那些珠宝属于国王和王后,他们只是借用给我,出席必要活动时为公主的优雅风度增添光彩。”
梅洛特婉拒了她的提议。
他注意到西尔芙表情看似毫无波澜,实际悄悄眯起眼,嘴角的弧度也因为晕严肃长句轻微下撇。
糟糕。
觉得巨龙是可爱小动物的自己真糟糕。
“这座王宫里的任何物件我都不能带走。”梅洛特换了种简单的说法。
西尔芙果断地纠正:“是你不想带走。”
也许凭梅洛特自己的本领不能,但有她在。
龙无所不能。
能从士兵重重包围的国库带走公主,也能用翅膀扇飞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主教老头。
梅洛特愣了愣,他从来没有用那么坚定的态度与人沟通过,但随后他抿唇笑了起来。
“是的,我不想带走。”
他想与过去的种种彻底割席。
哪怕过去构成了他,能铺展出一条更为平坦熟悉的道路。
是他自己,选择了,前行。
为什么龙小姐简短的几个字能让他的心脏咚咚咚吵个不停呢。
真神奇啊,梅洛特想,失去灵魂的血族不应该拥有心跳才对。
西尔芙心中升起的疑惑莫名被公主的笑冲淡了,她不再纠结,伸出手:“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梅洛特毫不犹豫地回握住。
触感好像握住了块干燥的冰块,但比冰要柔软得多。
请宽恕他小小的谎吧。
梅洛特相信就算神明亲临也没有办法拒绝牵上这只好像能带领他通向快乐的手。
住在心里的那位神明,他发誓会找机会坦白一切。
飓风将庭院的花叶吹得窸窣作响,梅洛特下意识闭眼躲避飞扬的尘土。
他感觉自己的双脚腾空了,整条胳膊被拉扯得有些疼,但这份疼痛在睁眼后被一份震撼绝伦的绮丽所替代。
庭院在缩小,寝宫在缩小,梅洛特看见了王宫围墙外的街道和房子,而抬起头,与月色相当皎洁明朗的女孩脊背处长出翅膀。
梅洛特惊艳地瞪大了眼睛。
翅膀骨节末端生有锐利的骨刺,膜翼色泽使他想起流光溢彩的珍珠。
西尔芙最终将他放到了一座钟楼的塔顶,木着脸道:“你知道的,我是一条龙。”
梅洛特的视线几乎无法从翅膀上移走,凭借着意志力,他艰难地看向西尔芙的眼睛回答道:“当然。”
“而我没有找到合适的空旷处,只能勉强在塔顶变回去。”
梅洛特歪了歪头:“是的?”
西尔芙疑心公主是笨蛋,深呼一口气:“人从塔顶摔下去会死。”
梅洛特恍然大悟:“噢!我会站稳的。”
龙提醒他不要惊慌到失去理智的措辞也让他觉得有趣极了,他学着直白地补充道:“我感到兴奋更多一些,我不会死,请放心吧。”
两句都是实话。
西尔芙:“……”
西尔芙不再理睬傻乎乎的公主。
她背过身去,翅膀合拢包裹住少女的身躯,转瞬,一条迷你小龙出现在原地,
小龙灵活地绕着梅洛特转了两圈,用尾巴不轻不重地拍掉他逗鸽子般期待降落的手后,飞向塔尖。
巨龙盘踞在王宫高耸的钟塔。
梅洛特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像被糨糊堵住,连赞美都失语。
他没见过世面的呆傻表情成功取悦了西尔芙。
“你想坐在我的脚上吗?抱紧脚踝坐得更稳,或者说更想坐在头上?”西尔芙心情不错,于是宽容地交出选择权。
“谢谢,坐在脚上我会更自在。”梅洛特有些别扭地说。
他认为脚踝和头都是亲昵至极的部位,尤其几分钟前西尔芙还是少女模样。
龙鳞坚硬,难免膈人,但梅洛特毫不介意。
真正触碰到魔兽,他的好奇瞬间碾压式战胜了害羞。
梅洛特手心紧紧贴着龙前肢的鳞片,寒意顺着刺痛的皮肤钻入骨缝,直至无法忍受他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朝冻僵的手嘘气取暖。
血族的冰冷尚处人类勉强接受的温度,冰龙的体温带给触碰者的则是更严峻的疼痛。
“对了。”西尔芙被这个举动提醒,“接好。”
“接……”什么?
梅洛特被柔软的布料劈头盖脸偷袭,刚摘掉毛毯,金属水壶又接连砸落,他手忙脚乱地抓住。
“起飞!”龙迫不及待赶回家了。
原路返程,龙再次经过岩石、花海、王都,薇拉准备的热茶发挥了远超期望的作用。
梅洛特滔滔不绝地念叨着“开采不尽的矿脉”、“优质种球的产地”、“赌神信徒的聚集地”。
西尔芙完全没记住地名,听得耳朵起茧,趁他喝水打岔问道:“你全都去过吗?”
“是在藏书室的游记读到的。”梅洛特坦然地说,“我很少被允许出王宫,偶尔节日会乘马车巡游。”
“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卡洛塔。”
“无所谓,以后你会去很多地方。”西尔芙说。
毕竟没带钱,只能听从黑心女巫们使唤到处摸材料赚取学杂费。
梅洛特轻轻笑了起来,他感觉今晚露出的笑容比过去加起来都要多得多:“那太好了。”
西尔芙盯着前方隐约显露的城堡尖顶。
公主冒险的第一站即将到达。
女巫学院校长室。